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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澜出宫的时候,有细细密密的雨点落下,她回头望着万千宫阙,仿佛从云烟浩渺的天家回到了人间。

    她知道。

    她逃不了了。

    天子赐婚。她不得不从。

    可她就这样轻易回到了侯府,却又是千万份不甘心,仿佛一身傲骨都被碾碎,硬生生被压弯了背脊。

    为了七王府声誉,她不得抗旨。

    为了延续七王爷一脉传承,她必须接受郡主封号,将来才有可能让小孩子也获得头衔。

    君子之泽,五世而竭。

    她不能到了三世就硬生生将福泽斩断。

    楼薄西撑着伞,在宫门外等她。

    他似乎是十分害怕她再也无法迈出宫门,因此,一看到她,就长长舒了一口气,眉眼间都舒展开来。

    沈澜同他并肩而行。

    却推开他的伞,只拿过宫人递来的紫竹伞。

    “圣上赐婚,我不得不从。”

    “可若上天允许,我还是想出城去,随便找一处小镇落脚,嫁一个普通人家,过温馨平淡生活。”

    沈澜声音无波无澜,一派风平浪静。

    可逾是这样,愈是骇人。

    楼薄西有些难受,红着双眸,几乎是欲哭无泪,反问她。

    “澜儿,为何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如此倔强?”

    “我并未原谅你。”

    “也不喜欢你如此亲昵喊我。”

    “我一想到接下来的日子,要被锁在侯府,面对你,面对你娘,简直就是窒息。”

    沈澜看也不看他,只是径直向前走去。

    车辇跟在后头,但沈澜似乎并不打算上车,楼薄西只好慢慢跟着她走。

    从这里到侯府,若是车程,不到半个时辰。

    可若要这么一直走回去,那可就要两个时辰了。

    天色渐暗,整个皇宫被埋在一片深深浅浅的暮色中,巍峨宫殿渐次被抛在身后。

    楼薄西只好低声求她,“你上车罢,我不与你同车就是了。”

    他怕她踩着一双薄底绣花鞋这么慢慢走回去,双脚要磨出血泡来。

    也知。

    她纯粹是厌恶见到他,才不愿上车。

    沈澜却没有回眸。

    任凭车辇停在跟前,却还是一步跨过。

    **

    此后。

    又过了数日。

    萧韵致忍了多日,终于没能忍住,把楼薄西喊了过来。

    “沈澜是怎么回事?”

    “她不想当妾,好呀,如今是天子赐婚,她又拿了郡主封号,不是可以风风光光嫁过来了么?”

    “怎么你说要补办婚礼,她又偏说不要?”

    楼薄西尴尬说。

    “我问了阿澜,她说上一次婚礼弄得满城皆知,若侯府第三次再举办盛大婚礼,简直是‘事不过三’,大为不吉。”

    “她说直接上了官牒就行,不想折腾婚礼了。”

    “……!!”

    “那她作为新媳,给公婆敬茶之礼呢?”

    “每日晨昏定省呢?”

    “也都自说自话免了么?!”

    萧韵致一叠连声说了好多“不可理喻”,才气呼呼反问。

    “娘,您也知晓,那时候她尚在西巷别苑,身上怀着孩子,您又是如何作践她。”

    “我答应了她,让她这一整年都不用来……呃,要不等明年再说?”

    “她现在连我都不愿见,更何况是您?”

    楼薄西自知理亏,等于是自作主张替沈澜免了“晨昏定省,孝敬老辈”的规矩,声音越来越轻。

    “?”

    “啥?”

    萧韵致怀疑她是不是听错了。

    “你们现在分房而睡?”

    她直截了当问。

    楼薄西尴尬,却不得不点头。

    “她讨厌我。”

    “不过是奉旨成婚,不得已为之。”

    “……?”

    “那你俩什么时候才能有孩子?”

    “她觉得生了一个孙女就够了么?”

    萧韵致呵一声冷笑起来,质问儿子。

    楼薄西轻声叹息。

    “娘,您就不能替我想想,如何哄她回心转意么?”

    “您越是逼她,她越是反抗。”

    “好容易她愿意回府,我已是……”

    感激不尽。

    何求更多?

    但他戛然而止,及时住口了。

    果然。

    下一瞬间。

    萧韵致忍不住就呵斥了起来,“楼薄西,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如今整个盛京城都在传侯府娶妻,花轿却是空空荡荡,怕不是娶了个女鬼。”

    “你快沦为整个盛京的笑话了,如今还不好好拿捏她,让她懂得做妻子的规矩,倒反而是你被她拿捏得死死的,像话么?”

    “……”

    楼薄西无言以对。

    可他爹楼远山不也是被萧韵致拿捏得死死的么?哪次争执不是站在萧韵致这边,才不管他娘多么无理取闹?

    “娘,冬日天寒,你带小浣儿去温泉山庄一段日子,也好避开争执。”

    “万一。”

    “您和沈澜无意中在侯府遇见,我真的无法想像会是如何争锋相对的尴尬场景。”

    “求您了。”

    楼薄西只好低声恳求。

    萧韵致颇有些诧异。

    咦?怎么沈澜失踪那些日子,楼薄西对她态度强硬得很,反而沈澜如今回府了,他却低声下气恳求起来?

    转念一想。

    才想明白。

    干脆失踪了倒也罢了。

    如今名正言顺回来了,她是婆婆,沈澜是媳妇。儿子夹在中间,惟有低头。

    萧韵致摇头,叹息。

    “好罢。”

    “娶了媳妇忘了娘,你也不过如此。”

    “这不?急着赶我走了?”

    楼薄西哭笑不得。

    “……等我哄好了她。”

    心中却是忐忑——

    他真的能哄好么?

    **

    这一日。

    午后。

    书房。

    沈澜抄着繁复经文,想着马上就是王府失火的忌日了,要烧给九泉之下的爹娘,还有让她爱恨难辨的叔叔。

    一抬眸,却看到楼薄西拿着厚厚一叠账簿。他站在门口,想要敲门,似乎又犹豫。

    “怎么?”

    “又要和我算账?”

    “算我在侯府的吃穿用度?”

    “你可以从我年俸中扣。”

    “皇帝哥哥好歹还知晓要给我年俸。”

    沈澜一掀眼皮,头也不抬,继续抄写地藏王菩萨经文。

    “……澜儿,别闹了。”

    “我是想让你学着管账。”

    “母亲年纪大了,这宅邸终究要交给你打理。”

    楼薄西忍受着她的刻薄,把账簿摊开,放到她面前,同她一条一条对着说。

    沈澜不耐烦推开。

    “……拿走。”

    “……我不想管。”

    楼薄西流露出略微受伤的神情,却很快藏起眸底的失望,微笑着说,“好。”

    “那我不烦你了。”

    “只是。”

    “听母亲说,似乎‘修缮翻新’那一块儿账目很乱,怀疑下人采办时不实诚,做了手脚。”

    “但母亲年纪大了,看不得细细密密小字,时间长了只觉得两眼昏花,皆是重影。”

    “你既然不管,就让账目乱着罢。”

    他放下厚厚一叠账簿,轻轻合上书房的门,转身离去。

    “……?”

    沈澜倒被他说得一时诧异,怎么奴仆们居然敢拿了银子乱报账么?

    她忍不住翻开标记着“修缮”这一本账簿,在灯光下,细细查阅起来。

    直到三更时分。

    她查出了蛛丝马迹。

    三年多来,她手下管过好几间铺子。查账可难不倒她。

    可等她打着哈欠弄完了,才惊觉——

    !!

    她居然替他把假账都查完了,还写了密密麻麻一堆蝇头小楷笔记。

    **

    接下来三天,沈澜都懒得和他说话。

    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视若无睹,置若未闻。

    直到楼薄西把一叠千层酥推到她面前。

    “尝尝,我熬夜弄的。”

    沈澜忍不住诧异。

    咦?

    这人居然会下厨?

    小楼薄西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不下厨房的。

    至于小侯爷——

    那可就更不可能去厨房学这些下人们的活计了。

    她颇有些好奇,拈起一块,放在嘴唇。

    呀。

    入口即化,滋味层次丰盛。

    “你厨艺上倒颇有天赋?”

    “不去当厨子可惜了。”

    “才熬了一个晚上就能弄这么好吃?”

    她轻声嘲笑着,似乎是随口问一句。

    楼薄西轻声说。

    “不是才学的。”

    “学了三年了。”

    “你会的那些拿手菜,碧米羹、芙蓉煲鸽汤、莼菜卷,我如今都会了。”

    三年。

    恰好是小孩子从襁褓到牙牙学语的三年。

    也恰好是她出走侯府,暂居江府的三年。

    楼薄西忍不住问她,“……澜儿,你在江府的时候,是不是也替他洗手煲羹汤?”

    一想到沈澜亲自挽起袖子,替江淮熬了一碗又一碗粥,他就恨得咬牙切齿,嫉妒得不行。

    “……”

    沈澜还挺想欣赏楼薄西吃味的样子,却实在不想提到江淮这个糟糕的名字,只没好气说,“楼薄西,你何必明知故问,给自己添堵呢?”

    楼薄西讶然。

    她认了。

    沈澜看他刹那色变,脸上仿佛泼翻了墨汁般阴暗,就干脆又补了一刀,“当时我给自己筹备嫁妆,还刺绣了如意同心结,想着等大喜之日送给他。”

    楼薄西终于听不下去,咬着下唇,转身离开。

    连告辞都未说。

    沈澜以为这一回是彻底刺伤他了,想着他大概接连几日不会来烦她了,却看到门外怯生生跪了一个丫鬟,长得非常平庸,甚至姿色不堪。

    “……?”

    沈澜莫名。

    丫鬟端了一碗红枣莲子羹来,又自报家门说。

    “奴婢冬儿,是小侯爷指派来侍奉夫人的。”

    “这是小侯爷刚煮好的莲子羹。”

    沈澜愣了一下。

    他难道是被翠羽的事,弄得至今心有余悸么?

    居然还特地挑了一个姿色平庸来?

    又十分嫌弃看一眼莲子羹,一勺都不想碰,直接说。

    “你替我喝了罢。”

    “我没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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