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江都。

    饶是江南,也已经冰天雪地,更罔论四周林木茂密的问柳山庄。一条铺满了白雪的小径被近来到问柳山庄的人踩得与泥土混在一起,再分辨不出,何为白雪何为污泥。

    疾奔的骏马在问柳山庄门前终是停了下来。王臻境只是抬头,淡淡一瞥,翻身从马上翻下,身手利落,丝毫未见颓唐之色。可他早已过了甲子,饶是多么矫健的身体,也在连日的奔波后有了些不适。落地的刹那,开始咳了起来。

    毕竟是从琅琊门连日赶来,跑死了几匹马,到了问柳山庄前,这最后的一匹马也已经到了极限。身后的骏马在背上的重量一轻的那一刹那便倒了下去。转身,抬起手轻轻抚了抚那马的鬃毛。那马的眼睫扇了扇,便盖上了。

    胸中仿佛沉着什么,咳嗽声蓦然剧烈起来。稍稍平复了些,迈步向着庄中走去,却顿了顿,身后似有马蹄声传来,王臻境只朝着隐约可辨的马蹄声方位望了一眼,转过身来,继续抬步。

    站在问柳山庄前,他冒出一种已经陌生了的忌惮来,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有这种感觉还是几十年前,中原武林盟新崛起的星苍与待宵两门与五大门派之间的摩擦。明眼人看得出来这不过是问柳山庄想要制衡五派的招数,各派也跟着在做戏,只是问柳山庄牺牲了自家儿媳。

    这个代价着实过于大了,因为这台面上的事情将自己的妻子给搭了进去,韩煜终身未娶,也架了四长老的位置出来。这背后又有些什么隐情他们倒是不知道了,俗人喜欢探索些东西,可在这种世道上,若是想要安安稳稳活下去,要学的却是如何看不到、听不到。

    琅琊门并不热衷于经营中原武林中的大会,若非问柳山庄召集全武林的大事,琅琊门一般是从不出面的,更加别说他琅琊门的门主王臻境。而这次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当日传出的王允瑜身死的消息。

    琅琊门直系人丁凋零,但旁系人丁兴盛。而王允瑜倒是有些争气,倒是这一辈中出类拔萃的人物,除了人有些骄横,其他的,倒也算是后辈中的精英。

    琅琊门直系三脉,王臻境是老大,下有两个弟弟,一人一女一人一子。而他自己,膝下独子远在天山。

    而作为唯一在山中的直系血脉,一大家子的都望着他能够挑起担子才如此宠着他,王允瑜这骄横的性子就这么出来了。

    按理来说,王允瑜蛮横得罪了人,却应当会有自保的能力。

    但他死在问柳山庄,且未有一人瞧见,甚至久久不得定论。这里头,定然有什么蹊跷。

    王臻境边走在问柳山庄的花园的小径中,边四处打量着。

    问柳山庄入门绕过影壁,便是建造得十分别致的园林景致,绕来绕去,会瞧见一片草地,草地中央是一片湖泊,湖中有亭廊,大雪砸下,早已将湖泊与草地的界限模糊。而穿过亭廊,湖的另一边则是所有的厢房。

    王臻境不禁皱眉,停下了步子,前面的小厮只好也停了下来,想着里面的邬垣还等着却只能在原地干着急。

    不安的小厮总归是引起了王臻境的注意,想着以后还能再继续好好仔细看看,便又抬步随着小厮走去。

    问柳山庄易主的消息他也已经听闻,江湖上传言的是,韩溯川折于顾守城之手,年少英雄,不过二十出头,便已然步入黄泉,不管琅琊门与问柳山庄之间是否有过节,但在王臻境看来,实在是中原武林盟的损失。

    那正厅的门是敞开的,九步台阶,一步步踏上,瞧见了那个已经接替了问柳山庄的少年。不过十几岁的样貌,却自有一股沉稳的气质。他只是顿了顿,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主座上坐着的邬垣,月白色的衣裳轻飘飘搭在身上,头发随意梳起,安静的坐于主座上,眉眼尽是恬淡的笑意,身旁坐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娃,正在偏头打量他。

    瞧见那邬垣身侧的女娃,粉雕玉琢的脸上黑溜溜的眼睛像两颗黑宝石一般,王臻境不由自主轻轻扬起了唇角,一脸的慈爱。

    邬垣似是发觉了有人来到,抬眸,瞧见王臻境,忙起身将悠然也拉起来,笑道:“门主到了,还请坐。”

    悠然躲在邬垣的椅子旁,一双手抓着椅子的扶手,一双眼眸水灵灵瞅着王臻境,瞧见王臻境慈爱地一笑,也笑起来:“老爷爷,你胡子好长呀。”

    王臻境锐利的目光早化作一汪春水,整张脸满是笑意。不免有种儿孙绕膝之感,想到儿孙绕膝,不免便想到远在天边的顾守城,以及,已经死去的侄子,王允瑜。

    神色一沉,看向邬垣:“不知小侄尸首何在。”

    邬垣看见那沉稳的神色中的一抹悲凉意味,深深叹了口气,满是愧疚:“王公子尸首日前失踪了。”

    王臻境一怔,而后皱眉又问道:“凶手呢?”

    邬垣愧疚之色更深:“尚未找到。”

    王臻境沉默许久,悠然不免觉得有些枯燥,便四处玩闹,这儿碰碰,那儿碰碰,转眼便将桌上的花瓶给摔了。那一声“啪”,让王臻境缓过神来,抬手抱拳无奈道:“若是不嫌叨扰,老夫可否先留在庄中查查这凶手?”

    邬垣笑道:“这是自然。”话音未落,便听闻屋外嚷嚷声起:“这问柳山庄也没怎么变啊。韩溯川在不在都是这个模样。”听到这有些醉醺醺的声音,邬垣眼眸略微沉了一沉,才对着王臻境笑道:“怕是剑神李青莲到了。”

    果然,随后便踏入两人,前一人一身白衣裳,衣摆处和袖子镶上了金丝边,发丝只用束发环撇住,拎着个酒壶有些摇晃地走进来,身后的一人一身灰色长袍,一把折扇被隐于袖下的手轻捻着,目光虚淡地瞥向身体都稳不住的李青莲,然后径自向邬垣抱拳道:“洛阳慕容棣。”随后便坐在一旁,像似未曾看见李青莲一般。

    李青莲又摇了几步,才慢悠悠道:“老夫李青莲,不请自来,来……看看新盟主。啧,比韩溯川那小子还年轻,这中原武林盟怕是要完了吧?”

    语气中有着不怀好意的试探,邬垣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却依旧笑道:“两位远道而来,多番劳累了。”

    李青莲唇齿含糊:“不劳累不劳累,此番不是为了恭喜新盟主上任?”

    邬垣淡淡笑了笑:“这是长老的意思,邬垣实在是受宠若惊。”

    李青莲明显皱了皱眉,摇头晃脑转出了正厅:“这把年岁,我还当真是第一回遇见个如此怕事的问柳庄主。开天辟地头一回喽!”

    一旁王臻境看了过来,慕容棣低垂的眼眸略微一抬,瞅向他,唇角不经意间轻轻弯起,不知是笑还是嘲。

    邬垣顿了顿,眼眸微微眯了眯,赔笑般拱手朝着李青莲的背影道:“前辈说的是,邬垣定当努力。”

    慕容棣微微皱起眉头,朝着邬垣抱拳,几分礼数都是到了:“劳烦盟主安排两间屋子,师父多有得罪,还望包涵。”

    邬垣只是一脸受教的模样:“前辈教训邬垣无甚不对。”

    慕容棣淡淡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王臻境似也不便久待,转身出了正厅,却在去厢房的小径上瞧见李青莲在与慕容棣抱怨:“韩溯川才刚当上这武林盟主没几日,韩三良也没死几日,四长老就这么推了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出来做这个盟主?他什么身份?什么威望?什么实力?这摆明了就是个傀儡!傀儡!别说中原武林盟,问柳山庄都直接易主了!韩煜也不知道想什么,招惹来什么四长老,跟苍蝇似的,赶也赶不走,没事还要出来恶心人!他倒是死了干净,留这群祸害在世上无法无天!”

    慕容棣在一旁垂手听着,只是眉头越来越紧,看李青莲的样子,大有说个三天三夜的架势。

    王臻境无奈笑了笑,转身走了。这四长老与邬垣他是不了解,只是韩溯川,他倒也没有多认同他这个人,毕竟关于他与楚弦的风言风语甚多,楚弦还是顾守城的亲传徒弟,这一段正邪间的缘分到底算是一段风流佳话还是一段茶余笑话也说不准。

    男人栖身大事。沉迷风流红尘,哪里算得上真好汉。

    转身,摇了摇头,却是走向了问柳山庄前的那片湖。湖中央有一小亭,九折廊回延伸到湖畔,湖中锦鲤早已看不清楚,湖面上的冰结成厚厚的一层,草地上也被大雪盖得严实,只有中间一条曲折的石子路清清楚楚露在外面,看来是平日里便有人在这里打扫。

    他知道这问柳山庄占地广,从外面进来到后院厢房,路途遥远不说,光这几乎没有遮掩的湖泊草地,实在不是什么好潜入的地方。虽说如今问柳山庄中弟子走了个干净,但是四长老培植的人手也将整个山庄占了个彻底,四处都有巡逻之人,要神不知鬼不觉,恐怕是当真困难。但若是轻功绝好的人,也并非做不到。只是这世上轻功敢称绝世的,恐怕数量也不在多。

    而这些人,不是出手价格十分高昂,就是销声匿迹,或者,便是曼陀罗下的那几个人。

    曼陀罗实在没有杀王允瑜的必要。

    他敢确定,顾守城对他的琅琊门没有半点兴趣,便也不存在什么杀王允瑜抢夺琅琊门的缘由。

    思量许久,正欲转身,却见对面亦有一男子,望着湖面发呆。微微眯了眯眼,走了过去,却见是一年轻男子,一身白衣飘飘,顿有一股仙风道骨的味道。那男子转过身来,那双眼睛却是与别人不同,似乎比别人要亮些,瞳色要更浅些。

    那人见到王臻境,微微点头:“琅琊门门主,久仰。”

    王臻境瞧着这人气度不凡,看了看身旁的佩剑,以及衣袖上绣上的看不懂的纹路,倒是想起日前琅琊门山门前那一道飘然的身影。身似惊鸿,力达千钧,剑意之高也是这辈人中少见的。心中暗道,这才是武林后起之秀的顶尖人物:“风月少侠。”

    风月却转过头去,看着这冰下隐约可见的锦鲤,问道:“门主可是为了王公子之死而来?”

    王臻境点了点头,他如今确实没有什么头绪:“风月少侠可知晓些什么。”

    风月摇了摇头,淡淡笑道:“我倒是没瞧见什么,只是,前些日子,王公子挑衅了相思苑,认为那是曼陀罗的暗桩。”瞧见王臻境半晌不言语,又道,“问柳山庄的管家也不见了。”

    “那管家可仍是是风不行?”

    “不错。”

    明面上,韩溯川的人,曼陀罗的人都出现过了,并且都因为此事有了影响。那么站在暗处的人……王臻境像是瞬间了悟一般,有些苦涩笑了:“想来,小侄却是替人作饵,死得冤屈了。”

    风月不置可否,只是默然良久,看着那锦鲤,缓缓道:“门主对亲人关心至此,可当日,为何要依了四长老,将……您的夫人做饵?”

    王臻境望着那一片冰湖,心中也似这般寂静。这一路赶来,除了最初听到王允瑜的死讯之时惊诧了一瞬以外,却未曾再有起伏。如今就连脑中浮起白析自杀之后一室的鲜血,也完全感受不到心情任何的起伏。于是只是淡淡道:“顾守城在天山势力愈加无人阻拦,若能够一次打击,那也是好的。只是看来我们没有那本事。”

    风月无奈的笑了笑。顾守城到了如何的境界,他们又怎不知,如今只是一次次的以卵击石而已,期望着哪天老天开眼,能够一举杀了他。只是,这看来是有些困难的。其实照着现在看来,若不是有了幻音宫的相助,中原武林盟完全不可能与顾守城并存。

    却是不知,为何在顾守城夺得凌虚剑之后忽然没了消息,他们想要做什么?

    顾守城,又在等什么?

    半晌听得王臻境缓缓道:“这天下,我是已经看不透了。”

    一丝萧瑟的意味传开,风月眼中似风云际会,突然凝声道:“这天下,总归有它的路。强求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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