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京城断头台。今日来看我死的人很多，几乎台下围满了京城的百姓。
我是第一个被带上场的，跪在刑场上听台下百姓们的议论声。
“这就是一个小姑娘，也太惨了。”
“是呀，才这么小。”
“唉，真的是父亲造孽祸及妻小啊。”
“她还是个孩子啊。”
“太惨了。”
“……”
没过一会儿，场上又带来两个人。
第一个人身影虽模糊，但高大正直，一定是舅舅，还有一个妇女，猜也猜得到是独孤王爷为李若姣找的替身。
真不错啊，李若姣做错了事，要我们几个清白的人为她擦屁股。
一想起这些心中难免有些不甘。但是没办法，怎样我都会得死。
“阿生……”
我转过头，看着面前模糊的身影，仿佛他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头上那一片乌黑的头发有许多白色的痕迹。
“舅舅……对不起你啊！”
这时一道暖阳落在我的脸上，我眯着眼，轻轻的摇头。“舅舅，这不是你的错，还记得昨晚我们说了什么吗，人生无常，这都是命，再说人都得死，只是分早死和晚死，我不怕的。”
“你这孩子……”
说完的时候，我睁开双眼面对那道刺眼的阳光。因为我的双眼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漆黑，再刺眼的阳光，我也不怕了。
这样也挺好，起码我看不见那吓人的刀，便也没那么恐惧。
“王大人这吉时快到了，还有什么遗言，就赶紧说吧。”说话的人，是坐在我们身后的监斩官古德拜。
我跪在舅舅旁边，只听见身侧传来沉沉的哀叹声。旋而便是舅舅自嘲不甘的话语：“王某自入仕为官以来，一生之中沿途所见，这安乐盛世之下亦有百姓颠沛流离，事到如今憎恨自己未能献上绵薄之力救百姓于水火。但，装树十栽，不曾图墨！王某的事非功过任由他人评说，君子坦荡荡，死得坦然。”
“在场的各位王某还有话要说！我身边的这位并非是我的亲生女儿，她是被诬陷的！她可是前朝宰相林峰遗女啊！大家都知宰相林峰，为了国家太平只身前往敌国，大义当前，他已以人头换取百姓平安！现在是太平了！幸福了！可他为他的女儿呢！难道换来个这么潦草肮脏结果吗！”
舅舅的话字字激昂慷慨，使得刑场下围观的百姓个个都开始躁愤。
“乱讲的！都是乱讲的！一派胡言，全是一派胡言！快及时到了快！”古德拜急的连忙抽出案板上的斩首令牌往地上一丢。
突然我又听见有人在喊“吉时已到！”时间在纷纷流逝，一听令牌落地的刽子手将我按在木头桩上。
“没事了……再等一等，我就永远的解脱……”贴近木桩的那刻，我在心中反复念着。等解脱就无忧无虑了。
“等一等！”刑场上出现一道刺耳的少年声音。
！！！这是裴声枝的声音，这傻小子真的来了。
听声音应该离我不算远。
“哟，这不是裴大人吗？你不去抓人来这里做甚？要是耽误了吉时问斩，圣上可要怪罪咯！”这话阴阳怪气的，说话人一定是我身后的监斩官。
“古大人，裴某是来救人的。”
“哦，本官倒想知道我这里有谁是可以救的呢？”
“前首辅大人林峰之女，林此生。”
我！他说的是我啊！真的！他真的……他真的去给我找了。真是个傻子……
“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乱语，一看便知。我手上拿的这一坨可都是证据，裴某恳请父老乡亲们做个证！看看他们是怎么对待首辅大人的遗女！”
一坨？难道他将证据都一份份的写了出来？这个傻子……
此话一出，台下的老百姓顿时议论纷纷。紧接着我听见有纸张洒落的声音，是他在抛撒写有证据的纸。
许多百姓拿到看了之后，场面开始失控，有的百姓甚至开始责骂朝堂中人乱抓无辜。
“裴声枝！你胡说什么！你要再敢扰乱秩序，本官可就不客气了！”他开始兜不住了。
听着他们的对话，对裴声枝的局面很是不利，出于下策，我出声制止，尽量与他撇清关系：“裴声枝！你以为你是谁！你找什么证据，我就是王保媛，你赶紧给我滚！”
“你骂个屁！我让你说话了吗，给你相公我闭嘴，还没拜堂成亲呢，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这话一出，我顿时语塞。
看来他铁了心……要带我走。
“裴大人，人家王大小姐都已经这么说了，本官劝你还是带上你的证据，赶紧滚吧”
只听他怒气一声，大声斥道：“古德拜！你狗叫什么呢？这就害怕了，你靠山不是一手遮天的独孤王爷吗？你这个快进棺材里睡觉的老头子怕甚！”
“你！你！你！你个蛮横无理的竖子！”
“你个头啊你！口齿不清的老黄牙，证据昨日我就已经收齐了，没曾想，朝廷里一群黑官，交给谁都没用，那好啊！老子自己来办！今天谁要是敢动她，我就砍了谁的项上人头！”
他说完后，我就被他一把抱起，“别怕，我一定带你走，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正想开口说话，一张嘴，却吸了好几口凉水进去，咸咸的，不是下雨了，是我自己的泪水。只是我触觉消失，感觉不到自己哭了。
这下倒好，真要成废人了，触觉和视觉一样完全消失了。
“来人啊！抓住这个逆贼！抓住了本官重赏！”
“好好好！老天有眼，让阿生找到一个为她赴汤蹈火的人，好啊！阿生跟着他跑吧，说不定还有机会能活下去！”
我被裴声枝拦腰抱着，听见下方传来舅舅带有激动哭泣声。
“您老人家放心，我一定好好对她。”
“还说什么呢，快走啊，傻小子！”大概是舅舅感到着急，见他还没带我走，便大声提醒。这期间并不是我不想说话，而是我已经说不了话了，几乎连喘息也疼。
当下，我既没有视觉也没有触觉，凭他这么抱着，只感觉到自己的魂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的，应该是他用轻功带着我在屋顶上下窜逃。
“你……坚持住，我带你……去我……去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我们俩成亲……然后永远的在一起。”
我听他的语气带有哭腔，但不知道他为什么哭？难道又发生什么糟糕的事了吗？
“你……”我刚开口就被嘴唇上黏糊糊的东西给呛住了，使得我倒吸一口气。
我把黏糊的东西吞进去，它有很浓的血腥味儿，看来我又流鼻血了。
那他哭是不是……
不知情的人看来我只是普通的流鼻血，但我自己却知道这是中毒所致。
那他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中毒了？
“你……知……”
“别说话！”他忽然厉声制止我。
我点点头，将搂着他脖子的手，向上延伸，虽然我触觉没了，摸不出什么，但知道脖子上面是他的下巴。
他的下巴不软不烫也不冰，什么感觉也没有。我的手就像是伸在空气中，什么也感受不到。
但我就是想摸摸他。真好啊，自己有一个这么好又那么好看的相公，真是让我捡大便宜了……路途起起伏伏，磕磕绊绊，这一次来抓我们的只是那些普通士兵，他们没什么能耐，追到一半就回去了。
可朝廷不会就此罢休的，那独孤王爷更不会，下一次可能就派出什么高强的杀手来追杀我们了。
“已经到了山脚下了，再往山路上走，就到我们的家了。”
“家……咳咳！”话还没说完，我呛了一口血。
“林此生！”他将我轻轻的放下，让我靠坐他的怀里。
“没事，你看……我咳完血……都能说话了。”我侧靠着他，感受到他胸腔的起伏波动还有喉咙里咕噜咕噜吞咽的声音。他也在哭。
“你哭什么，不就是中毒吗……赶紧走吧……趁我还能听见……你多讲些你的故事给我听听……”
“呜咽……”这么久了，他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的将我抱起，然后走着那一条漫长的山路。
“相……公……”
“诶……”
“这山路有楼梯吗……你……会不会累，会不会嫌我重？”
“不累，不重。”
“现在下雪了吗？我记得山里的雪景很美的。”
“嗯，下雪了，很美。”
忽然，我的脑袋被什么东西给包住了。
耳边传来他不温不冷的声音：“这个盖着，雪都落你头发上了，跟长白头发一样真丑。”
他这样讲，大概是怕我担心他会冷。
“谢谢，相公。”
“相公，我想听你的故事……你说给我听吧。”
这一路上，我听得迷迷糊糊，特别的困，但我听见他和我说，他的父母亲很爱他，并不是传闻中那样将他弃之于不顾。
他还和我说，他不吃人的手腿，只是有一年一个犯人被野猪咬断了手和脚，他杀了野猪，砍下它的四肢煮熟拿来吃，路途中被看见的人误会。
那人回去后肯定大肆宣扬。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才有了爱吃犯人手脚的陪人命。听到这里，我只恨自己与他相遇的太晚了。我可怜自己，但我更心疼他。明明他的父母那么的爱他，却被别人说成抛弃。他明明只杀坏人，却被别人说成了阎王。
缘分如此，偏偏让我们在这种情况下相知相爱，却又不能长相守。我与他终究是一段刻骨铭心，又叫人意难平的爱情啊。
要是早一点认识他，或许时间会更多一些。可惜相见恨晚呐。
再后来，他跟我说些什么，我也没听见，因为我睡着了。
在醒来时，已经是躺在木床上。
外面的声音密密麻麻，像是有很多人在讲话。我猜测这山上有一个村庄，而裴声枝的老家便是在这村庄里。
醒来后我安安静静的坐在床上等他。可能是他看见我醒了，便过来找我了。
他一来便拿一个什么东西盖在我的身上，将我裹得严严实实的。
还叽叽喳喳的推来一个铁东西，他说是火炉。
裴声枝：“外面的人是邻居，都是来祝福我们的。”
祝福。一听到这次，我心里由衷的高兴。我欣喜道：“ 都知道我们俩是夫妻了吗？真好啊……”
“还有这个，”他抓起我的手，将一个东西放在我的手心上。
我疑问：“这什么吗？”
“红盖头，这是我娘留给你的，特别的鲜红漂亮，上面有并蒂莲花，还有鸳鸯，最中间是一个红双喜，这都是她一针一线亲自绣给你的，上面也有母亲的祝福。”
我知道，他怕我会因为看不见而担忧自卑，便主动给我介绍起来盖头上的花样。
“红……盖……头……”我抓着它，抬手轻轻的抚摸着，我都不敢用力，生怕被我弄坏了。
“今晚，我们就成亲吧？这些花生桂圆核桃红枣还有我们要喝的交杯酒我都已经凑齐了，邻里乡亲们很好，都是他们给我的。”少年的声音就像一股强大的神力，使我常年以来风平浪静的心海变的波涛汹涌。“嗯，好……今晚就成亲。”我笑得异常开怀。没想到我与他这短暂而不可思议的相恋爱情也可以被祝福的。
只是如今，我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心中也有数，顶多……只有三四晚了。
而我这个人贪心极了，一旦拥有，就不想放手了。因为一放手，就是永远都失去，人只有这一辈子，就剩下这么几天了，我总要过得开心吧。
“等我死了，你会如何？”我摸索着，握住他的双手。
又是过了好久，他不肯给我答案。
“不说，那就让我替你表达，看看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放开他的手，慢慢的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红瓶。
这是昨夜里舅舅递给我的毒药，叫丹顶红。
他知道，进了牢里就没办法再出去了，他怕我斩首时害怕，便给了我一瓶这个，早早解脱。
我舅舅一介书生，这个本来是给他自己用的，没想到我进来了。
毒性还挺强的，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内就会身亡。
“我死后，你就把这个吃了吧。我不要你拿刀自杀，那样会更痛。”
正说着，心口像是被千斤顶压着，异常的酸涩难忍，我鼻子一酸，感觉应该是要流泪。
“不要让我等太久……”
忽然有两个什么东西放在我的后脑勺，再接着是我的额头抵在一个坚硬的物体上？
是他的双手和额头吧。
“妾之所愿，便是我心之所向。”
我听他大字不识的捕快说出这种话，一个没忍住，嘴角发苦的笑出了声：“哈哈……文绉绉的。”
可笑着笑着，就哭了。我这个人呢，哭就是哭，就算想强忍也忍不住的。可他何尝不是悲痛欲绝,泪如泉滴，只是欺负我看不见，在一旁偷偷抹眼泪，憋住声音罢了。
“相公带我转一转吧，看看，我们的家。”
“呜咽，好……”
说完，他小心翼翼的扶我下床。
刚走出门口，就有寒风袭来。
孟冬腊月的季节已过，不算太冷，空气特别的清新，夹杂着山林里草木的萧瑟清幽。
转了一圈，大概知道我们的家是什么样子。最外面有一圈木头围栏，围栏中间是一座小木屋，木屋的门口外还有六级台阶，下去后，大约再走五六尺，就是门口 ，周围还有竹林。
虽不能与小时候住的王府花苑相比，但我就是喜欢这里，屋内屋外都散发着亲切感，发自肺腑的喜欢。在这儿生活不需要那么多的规矩，更不需小心翼翼的端着，大可随心自由。
而且过年啦，还能放鞭炮，打雪仗，堆雪人，再呢种种菜，钓钓鱼，耍耍村里天真活泼的小孩儿……真好啊。
我喜欢这个村庄，喜欢我和他的木屋，但是我最喜欢住在木屋里的他。
“回去吧。”我握着他的手说道。
“好。小心抬脚，前面有石头。”他搀着我的身子往回走。
走了两三步，我突然觉得四肢异常的疼痛，本想忍着不告诉他，可再往前走了几步，双腿站不稳向下一屈，直直跪下去双膝着地。
跪下去的那一瞬间，只听两腿处同时传来咔嚓一声，是我的骨头断了吗？
我瘫倒在地上，双手下意识撑地，但是手腕处传来的裂痛不得不放弃，还好裴声枝一直扶着我，没有摔倒在地上。
“此生，此生！我！我抱你进去。”
“等一下，我的腿，我的腿！相公，我的腿怎么了？它是不是断了？”我情绪激动，椎心泣血的哽咽着不断问他。
“我的腿！它……是不是断了……我！我不能走路了……是……是不是！”我死死的捏着他的肩膀问。
“我的腿！啊啊啊！痛啊！痛！啊啊啊！”起初没什么感觉，后来撕心裂肺的疼痛感遍布全身。疼痛难熬，我的双腿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撕扯一样。越来越痛，痛得想让人立刻死去，就此解脱。
“此生！此生！没有，没有断，不会断的……有我，有我在，以后我就是你的腿，你想去哪里我就背你去哪！不要怕，不要怕，先让我背你进去，嗯，好不好……先让我，背你进去……”
我尝试站起来。只稍稍一动，双腿并没有抬起来，随之而来的只有钻心般的痛。
我的腿已经断了。
“啊啊啊！我……站不起来！我站不起来了，站不起来了！啊！啊！啊！为什么！站不了了……为什么啊……”
“手给我！”他不再废话，一把将我拦腰抱起，朝屋内走。
忽然，我觉得身下有什么异物滑出，还有一股很浓的腥味。
是血，但一定不是葵水。
他走的很快，都生风了，也是这会儿我感觉我的脸上和耳朵旁很凉很凉。我吃痛的伸手摸摸自己的鼻子，眼睛和耳朵都滑滑的。流血了，这情况竟是七窍流血，看来毒已经深入骨髓了。
我会不会连三四天的时间都没有？
这时肚子又异常的疼，是受毒的影响，内脏开始腐烂出血。
他将我抱进屋，用温水泡过的毛巾擦拭着我的脸，然后将我圈进怀里，不断安慰我。他还剥桂圆给我吃。
“ 来……桂圆很甜的，吃下去就……就不痛了。”
他将桂圆肉塞进我的嘴巴，我刚嚼没几口，特别反胃想吐。旋即我吐了一大口血，跟喷泉似的，止也止不住，仿佛全身上下的血都要流干。
“此生！别吐了，别吐了啊啊……我们……忍一忍好不好？别吐了……求你……求你了……别吐了……呜咽……啊啊啊！”
我体内的毒本就无药可医治，今已病入膏肓，岌岌可危。我自己都束手无策，何况是他呢。
世界里漆黑一片，最清晰的只有他的哭嚎声。他一边用手托着我的下巴，一边擦拭着我嘴里吐出来的血。
我靠在裴声枝的怀里，听着他歇斯底里的哭声，只觉得比自己体内的毒还要痛，犹如万箭攒心，痛心入骨。“不……不要难过……我们……还没……没成亲……我不会死的……”
不再吐血后，我吃力的抬起手，想要擦掉他的眼泪。
刚抬手便摸到尖尖的东西，上面还滑滑的有泪水，应该是鼻子。于是我的手又摸向旁边，他的脸颊。
“有你在我身边……我不怕……没有你……我才怕呢……”
渐渐的他的声音慢慢小去。他抱着我将头倚在我的脑袋上，如同哄婴儿睡觉般，轻拍着我的手。
“不怕，不怕，有我在呢，我在会陪你的，别怕……我会陪着你的……会陪你的……陪你一起……”
慢慢的，我们俩谁也不说话，就这样享受着剩下的时间。谁也不舍得睡着，谁也不舍得放开。
在这一段时间中我嘴馋，他就剥核桃给我吃。他还烤红薯给我吃，火堆里拿出来的，可香可甜了。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一转眼便到了晚上。今晚是我们成亲的日子，我们谁也没有喊，因为太过寒酸，再加上他不会做菜，便不想麻烦那些热心的邻居。
“今天是七月十六，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你可要记住了，不许忘。”我坐在床上，顶着红盖头，端着交杯酒，欣喜的对他说。
“不会！不会的，我永远都记得！”
“你知道吗？这一刻比我活这么多年来吃到最好吃的菜，杀了最坏的土匪还要高兴……那个我没读过书，说的话不像京城里的公子那样好听……”
想想他之前那么威风凛凛的样子，现在说这个话，总觉得有些憨憨的可爱呢。
“裴声枝，你就是你，我只喜欢这样的你，你要是会多说一句古诗，多写一个字，我可能就不喜欢了呢……”
半晌，他迟迟没有动静。被我吓着了？大名鼎鼎的裴人命竟然被我吓着？
“哈哈，相公，我骗你的……快喝交杯酒吧。”
“嗯，我知道。你以后跟着我有上顿可没下顿哦。”越到最后，毒药功效越严重，即使我一动不动的坐在床上，身体也会因内脏腐烂流脓和毒液传到六腑而出现阵阵蚀骨之痛。
可我还要出去找我的丈夫，都已经出去一个晚上了，实在放心不下。我必须要去找他。
我坐在喜床上，才迈开一只脚，身体上下经脉如同被人卷起，狠狠拧了一把。
还有数万只手用细针戳向每一处血肉，再同时断裂的撕扯之痛。
我忍着这样的疼痛趴在地上，像只断了骨头的猫，每爬行一步，都残忍的令人尖叫。“啊——”我的身体因疼痛抖得厉害，才爬到门口，已经快晕厥，前方的路也是一片漆黑，看不见，只能伸着两只幸存的手，向前摸索着，一步一步的攀爬。
爬出木屋，我用力的喘气，再屏气，咬着牙，继续向前爬行。
木屋外，我伸出冻红的五指在雪地里深深扣下指印。借着手臂的力量吃痛的向前挪动笨重的身体。
慢慢的一步又一步，一点又一点，一下又一下。
一时又一时。
终于我在离木屋外数十米远的门口摸到了一具……冰凉的身体……
由于毒发我的舌头发烂，里面千疮百孔，几乎不能用了，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我支撑着身体，坐在雪地中，同样的高度，我的手摸到了对面人的头。我大概知道他此时的姿势，面朝木屋，跪立在雪地上。
我忍住内心万潮涌动的悲哀情绪。还得先确认这是不是我的丈夫。
万一不是呢……对吧。我在少年的肩膀下摸索着，边摸着喉咙里传来干枯扎血的酸痛。
他在左边，没有东西！他的左边什么也没有了，他的手臂呢？他的手臂呢！
他，他的手臂被别人砍断了！这得多疼啊！
不一会儿。我在他右边的手腕上摸到自己最不期待的东西——玉珠手链。这是我拿自己耳饰上的玉珠做的。
“他的手上有，他……就是……就是我的丈夫啊！”知道这个噩耗，我抱着他毫无生命体征的尸体在空旷的雪地中发出凄惨的哀嚎。
“呜啊啊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不知道我喊的有多响，只是喉咙痛到不能正常呼吸，每一次呼吸带动气流向喉咙，那感觉就如喉结与血肉撕裂。这一刻，也许是天空中的雪落下了吧，异常的冷。
我既看不见也感受不到，因为我的脸已经冻得僵硬，如同怀中的尸体般，再也不能感受到任何生命的馈赠……
我抱着他在雪地里坐了好久。
最后我自欺欺人的拿起他结霜的血手，用无名指在他手心上一笔一画的写着：夫君，我回去等你来掀我的盖头。
于是，我又忍受着来时的疼痛，步步艰难的爬了回去。想着爬回去，坐在原来的喜床上，将盖头重新盖上，静等丈夫回来……回来掀我的红盖头。
这样，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而我也就是他此生唯一的妻子，下次再喊他相公就不会觉得不好意思了。
裴声枝，等等我，不要走太快了，等我把盖头盖上你再来找我。
我的手拼命的往前伸，心里想的全是我们以后快乐的日子。
此时，我已经爬进屋内，就快摸到喜床上的盖头了。
“ 等等我……我……就快到了……就快……到了……”这一刻，我看见了心爱的相公，他来掀我的盖头了。
我是第一个被带上场的，跪在刑场上听台下百姓们的议论声。
“这就是一个小姑娘，也太惨了。”
“是呀，才这么小。”
“唉，真的是父亲造孽祸及妻小啊。”
“她还是个孩子啊。”
“太惨了。”
“……”
没过一会儿，场上又带来两个人。
第一个人身影虽模糊，但高大正直，一定是舅舅，还有一个妇女，猜也猜得到是独孤王爷为李若姣找的替身。
真不错啊，李若姣做错了事，要我们几个清白的人为她擦屁股。
一想起这些心中难免有些不甘。但是没办法，怎样我都会得死。
“阿生……”
我转过头，看着面前模糊的身影，仿佛他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头上那一片乌黑的头发有许多白色的痕迹。
“舅舅……对不起你啊！”
这时一道暖阳落在我的脸上，我眯着眼，轻轻的摇头。“舅舅，这不是你的错，还记得昨晚我们说了什么吗，人生无常，这都是命，再说人都得死，只是分早死和晚死，我不怕的。”
“你这孩子……”
说完的时候，我睁开双眼面对那道刺眼的阳光。因为我的双眼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漆黑，再刺眼的阳光，我也不怕了。
这样也挺好，起码我看不见那吓人的刀，便也没那么恐惧。
“王大人这吉时快到了，还有什么遗言，就赶紧说吧。”说话的人，是坐在我们身后的监斩官古德拜。
我跪在舅舅旁边，只听见身侧传来沉沉的哀叹声。旋而便是舅舅自嘲不甘的话语：“王某自入仕为官以来，一生之中沿途所见，这安乐盛世之下亦有百姓颠沛流离，事到如今憎恨自己未能献上绵薄之力救百姓于水火。但，装树十栽，不曾图墨！王某的事非功过任由他人评说，君子坦荡荡，死得坦然。”
“在场的各位王某还有话要说！我身边的这位并非是我的亲生女儿，她是被诬陷的！她可是前朝宰相林峰遗女啊！大家都知宰相林峰，为了国家太平只身前往敌国，大义当前，他已以人头换取百姓平安！现在是太平了！幸福了！可他为他的女儿呢！难道换来个这么潦草肮脏结果吗！”
舅舅的话字字激昂慷慨，使得刑场下围观的百姓个个都开始躁愤。
“乱讲的！都是乱讲的！一派胡言，全是一派胡言！快及时到了快！”古德拜急的连忙抽出案板上的斩首令牌往地上一丢。
突然我又听见有人在喊“吉时已到！”时间在纷纷流逝，一听令牌落地的刽子手将我按在木头桩上。
“没事了……再等一等，我就永远的解脱……”贴近木桩的那刻，我在心中反复念着。等解脱就无忧无虑了。
“等一等！”刑场上出现一道刺耳的少年声音。
！！！这是裴声枝的声音，这傻小子真的来了。
听声音应该离我不算远。
“哟，这不是裴大人吗？你不去抓人来这里做甚？要是耽误了吉时问斩，圣上可要怪罪咯！”这话阴阳怪气的，说话人一定是我身后的监斩官。
“古大人，裴某是来救人的。”
“哦，本官倒想知道我这里有谁是可以救的呢？”
“前首辅大人林峰之女，林此生。”
我！他说的是我啊！真的！他真的……他真的去给我找了。真是个傻子……
“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乱语，一看便知。我手上拿的这一坨可都是证据，裴某恳请父老乡亲们做个证！看看他们是怎么对待首辅大人的遗女！”
一坨？难道他将证据都一份份的写了出来？这个傻子……
此话一出，台下的老百姓顿时议论纷纷。紧接着我听见有纸张洒落的声音，是他在抛撒写有证据的纸。
许多百姓拿到看了之后，场面开始失控，有的百姓甚至开始责骂朝堂中人乱抓无辜。
“裴声枝！你胡说什么！你要再敢扰乱秩序，本官可就不客气了！”他开始兜不住了。
听着他们的对话，对裴声枝的局面很是不利，出于下策，我出声制止，尽量与他撇清关系：“裴声枝！你以为你是谁！你找什么证据，我就是王保媛，你赶紧给我滚！”
“你骂个屁！我让你说话了吗，给你相公我闭嘴，还没拜堂成亲呢，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这话一出，我顿时语塞。
看来他铁了心……要带我走。
“裴大人，人家王大小姐都已经这么说了，本官劝你还是带上你的证据，赶紧滚吧”
只听他怒气一声，大声斥道：“古德拜！你狗叫什么呢？这就害怕了，你靠山不是一手遮天的独孤王爷吗？你这个快进棺材里睡觉的老头子怕甚！”
“你！你！你！你个蛮横无理的竖子！”
“你个头啊你！口齿不清的老黄牙，证据昨日我就已经收齐了，没曾想，朝廷里一群黑官，交给谁都没用，那好啊！老子自己来办！今天谁要是敢动她，我就砍了谁的项上人头！”
他说完后，我就被他一把抱起，“别怕，我一定带你走，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正想开口说话，一张嘴，却吸了好几口凉水进去，咸咸的，不是下雨了，是我自己的泪水。只是我触觉消失，感觉不到自己哭了。
这下倒好，真要成废人了，触觉和视觉一样完全消失了。
“来人啊！抓住这个逆贼！抓住了本官重赏！”
“好好好！老天有眼，让阿生找到一个为她赴汤蹈火的人，好啊！阿生跟着他跑吧，说不定还有机会能活下去！”
我被裴声枝拦腰抱着，听见下方传来舅舅带有激动哭泣声。
“您老人家放心，我一定好好对她。”
“还说什么呢，快走啊，傻小子！”大概是舅舅感到着急，见他还没带我走，便大声提醒。这期间并不是我不想说话，而是我已经说不了话了，几乎连喘息也疼。
当下，我既没有视觉也没有触觉，凭他这么抱着，只感觉到自己的魂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的，应该是他用轻功带着我在屋顶上下窜逃。
“你……坚持住，我带你……去我……去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我们俩成亲……然后永远的在一起。”
我听他的语气带有哭腔，但不知道他为什么哭？难道又发生什么糟糕的事了吗？
“你……”我刚开口就被嘴唇上黏糊糊的东西给呛住了，使得我倒吸一口气。
我把黏糊的东西吞进去，它有很浓的血腥味儿，看来我又流鼻血了。
那他哭是不是……
不知情的人看来我只是普通的流鼻血，但我自己却知道这是中毒所致。
那他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中毒了？
“你……知……”
“别说话！”他忽然厉声制止我。
我点点头，将搂着他脖子的手，向上延伸，虽然我触觉没了，摸不出什么，但知道脖子上面是他的下巴。
他的下巴不软不烫也不冰，什么感觉也没有。我的手就像是伸在空气中，什么也感受不到。
但我就是想摸摸他。真好啊，自己有一个这么好又那么好看的相公，真是让我捡大便宜了……路途起起伏伏，磕磕绊绊，这一次来抓我们的只是那些普通士兵，他们没什么能耐，追到一半就回去了。
可朝廷不会就此罢休的，那独孤王爷更不会，下一次可能就派出什么高强的杀手来追杀我们了。
“已经到了山脚下了，再往山路上走，就到我们的家了。”
“家……咳咳！”话还没说完，我呛了一口血。
“林此生！”他将我轻轻的放下，让我靠坐他的怀里。
“没事，你看……我咳完血……都能说话了。”我侧靠着他，感受到他胸腔的起伏波动还有喉咙里咕噜咕噜吞咽的声音。他也在哭。
“你哭什么，不就是中毒吗……赶紧走吧……趁我还能听见……你多讲些你的故事给我听听……”
“呜咽……”这么久了，他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的将我抱起，然后走着那一条漫长的山路。
“相……公……”
“诶……”
“这山路有楼梯吗……你……会不会累，会不会嫌我重？”
“不累，不重。”
“现在下雪了吗？我记得山里的雪景很美的。”
“嗯，下雪了，很美。”
忽然，我的脑袋被什么东西给包住了。
耳边传来他不温不冷的声音：“这个盖着，雪都落你头发上了，跟长白头发一样真丑。”
他这样讲，大概是怕我担心他会冷。
“谢谢，相公。”
“相公，我想听你的故事……你说给我听吧。”
这一路上，我听得迷迷糊糊，特别的困，但我听见他和我说，他的父母亲很爱他，并不是传闻中那样将他弃之于不顾。
他还和我说，他不吃人的手腿，只是有一年一个犯人被野猪咬断了手和脚，他杀了野猪，砍下它的四肢煮熟拿来吃，路途中被看见的人误会。
那人回去后肯定大肆宣扬。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才有了爱吃犯人手脚的陪人命。听到这里，我只恨自己与他相遇的太晚了。我可怜自己，但我更心疼他。明明他的父母那么的爱他，却被别人说成抛弃。他明明只杀坏人，却被别人说成了阎王。
缘分如此，偏偏让我们在这种情况下相知相爱，却又不能长相守。我与他终究是一段刻骨铭心，又叫人意难平的爱情啊。
要是早一点认识他，或许时间会更多一些。可惜相见恨晚呐。
再后来，他跟我说些什么，我也没听见，因为我睡着了。
在醒来时，已经是躺在木床上。
外面的声音密密麻麻，像是有很多人在讲话。我猜测这山上有一个村庄，而裴声枝的老家便是在这村庄里。
醒来后我安安静静的坐在床上等他。可能是他看见我醒了，便过来找我了。
他一来便拿一个什么东西盖在我的身上，将我裹得严严实实的。
还叽叽喳喳的推来一个铁东西，他说是火炉。
裴声枝：“外面的人是邻居，都是来祝福我们的。”
祝福。一听到这次，我心里由衷的高兴。我欣喜道：“ 都知道我们俩是夫妻了吗？真好啊……”
“还有这个，”他抓起我的手，将一个东西放在我的手心上。
我疑问：“这什么吗？”
“红盖头，这是我娘留给你的，特别的鲜红漂亮，上面有并蒂莲花，还有鸳鸯，最中间是一个红双喜，这都是她一针一线亲自绣给你的，上面也有母亲的祝福。”
我知道，他怕我会因为看不见而担忧自卑，便主动给我介绍起来盖头上的花样。
“红……盖……头……”我抓着它，抬手轻轻的抚摸着，我都不敢用力，生怕被我弄坏了。
“今晚，我们就成亲吧？这些花生桂圆核桃红枣还有我们要喝的交杯酒我都已经凑齐了，邻里乡亲们很好，都是他们给我的。”少年的声音就像一股强大的神力，使我常年以来风平浪静的心海变的波涛汹涌。“嗯，好……今晚就成亲。”我笑得异常开怀。没想到我与他这短暂而不可思议的相恋爱情也可以被祝福的。
只是如今，我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心中也有数，顶多……只有三四晚了。
而我这个人贪心极了，一旦拥有，就不想放手了。因为一放手，就是永远都失去，人只有这一辈子，就剩下这么几天了，我总要过得开心吧。
“等我死了，你会如何？”我摸索着，握住他的双手。
又是过了好久，他不肯给我答案。
“不说，那就让我替你表达，看看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放开他的手，慢慢的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红瓶。
这是昨夜里舅舅递给我的毒药，叫丹顶红。
他知道，进了牢里就没办法再出去了，他怕我斩首时害怕，便给了我一瓶这个，早早解脱。
我舅舅一介书生，这个本来是给他自己用的，没想到我进来了。
毒性还挺强的，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内就会身亡。
“我死后，你就把这个吃了吧。我不要你拿刀自杀，那样会更痛。”
正说着，心口像是被千斤顶压着，异常的酸涩难忍，我鼻子一酸，感觉应该是要流泪。
“不要让我等太久……”
忽然有两个什么东西放在我的后脑勺，再接着是我的额头抵在一个坚硬的物体上？
是他的双手和额头吧。
“妾之所愿，便是我心之所向。”
我听他大字不识的捕快说出这种话，一个没忍住，嘴角发苦的笑出了声：“哈哈……文绉绉的。”
可笑着笑着，就哭了。我这个人呢，哭就是哭，就算想强忍也忍不住的。可他何尝不是悲痛欲绝,泪如泉滴，只是欺负我看不见，在一旁偷偷抹眼泪，憋住声音罢了。
“相公带我转一转吧，看看，我们的家。”
“呜咽，好……”
说完，他小心翼翼的扶我下床。
刚走出门口，就有寒风袭来。
孟冬腊月的季节已过，不算太冷，空气特别的清新，夹杂着山林里草木的萧瑟清幽。
转了一圈，大概知道我们的家是什么样子。最外面有一圈木头围栏，围栏中间是一座小木屋，木屋的门口外还有六级台阶，下去后，大约再走五六尺，就是门口 ，周围还有竹林。
虽不能与小时候住的王府花苑相比，但我就是喜欢这里，屋内屋外都散发着亲切感，发自肺腑的喜欢。在这儿生活不需要那么多的规矩，更不需小心翼翼的端着，大可随心自由。
而且过年啦，还能放鞭炮，打雪仗，堆雪人，再呢种种菜，钓钓鱼，耍耍村里天真活泼的小孩儿……真好啊。
我喜欢这个村庄，喜欢我和他的木屋，但是我最喜欢住在木屋里的他。
“回去吧。”我握着他的手说道。
“好。小心抬脚，前面有石头。”他搀着我的身子往回走。
走了两三步，我突然觉得四肢异常的疼痛，本想忍着不告诉他，可再往前走了几步，双腿站不稳向下一屈，直直跪下去双膝着地。
跪下去的那一瞬间，只听两腿处同时传来咔嚓一声，是我的骨头断了吗？
我瘫倒在地上，双手下意识撑地，但是手腕处传来的裂痛不得不放弃，还好裴声枝一直扶着我，没有摔倒在地上。
“此生，此生！我！我抱你进去。”
“等一下，我的腿，我的腿！相公，我的腿怎么了？它是不是断了？”我情绪激动，椎心泣血的哽咽着不断问他。
“我的腿！它……是不是断了……我！我不能走路了……是……是不是！”我死死的捏着他的肩膀问。
“我的腿！啊啊啊！痛啊！痛！啊啊啊！”起初没什么感觉，后来撕心裂肺的疼痛感遍布全身。疼痛难熬，我的双腿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撕扯一样。越来越痛，痛得想让人立刻死去，就此解脱。
“此生！此生！没有，没有断，不会断的……有我，有我在，以后我就是你的腿，你想去哪里我就背你去哪！不要怕，不要怕，先让我背你进去，嗯，好不好……先让我，背你进去……”
我尝试站起来。只稍稍一动，双腿并没有抬起来，随之而来的只有钻心般的痛。
我的腿已经断了。
“啊啊啊！我……站不起来！我站不起来了，站不起来了！啊！啊！啊！为什么！站不了了……为什么啊……”
“手给我！”他不再废话，一把将我拦腰抱起，朝屋内走。
忽然，我觉得身下有什么异物滑出，还有一股很浓的腥味。
是血，但一定不是葵水。
他走的很快，都生风了，也是这会儿我感觉我的脸上和耳朵旁很凉很凉。我吃痛的伸手摸摸自己的鼻子，眼睛和耳朵都滑滑的。流血了，这情况竟是七窍流血，看来毒已经深入骨髓了。
我会不会连三四天的时间都没有？
这时肚子又异常的疼，是受毒的影响，内脏开始腐烂出血。
他将我抱进屋，用温水泡过的毛巾擦拭着我的脸，然后将我圈进怀里，不断安慰我。他还剥桂圆给我吃。
“ 来……桂圆很甜的，吃下去就……就不痛了。”
他将桂圆肉塞进我的嘴巴，我刚嚼没几口，特别反胃想吐。旋即我吐了一大口血，跟喷泉似的，止也止不住，仿佛全身上下的血都要流干。
“此生！别吐了，别吐了啊啊……我们……忍一忍好不好？别吐了……求你……求你了……别吐了……呜咽……啊啊啊！”
我体内的毒本就无药可医治，今已病入膏肓，岌岌可危。我自己都束手无策，何况是他呢。
世界里漆黑一片，最清晰的只有他的哭嚎声。他一边用手托着我的下巴，一边擦拭着我嘴里吐出来的血。
我靠在裴声枝的怀里，听着他歇斯底里的哭声，只觉得比自己体内的毒还要痛，犹如万箭攒心，痛心入骨。“不……不要难过……我们……还没……没成亲……我不会死的……”
不再吐血后，我吃力的抬起手，想要擦掉他的眼泪。
刚抬手便摸到尖尖的东西，上面还滑滑的有泪水，应该是鼻子。于是我的手又摸向旁边，他的脸颊。
“有你在我身边……我不怕……没有你……我才怕呢……”
渐渐的他的声音慢慢小去。他抱着我将头倚在我的脑袋上，如同哄婴儿睡觉般，轻拍着我的手。
“不怕，不怕，有我在呢，我在会陪你的，别怕……我会陪着你的……会陪你的……陪你一起……”
慢慢的，我们俩谁也不说话，就这样享受着剩下的时间。谁也不舍得睡着，谁也不舍得放开。
在这一段时间中我嘴馋，他就剥核桃给我吃。他还烤红薯给我吃，火堆里拿出来的，可香可甜了。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一转眼便到了晚上。今晚是我们成亲的日子，我们谁也没有喊，因为太过寒酸，再加上他不会做菜，便不想麻烦那些热心的邻居。
“今天是七月十六，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你可要记住了，不许忘。”我坐在床上，顶着红盖头，端着交杯酒，欣喜的对他说。
“不会！不会的，我永远都记得！”
“你知道吗？这一刻比我活这么多年来吃到最好吃的菜，杀了最坏的土匪还要高兴……那个我没读过书，说的话不像京城里的公子那样好听……”
想想他之前那么威风凛凛的样子，现在说这个话，总觉得有些憨憨的可爱呢。
“裴声枝，你就是你，我只喜欢这样的你，你要是会多说一句古诗，多写一个字，我可能就不喜欢了呢……”
半晌，他迟迟没有动静。被我吓着了？大名鼎鼎的裴人命竟然被我吓着？
“哈哈，相公，我骗你的……快喝交杯酒吧。”
“嗯，我知道。你以后跟着我有上顿可没下顿哦。”越到最后，毒药功效越严重，即使我一动不动的坐在床上，身体也会因内脏腐烂流脓和毒液传到六腑而出现阵阵蚀骨之痛。
可我还要出去找我的丈夫，都已经出去一个晚上了，实在放心不下。我必须要去找他。
我坐在喜床上，才迈开一只脚，身体上下经脉如同被人卷起，狠狠拧了一把。
还有数万只手用细针戳向每一处血肉，再同时断裂的撕扯之痛。
我忍着这样的疼痛趴在地上，像只断了骨头的猫，每爬行一步，都残忍的令人尖叫。“啊——”我的身体因疼痛抖得厉害，才爬到门口，已经快晕厥，前方的路也是一片漆黑，看不见，只能伸着两只幸存的手，向前摸索着，一步一步的攀爬。
爬出木屋，我用力的喘气，再屏气，咬着牙，继续向前爬行。
木屋外，我伸出冻红的五指在雪地里深深扣下指印。借着手臂的力量吃痛的向前挪动笨重的身体。
慢慢的一步又一步，一点又一点，一下又一下。
一时又一时。
终于我在离木屋外数十米远的门口摸到了一具……冰凉的身体……
由于毒发我的舌头发烂，里面千疮百孔，几乎不能用了，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我支撑着身体，坐在雪地中，同样的高度，我的手摸到了对面人的头。我大概知道他此时的姿势，面朝木屋，跪立在雪地上。
我忍住内心万潮涌动的悲哀情绪。还得先确认这是不是我的丈夫。
万一不是呢……对吧。我在少年的肩膀下摸索着，边摸着喉咙里传来干枯扎血的酸痛。
他在左边，没有东西！他的左边什么也没有了，他的手臂呢？他的手臂呢！
他，他的手臂被别人砍断了！这得多疼啊！
不一会儿。我在他右边的手腕上摸到自己最不期待的东西——玉珠手链。这是我拿自己耳饰上的玉珠做的。
“他的手上有，他……就是……就是我的丈夫啊！”知道这个噩耗，我抱着他毫无生命体征的尸体在空旷的雪地中发出凄惨的哀嚎。
“呜啊啊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不知道我喊的有多响，只是喉咙痛到不能正常呼吸，每一次呼吸带动气流向喉咙，那感觉就如喉结与血肉撕裂。这一刻，也许是天空中的雪落下了吧，异常的冷。
我既看不见也感受不到，因为我的脸已经冻得僵硬，如同怀中的尸体般，再也不能感受到任何生命的馈赠……
我抱着他在雪地里坐了好久。
最后我自欺欺人的拿起他结霜的血手，用无名指在他手心上一笔一画的写着：夫君，我回去等你来掀我的盖头。
于是，我又忍受着来时的疼痛，步步艰难的爬了回去。想着爬回去，坐在原来的喜床上，将盖头重新盖上，静等丈夫回来……回来掀我的红盖头。
这样，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而我也就是他此生唯一的妻子，下次再喊他相公就不会觉得不好意思了。
裴声枝，等等我，不要走太快了，等我把盖头盖上你再来找我。
我的手拼命的往前伸，心里想的全是我们以后快乐的日子。
此时，我已经爬进屋内，就快摸到喜床上的盖头了。
“ 等等我……我……就快到了……就快……到了……”这一刻，我看见了心爱的相公，他来掀我的盖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