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电掠过的刹那,男子手掌一翻,肘曲横扫,沉腕上崩,长刀斜划,连带着雨声凄厉如同鬼啸,刀身向上拉出一道狠厉的弧状刀风,极近的距离尚能将刀挥出此等力道。

    恐怖如斯。

    高度的紧张使得谢寻微的心弦不由得随之紧绷,她掌心漉汗,骤然攥紧了袖角。

    听眠腾身后跃数步,反手一擎,长剑倒卷,曲肘翻腕突刺,力道和速度几近完美融合。霎时罡风顿起,直扑向前,男子却云淡风轻般冷笑一声,踮脚滑退三步,像是算准了时机,将手中长刀横向格挡,刀尖交触擦出流水般的冷芒,发出铿然的声响。

    而刹那之间男子突然五指一张,自袖中射出一柄极小极短、极其锋利的柳叶刀,刀薄如纸却是搓骨入肉,穿过肩头时,发出轻“噗”的一声。

    罡风打散听眠的发髻,左肩猛烈刺痛,周身如入水火,两极相斥。她剑眉交拧,向后撤步,腾息间翻掌便击向自己肩头,乌丸倏缩之际,筋骨猛仄,一截断刃自肉中射出,斜斜扎入砖地。

    “听眠姐姐!”

    谢寻微见状心急如焚,举步便要上前,听眠扭头高喝一声:“我无碍,殿下快走!”

    话音未落,持刀男子已转头大步掠至谢寻微身前,举刀便砍。即便是读过武侠话本,但稚女总归是稚女,书中所讲哪能同实际情况相提并论,谢寻微瞪大了眼睛盯住对方,脚下连连后退。

    刀锋未至,杀气却已逼人。

    千钧一发之际,锋光如宝镜,瞬间卷掠而至,剑尖一振,格开刀刃,刀锋偏转,擦着谢寻微的鬓发而过,直直劈向地面,白石砖霎时多了一道宽约寸余的刀痕,如同田垄犁沟。

    谢寻微下意识举起手臂,挡了挡。

    可二人心知与对方水平难分高下,故而这一刀一剑均注入了几分内力,刀剑相击时,谢寻微只觉胸口一闷,随后便被向后弹开一丈有余。

    “圣天子崩逝,武安侯谋反,太子殿下和平川郡王眼下恐怕受困于宫,殿下速回东朝去找太子妃殿下!”听眠飞快地说完这句,便又纵身陷入苦战。

    夜雨中刀光剑影一次次乍歇又起,锋芒所掠之处罡风如刀,振开密雨,二人身形在雨幕里时隐时现、快如闪电。

    惊雷滚滚,谢寻微稳住身形,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勉强定了定神。她在脑海中飞速消化了一遍信息后,便稍稍冷静下来。

    眼下天子已死,武安侯大军兵临城下,大有马踏建章,行谋权篡位之意,而父兄困于宫内尚不知吉凶,听眠又一时陷于苦战难以脱身,她亦无力帮忙,唯有她即刻回到东宫禀明母妃,请外祖父辅国将军林璋来想办法,或许方能有一搏之力扭转乾坤。

    短短数秒,她便将事情的脉络在脑海中理清,思及于此,她暗暗攥拳,似是镇定了许多。

    电闪雷鸣之中,谢寻微的眸底暗而复明,雨帘将她的身形勾勒得鲜明而挺拔,宽大的衣袖和裙摆在风雨中摇曳,似一棵绿柳、一朵荷花,可她绝不是什么弱柳娇花,那身姿里,有天家气度、风骨、谋略,还有自成一派的坚韧,柔曼却不失刚劲之力,这便也注定她此生,不会沦与俗常庸庸之辈为伍,而当以“我花开后百花杀”之词做铭。

    大厦将倾,当擎臂挽之!

    少女不再犹豫,她只朝两团交缠的人影方向喊了一句“听眠姐姐多加小心!”便转过头,朝东跑去。

    当朝青宫并非太子谢承雍册封时所选新址另辟的新府,而是沿用先帝潜邸时期的旧王府,原本此处多年荒于修葺,已成废园,然而谢承雍被册封为太子时,钦天监算来算去,偏偏最后有言此处为灵泽宝地,百年内必有祥瑞降福,可堪复用,故而选作青宫新址。

    因是先帝旧时王府,所设本就为太子府之用,所以此处位于宫城东南隅,离禁内并不甚远。往日乘车或乘辇行至承天门,均不过短短半刻时间,而倘若步行,亦不过千步左右。

    可不知为何,谢寻微只觉今日眼前之路幽深清寂,比之往日莫名格外的长,一眼望不到尽头,好似隔着江、隔着海、隔着蒙蒙云雾,而她站在此岸,只能对彼岸无限眺望,却始终无法到达一样。

    雀履一路沿东,行约二三百步,拐入一条甬道,两侧高墙竖立,原本漆以朱红色,如今叫雨水冲刷浸泡,便于昏暗之际红里透出点暗色的黑来。

    谢寻微颇为疑虑地朝东朝的方向看了看。

    方才在金水河河岸时,明明有人前来通禀说东宫走火,命卫侯司众人即刻回宫来着,可如今并未见甚火光,反倒是同东宫同一方向的兴庆宫,有红透天的痕迹。

    谢寻微边走边在心中思量,她平日虽看似顽劣,实则却是一副天生的灵光脑子,对于东朝和禁中的地图与情况,她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兴庆宫,她记得那里是前朝贵妃的居所,正门兴庆门在西垣偏北处,正殿为南薰殿。听闻先帝宠幸贵妃,特许其独居此处,另设沉香亭、百花园、花萼相辉楼,植荷花、菱角与其为伴,后因贵妃被废,腰斩于灞桥,此地便一直被封禁。而如今此处乃慎婕妤蒋氏的住处,便是当朝十三殿下生母,祖籍钱塘,原为吴郡郡守李原州之妻,后为进献入宫,册美人位,久不得宠,直至诞下十三殿下谢承晏,方抬位婕妤。

    千头万绪,谢寻微一时思绪纷杂,步子越走越快。

    既然东宫不曾失火,那么是谁如此恣意妄为,假传太子妃口谕,调卫侯司回东宫?

    而天子驾崩不过今夜突发之事,武安侯又是如何精准掐算时机,迅速调兵入京,起兵谋反的?

    这一切和前枢密副使江隐之死以及平川郡王谢寻天之死之间又有什么关联?

    还有一向温柔如水,在太子妃身边服侍多年,行事稳重的女使听眠,又是如何一夜之间便成了所谓无妄山问剑山庄的红玉剑侍?

    斜风如刀,隔着衣料刮在身上,仍有几分刺骨寒意,谢寻微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极力保持着心神镇定和思路清晰。

    她奔过含光门、奔过甬道,却在距离东朝十数步的地方猛然停下了脚步。一道惊电劈下,毫不犹豫地将寂静的雨夜赫然撕裂开来。如瀑的雨帘下,稚女衣衫早已湿透,如今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匀称有度的线条。

    雨势太大,串珠成帘,在浓密的羽睫前织成线,她极力睁目仰头向前看去。

    东朝的正门崇明门已被攻破,现下大敞四开,书以“延祚”二字的匾额已然脱落一半,摇摇晃晃的刮在门楹上,成了这场灭门惨案的唯一见证。一道蜿蜒成河的血水泛着腥气自内向外潺潺流出,一门之隔,里头横七竖八躺着的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谢寻微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双腿僵在原地。

    而一人脚勾马镫、手握缰绳自门内踏出,一柄长剑带着风霜刀剑赫然指向谢寻微的面门。

    顺着剑尖反向将目光递去,她看见斯人长剑在握,腕上挂着一串碧色飘花菩提手串,而她再清楚不过,那不是菩提子。

    --那是和田玉。

    今夜月色不如当日,而空气中甘中有涩的青栀香倒是恰如当日。仲夏的风吹起雨沫,一滴一滴砸在脸上、捶在身上,又一遍遍撞碎在衣袂里。

    有如凌迟!

    她微微仰起头,马背上的人不避不让,也微微垂下眼帘,静静俯视着她,隐在雨中的眉目便在眼前便逐渐清晰起来。

    他一如往常般温和、清透,以玉簪冠、以玉作带、以玉缀袍,天水青色的料子上绣的是两杆翠竹纹,有别于往日的是他今日不再以白纱遮眼,于是那两道有如剔羽的眉下,一双如墨如渊,恰如琉璃般美丽明澈的眼睛,此刻便袒露无疑。

    “臣武安侯世子周放鹤,为殿下,贺。”

    他俯下身为她奉上一方匣盒,可她踉跄了一步,不待捧稳,木匣便已然滚落在地,盒盖翻转,绒锦上安然躺着的是太子妃林舒凝的头颅,她双眼怒睁,仿佛空洞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久久不肯闭目。

    “阿娘!”

    “轰隆”一声,世间一切霎时被雷电照得白亮。

    原来他竟不是个瞎子。

    可惜他怎么不是个瞎子。

    可笑她才是那个瞎子。

    周放鹤愣了一瞬,又定神将薄刃悬于她颈前,雨水自刃缘滚滑滴落在她泥泞裙角,她折膝于马下,捧着匣盒喘得心肺具裂,只觉五脏六腑不断翻涌,喉头一滚便几次干呕出声。

    她绝望地抬起模糊的泪眼,却始终不肯弓颈,分明是乞、是求,却平白透着股无端的淡漠,屈居人下,却不肯折节乞怜,当真像莲,轻飘飘的。

    而周放鹤却别开眼,像故意忽视不见般懒将目之就下,单以剑尖自上而下,虚划过其秀目、桃腮、山鼻、樱唇,末了腕上微微用力,挑她下颚、迫其与之平目,似是略带厌弃与戏谑说道:“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你还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雨幕中,他唇角噙着似有若无、或深或浅的笑,漠然开口:“听闻寿阳郡主醉心剑术,曾以美玉饰作剑首,某虽不才,剑道无长,但仍有见贤思齐之心,今欲讨教,还望郡主纡尊降贵--”

    “出手赐教。”

    谢寻微含着泪的一双眼直直望向周放鹤,那道凝视的目光里带着疑惑、悲恸、哀伤,以及对他的无限恨意,这让周放鹤的心头忍不住一颤。在这样的目光里,他隐隐觉察到或许他的隐瞒将要呼之欲出公之于众,而世间所有的阴私也都将在有朝一日无处遁形。

    谢寻微在马前注视他良久,随后她轻轻低下头,霍然拔出那把玉首木剑,手腕缓缓抬起,指向了周放鹤。即便方才在心里预演过无数遍,可这一瞬间,周放鹤的心底还是生出一丝痛楚来。

    大雨之中,有人提剑而来,来者人未到而音先至。

    “既是郡主,怎能纡尊降贵赐教与你?”

    “在下问剑山庄红玉剑士,阁下欲学剑术,我愿倾囊相授--”

    “只是不知阁下根骨如何、资质如何、胆量如何,接我一剑是否够格。”

    周放鹤眯眼朝雨幕中望去,只见听眠提剑疾步奔来,沿路拉开一线的血迹,顺着雨水潺潺流去。

    谢寻微又惊又喜地回望去,却在看清来人后,脑海中嗡然一响。

    --她只剩一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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