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眠足跟猛地一顿,下盘稳固时,再送力一剑刺去。这一剑颇有斩风穿雨的气势,奈何方才一番苦战痛失一臂后,她的内力、体力、耐力都大不如前了,故而这一剑减了两分力道,周放鹤挥剑一挡,剑刃便在交错时,僵持在两人身前。

    二人似乎耳语了两句。

    谢寻微见机突然起身,挥剑刺去,一柄木剑猛然扎向周放鹤胯下骏马,骏马受惊,扬蹄高嘶一声,有如鬼蜮版的人间便更显出几分可怖之意。

    周放鹤扯住缰绳,就势将身子歪向一侧,腕上一振,一剑直奔听眠的心口,电光火石间,谢寻微急急举起木剑,斜劈向周放鹤的剑刃。

    “啪--”

    清脆而微小的一声很快便消融在滂沱的大雨里。

    并不如同武侠话本所言,她这一剑是如何如何的惊艳,又是如何如何的象征着正派角色的努力。这一剑无论从力道还是技巧上来看,都称不上什么惊世骇俗的发挥,反而它太过平平无奇,以至于拦不下一剑,更护不了谁人。

    “噗”的一声,她感到右颊一阵温热,血水顺着她的额头滑下,又粘稠地粘在发上,空气中弥散开一股腥气。泥塑的雕像终归不是真佛,就像她即便有剑在手也并非真正的剑客,单凭一柄木剑,又怎么挡得住千钧雷霆呢?

    听眠身形一歪,倒在一片血泊。

    谢寻微膝下一弯,回身伸手接住了她。她以臂为枕,将人揽在怀里,颤抖地摸向听眠的伤口,哭道:“听眠姐姐……”

    听眠的喉咙动了动,吃力地吞下口水,抬手反握住谢寻微的手,沙哑道:“殿下……不要因我……而在人前落泪……”她用指腹摩挲了两下谢寻微的手背,又掀起羽睫看了看谢寻微,凄然笑道:“活下去吧……为了天下、为了东朝、为了今日……也为了我。”

    谢寻微想用袖口拭去泪水,无奈它却如洪水决堤般,擦过一遍便又流了下来。她呜咽道:“阿娘走了,你也要走了……那留下阿菩,又要怎么独活呢……”

    听眠闻言,眼角也滑下一串晶莹的泪来,她轻轻抬起手,揉了揉谢寻微的头,努力弯了弯唇,笑道:“不怕,我们家殿下日后可是要做天下第一的……”

    “拿着玉,到无妄山去。”那只手抚摸过她的头、她的脸颊,将一片冰凉的红玉悄然塞进了她的手,而后就滑落在身侧,就再不能抬起了。

    “啊!!!”她颓然坐在大雨里,放声悲吼,远比雨声凄厉、比风声悲然。一双秋瞳杏目里淬满恨意,便要添上几分红,她举剑劈砍向前,却在“啪--”一声清响后归于静寂,雨水顺着剑柄淌下,荷花纹剑首泛着莹润的碧绿,剑刃却断了,一半尚且留在剑槽,一半却落在水洼里,只在溅起一泼水花后便无声无息地随波逐流而去。

    她悲哀又绝望地望向手中的剑,只觉天地万物都已缥缈虚无,良久她听见周放鹤冷冷开口:“殿下要胜我,恐怕还得再练上十年。”

    十年吗?十年是多久呢?快如一瞬还是慢如一生?

    不待她回答,一记手刀敲在她的脖颈后方,转瞬她便如同一株衰败的荷,无声晕了过去。

    朦胧之中,有人替她擦净了脸上的血迹,又簪上了发钗,那人为她换了外衫后将她打横抱起,在意识混沌而尚有一丝清醒的最后一秒,她感觉到有人为她盖上了披风,那披风又大又暖,足矣将风雨尘嚣隔绝在外。

    风中有人燃起一把火,使得天地格外温暖。

    是哥哥吗?

    她死死握住剑首,忍不往披风里缩了缩身子,合上眼沉沉睡去。

    隐约的低泣在层楼的重影里逐渐递进。她拨开如同鬼魅飘动的纱幔,看见母亲坐在镜台前,听眠在为她梳发,那梳子在划过发尾时骤然折断成两半,殿内突然生起一场大火,母亲和听眠都在纱幔后如尘烟般刹那消散而去。

    “啊--”

    “不要!”

    噩梦硬生生断在一声嘶喊里,而情绪只在目光触及桌上盒子的一瞬,就尽数被吞咽回去,所梦、所思、所哀、所恸、一概被迅速剥离。

    双辕车辙轧过山道,留下两行翻起的泥印,山峦草木被夜色吞噬,山下灯火如昼,如今喧嚣繁华均已退去,想来打帘回望也已是不见建章了。

    谢寻微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盒子收进车厢下的暗格里,片刻,车帘被掀开一角,谢寻微稍稍前倾身子,探出头来,问道:“阁下是谁?不知可否告知我,现下是几时?我们要到哪里去?”

    驾车人一手撑伞,一手扯紧缰绳,许是他所用竹叶棕丝斗笠是自制,圈沿比之民间常用要宽大许多的缘故,又或是雨夜光线过暗、加之此刻逆着光,故此在回头微微颔首答话时,谢寻微也只堪看得清他的下颚随声动了动:“临危受命,送殿下夜上无妄山之人,无名小卒不足挂齿,眼下许是将近子时。”

    谢寻微问道:“是哥哥命你来的?”

    男子沉默了一瞬,答道:“不是。”

    随后他摸了摸怀中,递出一方玉牌,谢寻微再熟悉不过,那是东朝的密令。她又道:“阁下可知我父兄情况如何?”

    男子停顿了一下,好似惜字如金般答道:“不知道。”

    谢寻微想起听眠临终前的话,望了望天,问道:“阁下可否再快些?”

    “函关雨大、山道崎岖,再快恐生危险。”纵是如此言说,男人握缰绳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她没说话,却也没回入车内,方才的梦叫她颇感窒息,她不愿再将自己置身于狭小的车厢内,于是索性叠膝同男人一起坐于车轼的另一端。

    纵有车沿稍作遮挡,奈何风吹雨斜,冰冷如刀,刻下不撑纸伞、不戴帷帽,任由雨珠打面,更添几分萧瑟。耳鬓发丝在风里凌乱,抿作一线的朱唇已在失温的同时失色。

    外罩的广袖襕袍显得分外宽大,从襟口到袖角,无不写着不妥帖、不合适,倘若有人细看,甚至或可在广袖飘举时,得见其湖水青色的袍底不慎沾染的数滴血痕,那是哥哥的澜袍。

    她摸了摸发髻,就连束发的也并非金钗玉钿,而是一方玉冠,冠身通体玉白,作莲花状,而别于道士的子午簪,其做横向,自左至右贯于发间,有称卯酉。精巧之处在于横簪并非木制或玉制,而是一支錾花银簪,前窄后宽,无有繁纹缀饰,像柄短刀,更像一把钥匙。

    她本就玉容灵致,此番玉面书生打扮倒也不算过于牵强生硬。

    今夜一过,朝中局势便是覆地翻天了,这场狂风骤雨是唯一置身事外的观众,而青宫四百零七号人,是敬献天公的祭品,是敲山震虎的利器,是杀鸡儆猴的快刀。

    而她。

    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

    此乃幼时一灯和尚所预谶言,如今果然应验。她一向不信神佛,此下却是感慨颇深,但她亦深知,此非天命,一切都是事在人为。

    思绪神游之际,一豆烛火被倏地点亮,又在风雨飘摇里抖了几抖,男人伸手挡了挡风,而后将其置在素色绢罩之中。

    灯柄不长,烛心为鱼油所制,顶部设铜环,上有弯钩,从前只悬挂在车沿,鲜少被取下,以便夜间行路使用。

    陈九向前递了递,又似觉不妥,稍稍向尾端挪了挪手,借着一点烘亮的火光,谢寻微这方看清他的全貌,不知为何,她竟觉得此人倍感熟悉,但又一时难以分说具体是谁、在哪见过。

    “不知阁下唤作何名?”她再度开口疑惑道。

    “在下姓陈名九。”男子沉默一瞬,答。

    “岭南蜀中人士?”

    “殿下颖悟。”

    虽寥寥数语,但单凭口音不难分辨一二,况蜀人多颧骨高凸、肤色偏暗,故而并不难猜。

    “何故至此?”

    “为谋生计。”

    “阁下可通书文?”

    “不通。”

    “可擅武艺?”

    “不擅。”

    她心生疑惑,只觉好奇。

    “那当如何谋生?”

    “或为人办事、奔波四下……”

    她敏锐地捕捉到他话头的一个“或”字,故而依言向下询问。

    “又或?”

    “又或占签问卦,问卜吉凶……是假、是诓。”

    “何为假?”

    “佛曰:人有五目,唯肉眼易受形色所蔽,所见不过方寸之间,是为假。”

    “那何为真?”

    “不以目视,不以耳听,不于他人处求己问之解。”

    “应以何?”

    她语气平淡,不过顺势而问,却在静待良久后仍未如期听到答音。谢寻微侧过头方要出询,却叫陈九的一句后话堵了去。

    他说:“其一,应不追问。”

    犹若长刀白刃凌空劈下,叫她适时地将未出口的话尽数收回。本是闲谈打趣的戏谑之词,不想话至于此,她觉之稍有一窘,凝视对方两秒,戏言道:“阁下一杆唇枪,可不输沙场刀剑。”

    “殿下方才何梦?”他话锋一转。

    “南柯一梦,不甘沦落蜉蝣一物,欲效庄生,混谈六欲,摒掷七情,得一刻深思逍游罢了。”她露一抹苦笑。

    他没应话,谢寻微轻巧偏头避开那道分明温和恭谨却又似乎透着敷衍淡漠的目光,雨势见弱,但她忽感袍袖鼓风。

    山路回峰急转而上,坡道渐陡,为求加快脚程,此番所走并非官道,一个岔路像蘸了墨的鸡距笔兀自划下的两道印痕,徒然分出泾渭两道。正当谢寻微犹豫再三之际,陈九已然引缰纵马,朝着其中一条小路行去。马扬前蹄,引雨水泥点一并飞溅,车毂连带轮轴发出吱呀的声响,直叫人牙酸。

    “陈九,蹊径难行。”

    “殿下,峰回路转。”

    谢寻微二度语塞,顿觉此人若入仕途,定能做个敢于面刺圣上、能力辩群雄的言官。尽管他句句都有点咄咄逼人的意味,但并没令她排斥,反而在这样的一来一往、一词一句里,她感到短暂的舒适与心安。

    毕竟很快就再难求得一份心安了。

    察见渊鱼者不祥,关于此人,她未复追问,但她心下明了,他究竟因何至此,又是为谁办事,都是她当下无暇顾及的。

    既然此人有东朝玉牌,那么便可堪信任,况且眼下并无他法,她也只能选择相信。

    片刻,谢寻微起身挑起帷裳,退回车厢内,车顶一早就设了油布,刻下风雨连同灯火一并均被隔绝在外。车厢内陈设简单朴素,与往日她所乘的嵌青琅轩马车大相径庭,四方地儿里仅设一张案几、两墩绫屉、三边软榻,余下便是铜壶铜盏、瓜楞手炉等日常锁碎物件。

    谢寻微于正中软榻坐下,躬身从暗格里摸出方才藏起的盒子,重新放回膝上,又攥以袖角小心擦拭一遍。微弱的灯照不亮她的宝相玉容,她的脸上始终蒙着一层淡淡的影,难辨悲喜、难辨晦明。

    她选无可选。

    谢寻微苦笑一下,倚着绫屉屈膝侧躺在软榻上,一臂将盒子揽于怀中,一臂弯曲枕在头下,直到风声、雨声、马蹄声一概消弭在灵台识海,她已然困倦睡去,乃至感到天地也随之一片混沌了。

    太初二十三年五月初九,她的十四岁生辰,就在这样滚毂轧过山道的印痕里匆匆地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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