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十一年三月十七，春明门外，建章城郊。
三三两两的男男女女和几个小孩凑在一处，无桌无凳，中间一位佝偻着腰的干瘪老头席地而坐，拨弄起三弦琴，悠悠地唱道：
“前生大梦一夜醒，十年唯有一剑知。”
“今日小老儿给列位要讲的这段，正是近年来坊间百听不厌的‘青荷剑仙’的故事。”
老头将两片梨花木脆板上下一碰，发出“啪”的一声，环视一圈方悠悠说起：“且说这青荷剑仙，乃是无妄山问剑山庄‘酒剑仙卢川’的嫡传弟子，此人年岁不详，身世不详，样貌不详，而有关此人，有三件事那是普天之下，无人不晓、无人不知。”
“其一，此子下山之时，曾孤身剑破天门十二阵，轮战问剑山庄七位红玉剑士。”
“其二，此子的剑，以碧玉为首、玄铁为刃，没有剑鞘，据说曾有人斗胆问过此子宝剑因何无鞘，她却云淡风轻答道--”
“剑本利器，又何必藏锋呢。”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心头一振，惊叹于剑仙的气魄，急忙问道：“那其三呢？”
老头笑道：“其三颇为古怪，此子初涉江湖的第一件事，便是一剑斩灭了相国寺浮屠塔的三千明灯。”
众人不解道：“这是为何？”
老头却摇了摇头笑而不语，自身后掏出个木知托盘，众人见状纷纷轻嗤一声，有的面色阴沉掉头就走，有的摸出三两文，施舍一般丢进盘里，啐一声“老不死的成日故弄玄虚，当真晦气。”
老头也不恼，只朗声故意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再笑着摆手看众人散去。
待人群都走没了影儿，周相萤便凑上前，跟在老头的身后追问道：“老丁头，你说的江湖在哪儿呢？”
“什么在哪儿，江湖就是江湖，没有在哪儿。”老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背过身去，将托盘里的十几文铜板通通倒进一个破布口袋，转过头嘿嘿一笑，故作玄虚道：“当‘江湖’二字在你心里埋下一颗种子，那么从那时起，你的心就算属于江湖了。”
“那江湖大不大？好不好玩？”周相萤好奇道。
老丁头转过头，看了看自己的钱袋子，又抬起满是褶皱的脸看了看周相萤，眼神在二者间游走了个来回，周相萤便立刻会意，掏掏自己的荷包，从里面摸出一块银子来，好生递上前去。
老头用缺口的黄牙咬了咬银锭，又弹了弹，直到听到银两在钱袋里同铜板相触，发出的“咔哒”一声，他才露出一副舒心的笑脸。而语气也比方才要耐心上几分：“大！大到往往我们还没真正快意江湖，心便先老了，但好在它不远，往往我们还没身入江湖，心便已在江湖了。江湖当然好玩，就如话本子里讲的那样，有酒有肉、有刀有剑，洒脱自在，快意恩仇，如何能不有趣。”
“那要如何才能入江湖呢？”周相萤继续问道。
“不必刻意寻找，心向往之、踏路行之、以歌和之，终有一日自然会到。”老丁头走了几步，扶着膝盖，依着个树干寻了个空处坐下。
“可是……倘若有一日我在江湖玩累了，还能回到建章城，回到端王府，做回我的襄阳公主吗？”周相萤也挨着老头，跟着坐了下来。
“嗯……小老儿我这辈子啊......没当过公主，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滋味。”老头旋开竹筒，仰头喝了口酒，又宝贝似的小心将其放下，拿起支在旁边的三弦，拧了拧弦轴，又拨弄了两下琴弦，凑到耳边试了试音，弦音寥落，几节单调的音节竟然带着点悠长的意味，他颇为怅然地望了望碧空如洗的天，意味深长道：“可是呢......殿下，或许从来都没有人真正完全属于江湖，但也没有人能完全脱离江湖。就像有的鱼从小溪游到大海，有的鱼从大海游回小溪一样，无论在哪，总归是要在水中的。”
“那剑仙呢？剑仙也是水中的一条鱼吗？”
周相萤歪了歪头，拿着一截捡来的柳条在半空中胡乱挥了两下。
“剑仙也一样。”老丁头眯了眯眼，答道。
周相萤似是想起来什么，问道：“那剑仙叫什么名字呢？”
“剑仙就是剑仙咯......她可能本就没有名字，或是她的名字类似于刘铁柱、王翠花一样，不大好听，远不如‘青荷剑仙’四字听着霸气外露。”老丁头朝周相萤呲了呲缺口的黄牙，适时地打趣两句，又眯眼笑道：“又或者她为了成为剑仙，早就将俗名连同恼人的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周相萤一手托腮，一手用小柳条在地上画了个不太圆的圈，将几只蚂蚁圈拢在内，她又问道：“那她现在又去哪了呢？”
老丁头看了看地上的圈，又看了看圈中的蚂蚁，徐徐答道：“她也在江湖里，兴许在某处喝酒练剑，或是在某地同人切磋，又或者说不定和你我现在一样，眼下正在哪儿躺着，晒晒太阳、玩玩树枝、再听谁讲些虚头巴脑、不切实际的胡话呢。”
“她的剑呢？”
“她的剑自然要握在她自己手里。”
“不是……我是说，那是一柄什么样的剑呢？”
“那柄剑啊……传说是以碧玉为首、玄铁为刃，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它没有鞘，便是赤条条、明晃晃地置在人前，就能挥出遮天蔽日、贯日穿虹的气象来。”老丁头讲到此处，话音稍微顿了顿，又徐徐说道：“可这样的一柄剑，即便是被用得再如何神乎其神，归根到底终究不是十全十美……”
“这是为何？”她疑惑不解。
“因为那柄剑太过孤单了。再锋利的剑，也终有钝锈的那一日，没有鞘也就没了退路。”老丁头垂下眼，颇为爱惜地摸了摸琴弦，恰如剑客抚剑一样，他说：“人总该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没有什么东西是亘古长久的，无论是剑还是剑客，爱还是仇恨，这些实的虚的，百年之后都将消弭于虚无。”
“可我听说，她的剑很快。”
“那又如何呢......快得过时间么？”
“可是……说了半天我还是没太听明白，江湖到底是什么呢？”
“江湖啊，其实就是你、我、还有他（她）啊......”
不远处，谢寻微翻了翻身，掀开盖在脸上的一册文书，打了个哈欠。
阳春三月，日光透过树叶间隙洒在衣襟上，暖烘烘的，带着点草叶子味儿。时下梨花开的正盛，如云如絮如雪，或白或黄的香蕊飘扬于天际，空隙里透出被切割成一块块、一片片的湛蓝色的天空。绿柳垂绦，风过时便如同逍遥阁伶人的纤纤腰肢，枝条从她光滑如缎的皮肤上剐蹭几个来回，便要平添上几分暧昧难明的红痕了。
若不是实在不愿继续听这老头信口胡诌，她着实不愿动弹，今日无风无雨无甚琐碎冗事，不冷不热不须劳心公务，正是春和景明、天朗气清的好时日，上有绿荫如盖，下有青草如绒，风很轻，日光也柔和得不甚刺眼，眼下正适合以天为被、地为席，闭目小憩上片刻，别说起身，就连飘落在发间和衣袍上的几片花瓣她都懒得伸手去摘。
老头编故事诓骗小孩原也无所谓，无非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儿，可这老头偏偏要挑和她挨着的那棵树，偏偏又碎碎叨叨讲起来就是没完，平白扰人清梦真是可恶至极！
谢寻微极为烦躁地拍拍屁股底下沾着的土，随手将文册卷了卷塞进袖中，她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两人身前，不耐烦道：“剑仙也是人，不是真正的仙，剑法再精、剑术再好，总归呢...也不过是个比较努力的凡人，凡胎□□渴了会喝水，饿了会吃饭。而现在呢，所谓‘狐死首丘、代马依风’，她东逛西逛，见这江湖好像也没什么她的事儿，一早就回家去了。”
周相萤起身争辩道：“才不会！江湖那么有趣、那么自由，剑仙怎么会回家去呢。你讲的这般笃定，难不成你亲眼见过。”
原来这世上还是有人会为她辩白的……
谢寻微愣了愣，面上却换了轻而浅的淡淡笑意，看着眼前少女气鼓鼓的，倒有几分自己当年的样子，便有意逗她，又故作思量、沉吟上一番，立刻换了一套说辞：“啊……既然不是回家去了，又没有人见过她……那么她定然是已经死了嘛，兴许早就死在哪个荒郊野岭、无人问津的某个角落。”
她故意抬头看了看天，又幽幽道：“说不定啊，此时都已经在孟婆桥畔排着队，讨上一碗热汤了。”
她的目光在少女粉雕玉琢的脸无声的流过，在她鬓边光彩熠熠的珠花上转了转，游过她鸦青的睫、澄亮的眼、玲珑的鼻、嫩粉的唇，再流连于她玉颈香息下，一身淡淡丁香色的绫罗雪缎，以及脚上穿着的一双珍珠绣鞋。
谢寻微的目光闪了闪，旋即垂下眼望向自己的皂色段子征衫和脚上的布麻草鞋，一瞬间居然绽出点笑意，一点点苍凉、一点点怀念、一点点讽刺，没有羡艳也没有自怜，只是极为平和的笑意。
曾几何时，她也是如此纯真美好啊，如同白璧无瑕的璞玉，又或者未经雕琢的琼石一般，被养在馐馔膏腴里，因宠爱而肆无忌惮，享受着无上殊荣。那时的她，又哪里想过，那柄名为“君权”的铡刀无情挥下时，她无力反抗，只能引颈就戮呢。
谁又能想到这么多年，这双本该踩着珍珠雀履的脚，始终没有停下，在问剑山庄时，她三更便要调息打坐，五更还要负重爬山，到卯时过半，诸位同门方起时，她已经打好水、备好饭，独自到瀑布边斩水练剑了。后来下山后，她行过沙漠，渡过冰河，杀过的虎豹豺狼不计其数，而至今脚踝处，还留有数月前毒蛇咬过的两洞伤痕。
瓣瓣飞花飘落而下，悄然无声落在两人中间，香气犹如一道似有似无的屏障，袅袅春风横隔在她们之间，这一瞬的深思幽游，竟是酸苦百尝。
从飞扬于天际到委身于尘土，她想起姜夔的那首《长亭怨慢》[1]，当真应景。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
今看摇落，凄怆江潭。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如何不算是转世呢？
“不可能！我不信！”周相萤将手中的小柳条狠狠往地上一扔，涨红了脸，气道：“你胡说！你胡说！三月前剑仙还出手救过我呢。”
救过她？
谢寻微望着眼前的“糯米团子”一头雾水，她何时出手救过她了？
三三两两的男男女女和几个小孩凑在一处，无桌无凳，中间一位佝偻着腰的干瘪老头席地而坐，拨弄起三弦琴，悠悠地唱道：
“前生大梦一夜醒，十年唯有一剑知。”
“今日小老儿给列位要讲的这段，正是近年来坊间百听不厌的‘青荷剑仙’的故事。”
老头将两片梨花木脆板上下一碰，发出“啪”的一声，环视一圈方悠悠说起：“且说这青荷剑仙，乃是无妄山问剑山庄‘酒剑仙卢川’的嫡传弟子，此人年岁不详，身世不详，样貌不详，而有关此人，有三件事那是普天之下，无人不晓、无人不知。”
“其一，此子下山之时，曾孤身剑破天门十二阵，轮战问剑山庄七位红玉剑士。”
“其二，此子的剑，以碧玉为首、玄铁为刃，没有剑鞘，据说曾有人斗胆问过此子宝剑因何无鞘，她却云淡风轻答道--”
“剑本利器，又何必藏锋呢。”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心头一振，惊叹于剑仙的气魄，急忙问道：“那其三呢？”
老头笑道：“其三颇为古怪，此子初涉江湖的第一件事，便是一剑斩灭了相国寺浮屠塔的三千明灯。”
众人不解道：“这是为何？”
老头却摇了摇头笑而不语，自身后掏出个木知托盘，众人见状纷纷轻嗤一声，有的面色阴沉掉头就走，有的摸出三两文，施舍一般丢进盘里，啐一声“老不死的成日故弄玄虚，当真晦气。”
老头也不恼，只朗声故意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再笑着摆手看众人散去。
待人群都走没了影儿，周相萤便凑上前，跟在老头的身后追问道：“老丁头，你说的江湖在哪儿呢？”
“什么在哪儿，江湖就是江湖，没有在哪儿。”老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背过身去，将托盘里的十几文铜板通通倒进一个破布口袋，转过头嘿嘿一笑，故作玄虚道：“当‘江湖’二字在你心里埋下一颗种子，那么从那时起，你的心就算属于江湖了。”
“那江湖大不大？好不好玩？”周相萤好奇道。
老丁头转过头，看了看自己的钱袋子，又抬起满是褶皱的脸看了看周相萤，眼神在二者间游走了个来回，周相萤便立刻会意，掏掏自己的荷包，从里面摸出一块银子来，好生递上前去。
老头用缺口的黄牙咬了咬银锭，又弹了弹，直到听到银两在钱袋里同铜板相触，发出的“咔哒”一声，他才露出一副舒心的笑脸。而语气也比方才要耐心上几分：“大！大到往往我们还没真正快意江湖，心便先老了，但好在它不远，往往我们还没身入江湖，心便已在江湖了。江湖当然好玩，就如话本子里讲的那样，有酒有肉、有刀有剑，洒脱自在，快意恩仇，如何能不有趣。”
“那要如何才能入江湖呢？”周相萤继续问道。
“不必刻意寻找，心向往之、踏路行之、以歌和之，终有一日自然会到。”老丁头走了几步，扶着膝盖，依着个树干寻了个空处坐下。
“可是……倘若有一日我在江湖玩累了，还能回到建章城，回到端王府，做回我的襄阳公主吗？”周相萤也挨着老头，跟着坐了下来。
“嗯……小老儿我这辈子啊......没当过公主，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滋味。”老头旋开竹筒，仰头喝了口酒，又宝贝似的小心将其放下，拿起支在旁边的三弦，拧了拧弦轴，又拨弄了两下琴弦，凑到耳边试了试音，弦音寥落，几节单调的音节竟然带着点悠长的意味，他颇为怅然地望了望碧空如洗的天，意味深长道：“可是呢......殿下，或许从来都没有人真正完全属于江湖，但也没有人能完全脱离江湖。就像有的鱼从小溪游到大海，有的鱼从大海游回小溪一样，无论在哪，总归是要在水中的。”
“那剑仙呢？剑仙也是水中的一条鱼吗？”
周相萤歪了歪头，拿着一截捡来的柳条在半空中胡乱挥了两下。
“剑仙也一样。”老丁头眯了眯眼，答道。
周相萤似是想起来什么，问道：“那剑仙叫什么名字呢？”
“剑仙就是剑仙咯......她可能本就没有名字，或是她的名字类似于刘铁柱、王翠花一样，不大好听，远不如‘青荷剑仙’四字听着霸气外露。”老丁头朝周相萤呲了呲缺口的黄牙，适时地打趣两句，又眯眼笑道：“又或者她为了成为剑仙，早就将俗名连同恼人的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周相萤一手托腮，一手用小柳条在地上画了个不太圆的圈，将几只蚂蚁圈拢在内，她又问道：“那她现在又去哪了呢？”
老丁头看了看地上的圈，又看了看圈中的蚂蚁，徐徐答道：“她也在江湖里，兴许在某处喝酒练剑，或是在某地同人切磋，又或者说不定和你我现在一样，眼下正在哪儿躺着，晒晒太阳、玩玩树枝、再听谁讲些虚头巴脑、不切实际的胡话呢。”
“她的剑呢？”
“她的剑自然要握在她自己手里。”
“不是……我是说，那是一柄什么样的剑呢？”
“那柄剑啊……传说是以碧玉为首、玄铁为刃，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它没有鞘，便是赤条条、明晃晃地置在人前，就能挥出遮天蔽日、贯日穿虹的气象来。”老丁头讲到此处，话音稍微顿了顿，又徐徐说道：“可这样的一柄剑，即便是被用得再如何神乎其神，归根到底终究不是十全十美……”
“这是为何？”她疑惑不解。
“因为那柄剑太过孤单了。再锋利的剑，也终有钝锈的那一日，没有鞘也就没了退路。”老丁头垂下眼，颇为爱惜地摸了摸琴弦，恰如剑客抚剑一样，他说：“人总该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没有什么东西是亘古长久的，无论是剑还是剑客，爱还是仇恨，这些实的虚的，百年之后都将消弭于虚无。”
“可我听说，她的剑很快。”
“那又如何呢......快得过时间么？”
“可是……说了半天我还是没太听明白，江湖到底是什么呢？”
“江湖啊，其实就是你、我、还有他（她）啊......”
不远处，谢寻微翻了翻身，掀开盖在脸上的一册文书，打了个哈欠。
阳春三月，日光透过树叶间隙洒在衣襟上，暖烘烘的，带着点草叶子味儿。时下梨花开的正盛，如云如絮如雪，或白或黄的香蕊飘扬于天际，空隙里透出被切割成一块块、一片片的湛蓝色的天空。绿柳垂绦，风过时便如同逍遥阁伶人的纤纤腰肢，枝条从她光滑如缎的皮肤上剐蹭几个来回，便要平添上几分暧昧难明的红痕了。
若不是实在不愿继续听这老头信口胡诌，她着实不愿动弹，今日无风无雨无甚琐碎冗事，不冷不热不须劳心公务，正是春和景明、天朗气清的好时日，上有绿荫如盖，下有青草如绒，风很轻，日光也柔和得不甚刺眼，眼下正适合以天为被、地为席，闭目小憩上片刻，别说起身，就连飘落在发间和衣袍上的几片花瓣她都懒得伸手去摘。
老头编故事诓骗小孩原也无所谓，无非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儿，可这老头偏偏要挑和她挨着的那棵树，偏偏又碎碎叨叨讲起来就是没完，平白扰人清梦真是可恶至极！
谢寻微极为烦躁地拍拍屁股底下沾着的土，随手将文册卷了卷塞进袖中，她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两人身前，不耐烦道：“剑仙也是人，不是真正的仙，剑法再精、剑术再好，总归呢...也不过是个比较努力的凡人，凡胎□□渴了会喝水，饿了会吃饭。而现在呢，所谓‘狐死首丘、代马依风’，她东逛西逛，见这江湖好像也没什么她的事儿，一早就回家去了。”
周相萤起身争辩道：“才不会！江湖那么有趣、那么自由，剑仙怎么会回家去呢。你讲的这般笃定，难不成你亲眼见过。”
原来这世上还是有人会为她辩白的……
谢寻微愣了愣，面上却换了轻而浅的淡淡笑意，看着眼前少女气鼓鼓的，倒有几分自己当年的样子，便有意逗她，又故作思量、沉吟上一番，立刻换了一套说辞：“啊……既然不是回家去了，又没有人见过她……那么她定然是已经死了嘛，兴许早就死在哪个荒郊野岭、无人问津的某个角落。”
她故意抬头看了看天，又幽幽道：“说不定啊，此时都已经在孟婆桥畔排着队，讨上一碗热汤了。”
她的目光在少女粉雕玉琢的脸无声的流过，在她鬓边光彩熠熠的珠花上转了转，游过她鸦青的睫、澄亮的眼、玲珑的鼻、嫩粉的唇，再流连于她玉颈香息下，一身淡淡丁香色的绫罗雪缎，以及脚上穿着的一双珍珠绣鞋。
谢寻微的目光闪了闪，旋即垂下眼望向自己的皂色段子征衫和脚上的布麻草鞋，一瞬间居然绽出点笑意，一点点苍凉、一点点怀念、一点点讽刺，没有羡艳也没有自怜，只是极为平和的笑意。
曾几何时，她也是如此纯真美好啊，如同白璧无瑕的璞玉，又或者未经雕琢的琼石一般，被养在馐馔膏腴里，因宠爱而肆无忌惮，享受着无上殊荣。那时的她，又哪里想过，那柄名为“君权”的铡刀无情挥下时，她无力反抗，只能引颈就戮呢。
谁又能想到这么多年，这双本该踩着珍珠雀履的脚，始终没有停下，在问剑山庄时，她三更便要调息打坐，五更还要负重爬山，到卯时过半，诸位同门方起时，她已经打好水、备好饭，独自到瀑布边斩水练剑了。后来下山后，她行过沙漠，渡过冰河，杀过的虎豹豺狼不计其数，而至今脚踝处，还留有数月前毒蛇咬过的两洞伤痕。
瓣瓣飞花飘落而下，悄然无声落在两人中间，香气犹如一道似有似无的屏障，袅袅春风横隔在她们之间，这一瞬的深思幽游，竟是酸苦百尝。
从飞扬于天际到委身于尘土，她想起姜夔的那首《长亭怨慢》[1]，当真应景。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
今看摇落，凄怆江潭。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如何不算是转世呢？
“不可能！我不信！”周相萤将手中的小柳条狠狠往地上一扔，涨红了脸，气道：“你胡说！你胡说！三月前剑仙还出手救过我呢。”
救过她？
谢寻微望着眼前的“糯米团子”一头雾水，她何时出手救过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