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雨,时至卯时已是云销雨霁、天泛鱼白。

    青篷双辕马车越过北山行至南山便用了一夜,刻下人马均停在山前,望着远处若有所思。

    山叫无妄山,南北两座相连,北山筑有千尊佛像,或拈花而立、或结跏趺坐、或垂眼俯视众生。南山山脚处辟有一谷,名曰“空空谷”,此地原叫“药王谷”,因其地势地貌颇为复杂,谷中多湿热,故而草木种类颇多,常入药以医民众伤病之苦。

    传言百年之前此乃药王顾询隐居之处,故此得名,北山植草药千余种、养虫蛇数百条,以作药引,谷人多隅居南山脚下,深居简出,外人亦不得擅入。

    谷口由药王弟子看守,其弟子多随先祖承袭医术,世代相传,后以施诊方式进行划分,分为针灸派、汤液派、祝由派、导引派、割治派和房中派[1]。

    听闻此地人多长寿,更有传言说药王顾询已修得长生不老之术,当今仍存于世,便是隐居于此。

    十几年前不知何故,山林失火,连烧三日,南山草木尽毁,所谓“灯下黑”,佛光垂影里也有难渡的一隅阴晦,便是如此了。

    近些年关乎于此的诸多传言多为扑风捉影,并无定论,众人东拼西凑囫囵猜出的结果是药王的首席弟子受苗疆巫女蛊惑,叛出药王谷,叛逃当日走漏风声,故而一不做二不休,想将此地连同师门一把火烧个干净。

    本就是拼凑的一桩故事,被添油加醋描述得绘声绘色,再经由坊间口口相传,便恍惚间好似又真上几分。

    谢寻微早就听东宫的下人们闲谈时说起过这个故事,更在只言片语中听过这个谷的描述,翻来覆去也不过是此地如何山明、如何水秀,如何宜居与养人。

    可真到了此处,望着眼前情景,她难免吃了一惊。

    此处即便并非什么蓬莱仙境,按理说依照众人描述也合该是一处世外桃源。

    可林尽水源处,只堪见一低矮石墩,朱笔上书,写着歪歪扭扭的“空空谷”三字,如今叫雨水浸泡得发乌发绿,背面碑文经不起数十年的风吹日晒和今岁一连串滚珠似的雨,字迹早就磨了个透烂,再瞧不真切上面曾经具体写了什么,偶有下笔顿挫之处,尤可见其字大体貌态,却难通读成文。

    木牌坊也塌了一半,拦却了小半截青石路,顺青石路回曲蜿蜒而上,阶上残余败花枯草,回曲蜿蜒的尽头,似乎连天亮都惯早,还没等到鸡鸣,就先听见溪畔两侧簌簌的捣衣声了。

    这与想象中声名在外的药王谷实在是大相径庭,乍看去,与普通的山野倒是村落别无二致。

    而沿山而上,山顶便是问剑山庄所在之处。

    犹如从芦席、竹片勾编的竹筛子上滚落的豆子一般,前日落了一连串的雨。岭上千峰、阶边细草,兼之岷江一概染上了点儿豆绿色,不比金庭宝殿,山路多曲路,蹊径难行,羊肠古道有如长蛇缘山爬下,而渎水蜿蜒至此,业已略有出山泉水的浑浊之意了。

    黑棕骏马适时地在山门前驻足扬蹄,陈九替谢寻微挑开软帘,又恰到好处地在车旁落下一方脚凳,这令谢寻微多多少少有一些讶然。

    想不到此人看似粗糙,实则这等心细。

    雕花盒子被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布,已然瞧不出里头是何,从外看去,只勉强知其是方是圆,即便如此谢寻微仍是神色凝重、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

    扑面而来的风带着点草木香气,经由一夜雨水浸泡,似乎更加浓烈,只深吸一口便叫人顿觉神清气爽。

    谢寻微再顾不得这一篙不能落底的江水是浑是澈,旦掬一捧撩在颊上,这方觉清凉一二,头脑也清醒了几分。

    圣上驾崩,武安侯兵变,父兄生死未卜,东宫惨遭灭门,这一桩一件竟都发生在同一夜,恍惚前一刻还在金水河上赏荷设宴,看舞姬胡旋,下一秒就眼见大军压城,撞破承天门了。而她,一路夜奔,此刻站在问剑山庄门前,摩挲着掌心的红玉,心中五味杂陈,只觉恍如隔世。

    三言两语与陈九作别后,谢寻微临水揽照,将鬓发捋顺束好,再蘸水将衣袍上的血渍搓去,这方站立于山门前扣响了铜环,道:“在下东朝寿阳郡主谢寻微,欲拜问剑山庄门下,还请开门一见。”

    话音落在幽深苍翠的山谷里,却无人应答,山门禁闭着,只肯将青石、苔草、碧叶、林枝展露在外,颇有闭门谢客的意味。

    谢寻微望着层崖刺云、青松若障的山色和紧闭的山门,心想:莫不是此话太过唐突,不能凸显我拜师之诚心诚意?

    于是她又弯了弯身,揖上一礼,恭敬道:“在下建章谢氏子弟,欲拜山庄门下习剑,恭请先生开门一叙。”

    山门“吱呀--”一声,谢寻微抬眼看了看,神色不由得又暗淡了几分,良久,她弯下膝盖,叠身叩拜于门前,肃然扬声道:“昔闻杨中立‘程门立雪’、刘玄德‘三顾茅庐’,在下愿效先人之志--”

    她将那块红玉放在身前,指腹按在腰间的莲状剑首上,语气里的坚定便更甚几分,惓惓道:“此身不死,此心不移!”

    “请先生收我为徒!”

    “咚--”

    这一叩是为了阿娘和听眠姐姐,更是为了东朝故去的百余号旧人。

    “咚--”

    这一叩是为了惩罚自己有眼无珠,送出的手串成了周放鹤打开东宫大门的钥匙。

    “咚--”

    这一叩是谢寻微成长和蜕变的开始,是与不谙世事的稚女作别。

    山门中传来一声轻叹,有人悠声道:“老夫有三问,还请郡主殿下一一作答。”

    谢寻微抬起头,答道: “愿闻其详。”

    “其一,因何执剑?”

    “其二,可惧怕死?”

    “为报家仇、更为雪国恨。”谢寻微攥了攥拳,道:“书就‘朝闻道,夕可死矣’,大仇未报,心中不曾有惧。”

    山门被推开,风过处有藤蔓摇动,木叶飘落的簌簌之声,深翠的叶片间,谢寻微瞥见一角黑色锦袍,以银线绣着的缠枝纹好似在风里痴缠卷绕。

    “孩子,你跋山涉水来到此处,终归不该仅仅只是为了一个‘死’字,你不是不曾有惧,你是不敢有惧,这一行更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活’。”

    “可你该知道,含仇带恨的剑意终归不是纯然的剑意,十八兵中,剑是乃百兵之君,君之所贵者,仁也,君子应有龙蛇之变,处于木雁之间[2],修行在己,一念神魔。以恶止恶、冤冤相报终归不是福因--”

    来者微微俯下身,朝她递出一只手,掌心向上轻轻摊开,她看见一颗青色的果,安然躺在正中。

    “他日也必成苦果。”

    谢寻微愣了愣,抬目看去,男子生得剑眉星目,眉宇间却似乎神色倦怠,始终带着一缕似有若无的哀愁,方才听声音分明是一位老者,可观眼前人样貌却似乎不过三十出头。

    她若有所思的接过那一颗青果,不必去尝便知其如何酸涩,她盯着青果垂思良久。

    片刻,她抬目又问道:“敢问先生,这第三问是何?”

    剑仙卢川垂目淡淡笑了笑,言道:“殿下来时,可曾问过山上的风、崖涧的水了?”

    没来由的一个问题让谢寻微一时摸不着头脑,按照前两问的规律,这第三问怎么都不该是这样无足轻重的一问,她颇为疑惑地拧了拧眉,不解地看向眼前人。

    “下山去吧,去问问风、问问水、问问十万大山,你从哪里来,又当到哪里去。”卢川半蹲下身,自袖中探出手,摸了摸谢寻微手里的断剑,二指交叠弹在剑上,“锵”一声将最后一截剑刃击碎,而后自腰间抽出一柄玄铁剑,随手一拔继而稳稳插入铜芯,再递还给谢寻微,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为你的剑取个名字吧,便算作是第一课了。”

    谢寻微先是愣了一瞬,继而连忙叩首,谢道:“多谢先生。”指腹划过剑身,停在剑首处,她想起昨夜金水池的荷,虽于风雨中飘摇,却始终不肯显露出颓唐的迹象,良久,她轻轻道:“就叫‘青荷’好了。”

    青荷剑,恰合先帝那道荒唐旨意般,注定有朝一日要闻名于世。

    不远处,两个稚童一前一后骑在同一个青牛背上,少年一身浆洗的发白的蓝色粗布短衫,身后背着一个藤编的箩筐,少女穿着鹅黄的衣衫,腰际挂着花花绿绿的瓶瓶罐罐。

    二人在林中听了许久,此刻骑着老青牛正准备沿山道缓缓而下,回空空谷去。

    “师兄,郡主是什么?殿下又什么?”少女挥了挥手中的短鞭,催促着青牛前进。

    少年结结巴巴木木地说:“就、就是…天家的女儿。”

    “那她漂亮还是我漂亮?”少女扭过头,叉了叉腰,扬起下颚问道。

    “自、自然是小……小九漂亮。”少年见状连忙答道。

    少女不依不饶道:“顾七你说谎!那你方才为什么一路上都一直盯着人家看。”

    少年涨红了脸,像红透的柿子,急急道:“我…我…我没有,是你……盯着她看,我才、才跟着看的……”

    少女拍拍腰间的瓶瓶罐罐,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她撇撇嘴,朝少年狡黠眯眼一笑,道:“你小心哦,这里面有一些我自己都还没有配出解药。”

    被唤作“顾七”的少年窘迫地挠挠头,道:“我……我回去……可、可以帮你、配解药。”

    少女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捂住耳朵转过身去,故意大声道:“才不要!才不要!终有一日我会研制出你解不开的毒药。”

    少年还欲开口说什么,却被少女当头一记暴栗敲得止住了话头,“废话少说!晚上我要吃红烧肉!”

    少年木讷,笨拙地揉揉头,小声嘀咕道:“阳虚者欲食鱼肉,火邪凝聚侵害脏腑,当食莲子、百合清心……”

    少女扭过头狠狠瞪他一眼,道:“闭嘴,说起你的医理,你倒是不结巴了。”

    少年欲言又止,嘴巴张了张,终归败下阵来,不再争辩。

    青牛驮着二人顺着山道转过一个弯,便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往山谷深处中去。

    一蓝一黄两道身影渐渐隐于层林之中,剑仙卢川望了望天际,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总角之稚,真是令人艳羡的、喜乐无忧的好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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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初二十三年五月初十,武安侯擐甲持矛攻入建章,太子谢承雍及平川郡王谢寻山于承天门遭遇伏击,当场殒命,东朝喋血,惨遭灭门。武安侯周从之扶持十三殿下谢承晏继大统,改号天元,同年,武安侯受封端王,武安侯世子周放鹤官拜御史中丞兼太师,次年,武安侯幼女周相萤入宫,特册为襄阳公主。

    无人得知,在无妄山的问剑山庄里,藏着一位前朝遗孤少女。

    那柄青荷剑的问世是乱世之终吗?

    不,它是乱世之始。

    她也是。

    毕竟--

    想彼弥空之云,亦归故岫。

    譬如孤天之鹤,尚眷旧枝。[3]

    -第一卷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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