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别于建章,江陵一带依山傍水,除去冬时,平日食材多为鱼类、河虾,而五月方至,这个季节食淡笋、茭白一类尤好。

    傍晚时分,村舍多燃起炊烟,小庙里也传出一阵哒哒的切菜声,三足铜鬲里头盛满水,鬲上架一具陶甑,嫩豆腐切方、淡笋和茭白一律切成细丝,至于姜丝葱段均已被码得整整齐齐放在一旁的案板上。姜姝尤还特地煮了白粥,又取了点自己腌制的酱菜。

    这一餐虽无鱼肉丰膏之奢华,比之昔日膳食相差甚远,但因饿了许久,谢寻微只觉今日腹中之餐格外的好吃,连带着平日最不惯爱的粥也喝了满满一碗。

    暮色四合,金乌渐退,取而代之的是月明皎皎、夜色渐浓。姜姝尤将床榻铺好,又将玩累了的小雀儿放在最里侧,替其掩好被角。三人并排躺下,呼吸声便也就随着时间的流动而渐慢渐沉了。

    窗外蝉鸣嘶嘶、蛙声鼓鼓,风吹进来时,有淡淡的清香,这一切才合该是夏日伊始的模样。

    谢寻微也累了,她忍着痛翻过身,将受伤的肩膀朝上,又伸手摸摸枕下的玉首断剑,慢慢合上了眼。

    迷蒙中,她好似坐在青宫的秋千上,红绳索、漆木架,她梳着稚女偏爱的垂挂髻,额绘桃瓣、靥点珍珠,鹅黄色的纱织云衫在风来飘举时,掠下几分霭暖的日色,如云乌发间的雀钗随着荡起荡落的秋千来回摆动,于日光下溢出灿灿的金辉,她的没穿缎面绣履,裙袜业已被露水洇湿,父亲也没有责怪自己,反而站在秋千下、她的身后,轻轻的推动着自己。

    母亲和听眠坐在石桌旁,一左一右,桌上摆着梅红色的匣盒,盒中盛着大大小小的碗碟,里头装着酸红藕、雪花酪、糖荔枝、雪元子,以及各类瓜果、熟水冰茶。二人正将凤仙花叶捣碎,试图萃采以汁,此花汁液艳红,入少许明矾,再覆于指甲之上,以片帛缠定,如此连染几次便可色如胭脂、红如琥珀,一经涂染便可经久不退。自杨妃之后,此古法多在坊间流传盛行,京中女子频频效仿,便也有了陆公那首:

    “曲阑凤子花开后,捣入金盆瘦。银甲暂教除,染上春纤,一夜深红透。”

    “绛点轻襦笼翠袖,数颗相思豆。晓起试新妆, 画到眉弯, 红雨春心逗。”

    谢寻微见景顿觉词曲颇为贴切,不由得展颐一笑。

    不时,哥哥也来了,提着四方食盒,她一眼就猜到里头装着的定然是城西那家糕点铺的蟹壳青,外酥里软、色呈金黄,食之糯中带脆,无有肉之咸腥。

    她正欲探手取食,眼前景象却霎时烟消云散了。

    视线一转,她已站在长街街头,万点人烟如蚁,千盏绣灯缀楼,红圈帔、绿景衫、金雪柳、玉翠冠,尤且青壳挂绿的绛衣娘自绫罗彩缎间滚落,砸在哪家娘子的云髻上,引得衔珠的金钗在星花垂落间微微颤了颤。

    人潮中、花灯下,又是谁轻轻站在自己身旁,将蘸水的符篆挂在自己的发间。她蓦然回首,那人却已转过身走出很远,正欲呼喊,却见火光冲天,耳边马踏之声由远及近,如槌擂鼓,如声声闷雷。她举步欲跑,双腿却灌铅般如何也动弹不得。

    四顾茫然时,好似下了一场大雨,她被困在雨中,挣脱不得、呼喊不得、逃离不得。

    已知是梦,却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醒来时,枕上已是一片湿润了。

    她轻轻坐起身,避免吵醒里侧熟睡的二人,深呼吸了一口气,才趿履悄声走出门去。

    子夜过半。

    见窗外谢寻微静立在后院中,姜姝尤便翻身下床,自外拉上帷幔,放轻脚步也走了出去。

    院落不大,院中亦并未设灯,但刻下已叫月华填满,毫不见暗。中空无云,连日落雨,今日是难得的晴夜。有风乍起时,甚至也怕扰了今夜宁静般,止步于花草叶端,翻起阵阵涟漪般的香气便悄悄地散去了。

    姜姝尤自门前藤椅上取过外衫,走到谢寻微的身边,替她披在肩上,谢寻微正待推却,姜姝尤却柔声劝说道:“披上吧,今夜虽无雨,但终归未到仲夏,夜里颇凉,有风吹过时到底还是冷的,你肩上有伤,可别着凉了。”

    谢寻微思量一瞬,最终默默将肩上的外衫向上提了提、拢了拢。

    “见你睡不着,可是有心事?”姜姝尤在谢寻微身旁站定,偏头问道。

    谢寻微踮踮脚尖,鹅颈微微扬起,望向天上的月盘,道:“没什么,只是从前素不喜月,鲜少望月,更不爱听甚么月下吟咏的无病呻吟之词,譬如甚么‘淡月微云皆似梦,空山流水独成愁’、亦或‘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我一向不屑,只当是文人骚客的冗赘之词。今时今日倒是徒然心生出几分共鸣来。春秋万载,江山易改,朱颜易逝,唯此日月亘古,原来这道理始终是颠扑不二的。”

    姜姝尤也仰头望月,良久说道:“如今你独在异乡,又与亲人失散,难免伤怀。”

    二人并肩而立,同沐浴月泽,谢寻微偏过头,看了看姜姝尤,思量一番,突然讲道:“其实……其实我并非自江陵而来,亦非南下探亲,至于我的身世以及去向也并非刻意隐瞒,实是不能以实情相告,兹事体大,恐有性命之危,我亦不愿你姊妹二人因我涉险……”言及于此,她低下头,指尖轻轻搓捻袖口,“明日天亮我便离开,倘若有人问起,你切记,不要说见过我、认识我就好。”

    姜姝尤闻言好似也没有过分惊讶,沉吟半晌道:“其实我早就猜到你不是自江陵南下探亲的。倘若你是途遇马匪,你这样江陵出身定然会先到县衙投案,而非走到安济坊歇脚。况且你肩上的伤口我看过,那是箭伤,此地贫寒,就连寻常马匪也多是农事不顺落草为寇,故而多以柴刀、劈斧等农具为趁手利器,你肩上的箭伤伤口规整,必是利箭,这样的箭矢并非乡野之地能有,而想必出手之人必擅搭弓,才把控如此精准,伤你又不至取你性命。”

    谢寻微颇为惊讶,道:“那为何还出手救我性命?”

    姜姝尤道:“我亦并非出身乡野,更非生来便是孤儿,我生于陇西,父亲一生从医,却因一次为妇人诊病而受尽排挤,那时我母亲已有身孕,终不堪流言蜚语诋毁,在生下小雀儿的那天便撒手人寰,只留我父女三人苟活于世。后来,时疫盛行,我父亲便带我和小雀儿一路向西,沿途救人无数……”

    谢寻微道:“那后来呢?你姊妹二人如今又缘何在这一方土地庙落脚?”

    片刻的寂静后,姜姝尤凄然一笑,继续讲道:“后来啊,我父亲于途中劳累而死,他这一生都在悬壶济世,试图救人于病痛水火,却最终没能救得了自己。”

    谢寻微轻叹一口气,劝慰道:“老先生冒天下医者之大不韪,救人本是好意……”

    姜姝尤轻轻踮脚一跃,踩在院中的树影下,道:“嗐,无妨,他临终前仍不后悔,握着我的手对我说‘医者仁心,救人当是本分’。那时我九岁,尚且年幼,不懂得其中道理,只知道娘死了,爹若是再死了,那么我要如何拖拽着小雀儿在这凡尘苦世活下去,我脑子里只想着日后要如何赚钱,去哪生活,如何能在保全自己和妹妹的情况下给他和娘赚一副体面的过桥钱,却全然忘了他那句话。”她蹲下身,折断一根青草,举在眼前,“那时的我,就像这株韧草,成日苦恼于已经折断了一半,该当如何存活下去?”

    她将草茎搓成细细一条,任由草汁在指腹留下淡绿的印痕,她回想了一下,又讲道:“后来,我和小雀儿四处流浪,可怜她小小年纪便要同我四处乞讨,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再后来,我们本想到安济坊讨生,却频频被人驱赶,以至于无处安身。”

    “说来也巧,发现这间土地庙的那天,我和小雀儿已经两日不曾进食,饿得饥肠辘辘,几乎要晕厥,偏巧就走到这间小庙。当时小庙四下全是杂草,庙内蛛丝横布,土地公公的塑像已然不见踪影,显然是已经荒废了,谁料我二人走到里面,惊然发现居然还有一些残余的供果,即便已经腐烂大半,但总归算是有了吃食。”

    谢寻微望着天边,不知是在听还是在想。

    姜姝尤继续讲道:“其实那天我在安济坊门前看见你时我心下便已然清楚,你绝不是什么流民,更非什么寻常百姓。那天你虽尘土满面,但我看见你那双手时便了然了,那样白皙干净的手定是不曾沾染过阳春之水,它该是抚琴、调香、烹茶,再捧上一册书卷,方不算浪费。”

    少女站在溶溶月色下、憧憧树影间,月华为她镀上一层明珠般的光泽,她抬起头,笑靥如花:“阿菩,你同我不一样,我虽不清楚你的过往、你的苦衷,但我知道,即便尘缨世网、身处困境,你也只是暂且藏匣的椟玉,不是囿于乡野的钝刀。”

    椟玉吗?

    谢寻微的眼底心底徒然闪过一瞬的惝恍。

    两人静静坐在窗下、廊前,任由月华如水般流淌周身。

    她什么都没有再问,她也什么都没有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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