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过半,昏沉之际。

    远处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谢寻微的心猛然惊跳起来,她起身爬上墙头向外望去,草被压伏得很低,树林间隐隐透出星星点点的火光。

    她暂且落下的心不由得又悬了起来。

    遥遥望去,光线微弱,看不清来者模样,但凭身形穿梭,谢寻微很难保证这不是密林里追杀她的那一队人。

    她不做过多思量,立刻翻下墙来,快步冲进土地庙,开始收拾行囊。姜姝尤见状便知大事不妙,亦跟在谢寻微身后走进屋子,床榻之上,小雀儿还在熟睡,尚且不知危险即将来临。

    谢寻微的东西本就不多,左不过一匹马,一个盒子,一个褴褛的、染了血的衫子,当下她三下五除二便将东西收拾妥当,当即便要走,她不想因此事牵扯到姜家姊妹,更不想她二人因此惹上什么无妄之灾。

    姜姝尤也并未多问,只见她要走,便又急匆匆自匣子里取出两件皂洗干净的旧衣,她环视一圈,又将墙上挂着的蓑衣和雨笠一一取下,递上前去,道:“阿菩,拿上再走。出去避一避,倘若无处可去,还可回我这儿来。”

    谢寻微接过衣物,感激道:“多谢,倘若侥幸生还,他日结草衔环必报今日之恩。”

    姜姝尤将她送至院外,揽过绳套扶她上马。谢寻微叮嘱道:“他们是冲我而来,我走后切不可提及我曾来过之事,更不要说认识我。”

    姜姝尤一一应下,谢寻微将斗笠戴在头上,两股一夹,催马欲走,恰在此时,远处火光渐近,马蹄声得得,竟是朝着土地庙的方向直线疾驰而来。谢寻微霎时脸色苍白,遥见那人长刀快马,愈行愈近,姜谢二人对视一眼,二人心知来者直奔小庙定然是闻讯而来,想来是那日在安济坊门前被那男子瞧见,才走漏了风声。

    姜姝尤心下一凛,一把拉住谢寻微的缰绳,急切道:“此时欲走恐怕已是来也不及,你随我来。”

    谢寻微稍作思量当即下马,随人走出两步,又转念一想,将沾血的旧衣绑在马上,她拔下发间的簪子,轻喃了一声“对也不住”,便将手中银钗一挥,猛刺于马屁股之上,骏马吃痛立刻扬蹄狂奔,谢寻微不忍再看,扭头便走。

    姜姝尤冲进庙内喊醒姜雀,顾不得解释太多,亦顾不得收拾行囊,只抓起简单带上三两物件,四下一看,又捡了柄用以剖杀猎物的短刀,三人立刻将庙门紧锁,沿小路向南疾走而去。

    此路并非官道,不过是脚夫们日日行走自然形成的一条驴骡道。两脚的人腿哪敌四脚的马腿快,况且带着小雀儿,五更方过,一行三人也不过行了七八里路。

    眼见不远处一男一女支起竹竿,再将破布兜在四角,辟出一间小铺,零零星星摆上几张木头桌子。男子似乎跛了脚,行动变得格外迟缓,故而整理食材、跑腿沏茶、收拾碗筷的活计便交由那女子来做,他则负责站在大铜锅旁番煮羊肉亦或蒸些包子、烙些饼食。

    刻下已是东方既白,偶有三三两两的脚夫挑着担子落脚在这间路边小铺,或吃汤饮、或吃茶水、或聊些闲话。

    谢寻微三人行至此处,小雀儿便作势赖着不走了,终归是稚子年幼,即便一路奔逃也不知境遇之危险。只见她忽地原地不动,一手牵着姜姝尤的袖角,一手拍拍屁股顺势往地上一坐,便要嚎啕大哭起来。

    “姐姐,好姐姐,小雀儿真的走不动了。”她摇摇姜姝尤的手臂,两眼泪旺旺道:“我这两条腿,眼见着都细了一圈。”

    姜姝尤眉头一皱,停下脚步来。一路上走走停停,姜雀虽不知个中实情但始终不曾哭喊,甚至鲜少需要她抱。

    谢寻微看看小雀儿,又看看茶水摊,顿时了悟。她回头远望一眼来路,见一路并无人追来,便同姜姝尤开口道:“不如便在这儿歇歇脚吧,这一路下来,小雀儿应是饿了。”

    她压了压斗笠,又低声道:“眼下无人追来,想必是朝那匹马去了,即便被发现,再快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咱们稍坐即走。”

    姜姝尤颇为担忧地看了看四周,道:“人多眼杂,万一有人记得你的样貌,恐再生变故。”

    谢寻微思量了一下,转身自地上抹了一把黄泥,两手掌心搓磨一番涂在脸上,又将长发束成高髻,借过姜姝尤的短刀,自裙摆处猛地一划,刺啦一声,长裙赫然变成平民男子的短袍,她灵光一现,又将裁下的裙边叠做缎带,轻轻遮在眼上。姜姝尤见状,立刻跑到路旁,替她削了跟竹杖。

    谢寻微拄着竹杖,稍稍佝偻着身子,原本的花容月貌顷刻便在二人合力下,被遮掩在这一番装扮之下了。

    姜姝尤一手抱着姜雀,一手搀扶着谢寻微。三人走进小铺,只敢选个最靠边的桌子悄声坐下。

    老板娘见状忙走过来,见谢寻微眼覆布条,便心知其应是眼盲,于是转头朝姜姝尤问道:“几位客官要点什么?”

    姜姝尤摸了摸荷包,顿觉囊中羞涩,递上几枚铜板,道:“劳烦您,只要一张蒸饼,一碗热汤,叫孩子填饱肚子就好。”

    谢寻微自斗笠下悄悄抬头看了看,因是五更,天将亮未亮,只在东山之向泛起鱼白,四下客人不多,多为进山砍柴的樵人或赶着骡子帮人搬运的脚夫,故而少有久留之人,这让两人心下松了口气。

    不时,老板娘将蒸饼和热汤一并盛上,姜姝尤将手在衣服上反复抹了两遍,伸手将饼子掰成三份,三人就着热汤吃了起来。

    小雀儿显然是饿了,屁股刚坐下,也不管手上脏不脏,当即抓起蒸饼就囫囵往口中塞。

    “哎,老兄你听说了吗?昨日县衙门口贴了张最新悬赏……”

    谢寻微拿勺的手顿了顿,将斗笠稍稍抬了抬,隔着眼上的布条微微偏首看去。

    --不远处的一桌四人相对而坐。

    说话的是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个子,约莫有二十来岁,脸上身上都灰扑扑的,衣衫也打了四五处补丁,眼睛里却闪着精光。

    “一早便听说了,赏金倒是不少,够哥几个下半生快活了……只是这样以身犯险的悬赏哪个敢接?”

    坐他对面接过话的是一名三十上下的男子,穿着一身浆洗得褪色的青布衫子,腰上束着一条粗麻绳,面色发青,身材颇为魁梧,脚边放着一根扁担,扁担两端挑着两个大木桶,均以黑布盖着。

    右侧的女子啷当一声搁下手里的汤碗,将腰间的剑拍在桌上,柳眉一竖,开口道:“什么悬赏?如何不敢接?还能叫我们去取天王老子、玉皇大帝的项上人头不成?我看这世人多是碌碌鼠辈罢了。”

    左侧的男子背对着谢寻微,瞧不清神色,但三人争吵间他一直未动声色,只一口饼一口汤,恍若未闻般悠然自若。

    小个子闻言“哎呦”一声,连忙朝四下看上一圈,而后摆了摆手示意三人凑前来,压低了声线道:“我的姑奶奶,你可小点声……”

    女子似乎颇不情愿,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但也没说旁的,将耳朵凑了过去。

    姜姝尤也听见了,她看了看谢寻微的神色,下意识将手放在谢寻微的手背上,轻轻捏了捏,以示安抚,二人不动声色将身子歪了歪,继续往下听。

    “如今这江山易主,已然改朝换代咯……听说这一次是朝廷的悬赏……要找……”

    小个子声音略低,听不甚清,谢寻微和姜姝尤对视一眼,当即假意已经吃好,拉起小雀儿就往外走,而经过几人身旁时,又刻意放慢了步子。

    “别说找人了,天大地大,就是找座山、找条河,都未尝容易……”

    谢寻微拄着竹杖,在姜姝尤的搀扶下慢慢向前,听及“朝廷”、“改朝换代”、“江山易主”、“找人”几个词,不由得面色一沉。

    --武安侯终究是谋权篡位,取代了谢家。

    --这几人口中的悬赏恐怕是来追捕她的。

    姜姝尤并不知情,只在听见“朝廷”二字后愣了愣,又看了一眼谢寻微。

    谢寻微低了低头,将斗笠压得更低了些。

    三人磨磨蹭蹭走出小铺,不过转瞬之间的事儿,但这转瞬之间谢寻微的背上却沁出了一身的汗。

    一出小铺,三人径直沿着原来的小路往西而去。姜姝尤思量再三,还是没忍住,便开口问道:“阿菩,他们说的朝廷的悬赏……抓的是你吗?”

    谢寻微心下踌躇一番,犹豫再三,正待将事情原委解释清楚,便听见身后快马疾奔而来,姜姝尤脸色一变,当即将小雀儿抱起,三人不敢回头,只往路旁让了让,谢寻微霎时心跳如擂鼓。

    “喂,前面的--”

    来者高“吁”一声,朝三人方向喝道:“可曾见过画上之人?”他勒缰驻马,将手中画卷向下一抖,画卷“唰”地一声展开,画上少女身姿纤绰,石榴色的襦裙微微扬起。

    谢寻微只瞥过一眼便再不敢抬头,只将面容掩在斗笠之下。

    姜姝尤抬了抬眼,仔细看向画卷,画上人唇不点自红、眉不画而黛,颊边点了两颗珍珠,使得其笑起来时两泊梨涡好似都漾着粼粼的波光,画上的少女稍稍侧头,似不经意间投来极其平淡的一眼,便如同透过画,看到眼前来。

    --这容貌、这身形!

    --赫然与谢寻微别无二致。

    她呼吸一窒。

    继而摇摇头,答道:“回大人的话,民女不曾见过。不知……画上其为何人?”

    来者皱了皱眉,目光落在三人身上,谢寻微握着竹杖的手骤然紧了紧,姜姝尤也下意识将谢寻微往身后藏了藏。

    好在此人大抵并未见过寿阳郡主真容,更想不到如今眼前这个面色土黄,衣衫破烂的人便是要找之人,他见三人浑身打扮好似乞丐,又听姜姝尤这么一说,当即不耐烦道:“旁的莫问!没见过便没见过,只管走你们的路便是了!”

    待那人纵马走远,姜谢二人对视一眼,腿一软,连忙倚着一旁的大树,颓然坐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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