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峰乱叠,鸟道盘折。

    谢寻微捉一竹杖,一头削尖以便撑拄,循麓而上,跻攀于深草之中。

    事情并不尽如设想般一帆风顺,时间紧迫,地图由姜姝尤潦草绘成,诸多细节难以逐次体现,谢寻微一路上只得走走停停,根据太阳及周边景物不断判别方向。

    起初初入山林之时尚且路途平坦,行过二里便多为蹊径,小路亦为叠翠遮挡、木石掩映,极窄之处仅通一人。下而复上,复行约一里,偶见汤泉汩起,沸气郁然,谢寻微临泉稍歇片刻,以净水洁面,又灌满水壶,未作久留,便再次启程。

    经汤池、过肠道,水气渐升,仰见石崖片片巍然上挺,涧泉泻如青天白练、飞珠溅玉,颇为险峻。穿石罅而上,崖已中断,由架木飞天连之,下窥可见百尺深涧,难见其底。

    谢寻微将地图卷好,塞进怀中,又将行囊系好,负于背上。依绳索藤蔓攀援而上,间有云雾缭绕,痴缠衣裾。

    约摸两炷香后,她仰头依稀可见香烟袅袅,风中可辨磬钹之声,左行右绕遥见黄墙碧瓦,香火不断,想必便是龙华寺了。

    她望着宝刹出了一会神:龙华寺她是知道的,从前话本子里常写,龙华寺为赤乌十年三国吴主孙权所造,在江陵一带也可谓是远近闻名。

    而百年来,更其因武林大会上神秀和尚的一套逍遥拳而一时名声大噪,虽比之罗汉拳、太极拳,力道稍有逊色,但旨在心随意动、妙趣横生。遥想数日前,她还在尚青宫练剑,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能独步武林、快意恩仇,现如今却流落至此……

    谢寻微正望得出神,忽听林中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感知到了什么,她先是停住脚步,继而猛地回过头一看,一条碗口粗细的青蛇正盘踞在身后的树干上,蛇行扭折,发出“嘶”“嘶”的声响。

    建章地处中原,山林略少,虫蛇亦是不多,且她向来身在青宫,平素往来亦不过皇城内外,如这般大小的青蛇她更是生平未见。

    如今一看,谢寻微难免大惊失色,慌乱之中她急急向前奔走,刚行几步,忽觉腿上一紧,脚踝刺痛,竟是拔腿不得、动弹亦不得。退避不及,她浑身战栗,慢慢将视线下移落在腿腹上,登时瞳孔一缩。

    --青蛇赫然已经缠住她的一截小腿,刻下正朝她吐着朱红的蛇信,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谢寻微以手捂嘴,勉强让自己没有发出叫喊声,旋即便觉两腿在青蛇缠绕用力间渐渐收紧,蛇头一伸一缩,蛇身蜿蜒曲折向上扭动,时而张口时而吐信,谢寻微顿觉腥味冲鼻直灌而来,她微微向一侧歪了歪头,屏住呼吸,她强行保持镇定,右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竹杖。

    青蛇盘至其腰际,弓身吐信,谢寻微只觉浑身僵硬酸麻,双腿渐感无力,加之蛇口喷息着实令人作呕,她胃中一阵翻腾,却不敢出声。

    只得咬紧牙关。

    忽而蛇身上挺,血口大张,眼看利齿便要逼近,她骤然扬起竹杖,猛地向下刺去。竹杖自蛇口刺入,由蛇身斜刺而出,鲜血喷涌,溅得她半边衣襟都是。

    湿热的血液顺着竹竿淌下,她惊然松开手,止不住地颤抖。那青蛇吃痛,一阵扭曲摇晃。谢寻微见状,不假思索抡起背上包裹奋力砸去。直待那青蛇缠人的力道渐减,直至衰微,她方脱出身来,向后踉跄两步,又颤抖着掏出姜姝尤给的迷药,往那蛇头处洒了一些。

    汗水顺着脸颊滴落。

    谢寻微脸色苍白,再忍不住,伏在树下连声作呕,却又不敢再多做停留,只得忍住虎口处的酸麻以及脚踝处的疼痛,当即捡起行囊,再寻一树枝,勉强撑着身子往龙华寺的方向跌跌撞撞挪去。

    谢寻微眯眼看去,远处檐下风撞悬铃,发出叮啷的声响,风势竟是越发大了。

    风势愈大。

    庭中老树哑哑作响。

    形如岱山的香雾在素色纱屏后燃了多久,周放鹤就在周从之的书案前跪了多久。与之同跪的,还有廊下庭前的二十余数官员。

    这无声的对峙已僵持太久。

    时近正午,周放鹤似乎并无离去之意,而周从之亦在案后埋头批着奏呈,似乎也并无理会之意,始终不曾吝去半分正眼。

    直到橐橐脚步声自阁外传至近前,一直候在纱屏前的内侍曹德忠才堪堪出声,将这君臣父子之间噤若寒蝉的气氛打破。

    “午时虽至但陛下未曾传膳,你等怎敢贸然上前,平白扰了陛下清净,合该杖责十板,以儆效尤。”他眼风一扫,视线在阁内外转了个来回,见小宦官唯唯诺诺半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当即尖声厉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速速退下。”

    话毕他背过身,飞快地朝周放鹤使了个眼色,旋即在两手合在袖内,悄悄摆了摆手。

    周放鹤心领神会,却不动声色,仍旧在御案前跪得端正笔直。

    周从之顿了顿笔,自案牍间抬起眼,目光瞥了瞥案前的周放鹤,又瞥了瞥阁外的朝臣,最终轻飘飘落在曹内侍身上,眼下两道阴骘纹?顿时深了两分,冷声道:“朕竟不知这文书阁自何时起竟是曹公当家了。”

    曹德忠闻言顿觉齿冷心寒,登时浑身一抖,凛然惊出一身冷汗来,他连忙扑跪在地,惶惶然道:“老奴僭越,还请陛下责罚。”

    周从之冷哼一声,暂未应答,而是信手摊开一份奏呈,提笔再批。

    曹德忠跪了半晌,不见周从之有所言语,便心下松弛几分,又轻轻开口道:“陛下,再迟些午膳怕是要冷了。”

    周从之将紫毫往山架上一抵,旋而“哗啦啦”一册奏呈便横飞到曹德忠的膝边,曹德忠只得将稍稍抬起的头又埋低了几分,“万望陛下以龙体为重,老奴甘愿领罚。”

    周从之并二指朝那奏呈遥遥一指,冷笑道:“你且看看、你且看看,朕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用膳。”

    曹德忠小心翼翼地拾起册子重新折好,只在跪行递还至案上时轻轻瞄了一眼,这一眼便让他脊背生寒。

    三日前,周从之举兵夺权,曾调遣大军数十万回朝,而西北边事未定,周放鹤竟私自书帖与其次兄周思鹤,急调三万人退回陇西以固边防。

    眼前这份奏呈,便是如今在廊前跪着的朝臣的联名,显然是一份为周放鹤求情的文书。

    --而这份奏呈上白纸黑字工工整整,而经由朱批圈画着的、赫然书之于上的“越”、“权”二字,是何其的醒目。

    曹德忠顿时心如擂鼓。

    “臣知罪。”

    置身于漩涡中心的周放鹤却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朗声道:“陛下春秋鼎盛,高瞻远瞩,兼得盐梅相成,方解边关百姓之苦,而臣自知身患旧疾,沉疴难起,实难鼎鼐于肩、再担大任,故自请离宫燕居,稍减病痛之苦,还望陛下恩允。”

    此言一出,内外皆惊。

    从前旧朝之时,周放鹤便以眼疾之名自请至相国寺带发修行,明里暗里其实文武百官都知道,这不过是周家为求自保所作的托词,周放鹤更是押在谢家与周家之间的质子。

    而如今周从之大权在握,复立新朝,其长子已故,只余次子思鹤、三子放鹤及幼女相萤,即便再是春秋鼎盛之时,最多不立储副便罢,大可不必再使周放鹤离宫燕居,何况周放鹤眼疾一事原就是子虚乌有,如今朝野上下谁人不知。

    “哎呦,殿下千金之躯岂可妄自菲薄。”曹德忠抹了把汗,将周放鹤的身子往后掩了掩,连忙央乞道:“陛下、许殿下离宫燕居恐伤国祚,还请陛下三思啊。”

    “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廊下朝臣当即叩首应和,高声连呼。

    周从之冷眼旁观一言不发,怒意好似更甚。谁人不知是周放鹤调兵回防边关,此话一出,倒像是周从之早有预料,故而提前授意,无疑是替周从之做了个顺水人情。

    周从之目色一沉,抬手往外一指,冷声问道:“这也是你的手笔?”

    “儿臣不敢。”

    周放鹤见状再伏身叩拜道:“儿臣昨夜望月,念起少时团坐母怀啃食福饼,思之过甚,三更梦中竟恍见母亲独居荒园,掩面而泣,儿心尤不忍,自请离宫远赴无妄山剑冢,为母再尽孝道,盼请爹爹允准。”

    这次周从之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每每提及楚国公主杨芷,他都难免动容,何况御案之下跪着的周放鹤,容貌上与其母有八分相似,倘若杨芷尚在人世,今时今日恐怕不会是这般局面……

    周从之按了按眉心。

    “陛下--”

    曹德忠扬首开口欲要再乞,周从之却打断了他的话,“罢了,朕准你去,不日便启程罢。”

    朝臣知再难劝,便只得作罢,一庭人便再度叩首。而这位曾经浴血沙场身经百战的帝王沉静地垂下眼,注视着御案前伏跪的周放鹤。

    他分明尚未加冠,周身却无不透露着与其年纪极不相符的沉稳与冷静,他淡青的衣摆随着跪伏的动作自然地铺陈开来,好似一副浓淡相宜的山水。

    他叩首、再叩首,继而微微抬起一张清隽和煦的面庞,许是跪了几个时辰的缘故,现下已显青白之色,但面上无有半分怨怼与不平,他声如玉罄,叩谢天恩:“臣愿陛下,千秋万代,日月恒昌。”

    周从之凝视其半晌,起身拂袖一摆,向内室走去。

    --山水再好,也当是远观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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