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名字?”

    谢寻微此前并未关注过此事。

    “是了。此地因常年气候潮湿多云雾,故而原名‘卧云坡’,隶属江陵府若溪县,早年原本山林间尽生桃树,春时可见十里桃花,尤若翻浪,煞是美丽,但有胆大者入林欲探究竟,皆是有去无回。人们都说那是仙人卧居之所,故设桃林以为屏,使凡夫俗子不可惊扰之……”

    姜姝尤娓娓道来。

    “而这溪谷山庄的叶庄主不知有何神通,竟凿山引溪,凭舟而入,背山面水在山谷之中建了一座溪谷山庄,种起了大片的茶树,并凿泉眼,使泉水觱沸而出。起初此举并无人看好,甚至有不少当地人对此嗤之以鼻,风言风语间多有几分轻蔑嘲讽之意。”

    “直至成年累月,茶树渐渐长成,因其品类、茶质均为茶之上乘,且山庄泉水质甘清冽,乃世之独有,茶泉相融,二者相辅相成,将茶饮所长发挥到极致,故而广受人们喜爱,溪谷山庄更因此而扬名于世。于是这位叶庄主的茶庄便似一记闷鼓,准确无误地擂在每一个当地人的耳边,真可称得上是‘震耳欲聋’。”

    “溪谷山庄不仅令若溪县乃至江陵府每年上交的赋税翻倍,更是不计前嫌,广招当地百姓入山庄务工,极大程度解决了流民问题。无论是为国为民,叶庄主都是仁至义尽,故而此地也特此更名为‘茶墟’二字。”

    姜姝尤扭头抬手一指,道:“而至于这条溪水呢,因溪出若耶山而名叫‘若耶溪’,相传若耶溪全长百里,汇三十六溪之水,又分七十二条支流,沿溪而行,可见人间四时之佳景。更有人言,当年古今第一美人越国西子便是在此溪浣纱,引鱼儿为之竞沉,只不过因溪水分流众多,想来也是不在此段罢。”

    比之溪谷山庄,若耶溪这个名字谢寻微并不陌生,无论是西子浣纱,又或是太白的《采莲曲》,无不给此溪锦上添花。

    一路上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本就心事重重,岂会有心赏景,更是全无半点吟风诵月之心,经此一提,她方微微舒开眉,举目看去--

    看溪水、看远山、看屋舍错落、烟火人家,确是“起坐鱼鸟间,动摇山林影”的景致。再往远去,是良田百顷,大抵种的籼稻、大豆、油菜花等,深绿色与浅绿色渐变开来,山与水与天,恰似一副浓淡相宜的画作,分明又与建章城的恢宏气势大相径庭,甚至比不上青宫的一方苑囿,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失神了。

    好似从前见过的,小李将军李昭道笔下的青山绿水,就如此猝不及防的一一呈现在眼前了。

    风吹林绿。

    所谓“江山”、所谓“子民”,所谓“她的江山”,所谓“她的子民”,便在此际从“水中月”、“镜中花”,逐渐变得具象化了。

    姜姝尤见她神游天外,忍不住用手肘碰了碰她的小臂,又讲道:“这位叶小姐呢,名唤“秋棠”,年方二八,是江陵一带有名的美人,且通音律、会抚琴。听闻她爹叶庄主对其十分宠爱,以至于近些年天下无数英杰登门求亲都无不被一一拒之门外。”

    她想了想,又将身子凑近了些,“不过最近听人说,叶庄主已经应下了四海帮帮主马德邻的纳采之礼,只待问名纳吉后便要请期迎娶叶小姐了。此时闹得沸沸扬扬,一时众说纷纭,全江陵怕是没人不知道。”

    谢寻微问道:“那这四海帮帮主马德邻是个怎样的人物?”

    姜姝尤道:“此人统领四海帮上下事务,江湖人称“马四爷”,江陵府无人不识,为人处世颇有手腕,若说才能那定然是人中佼佼,只是……”

    “只是什么?”谢寻微歪了歪头。

    “只是这位马帮主,上个月方过花甲之年……”

    “这么大年纪?”谢寻微闻言大吃一惊,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诸如此类老夫少妻的情况其实并不少见,历朝历代皇室为了开枝散叶,除了礼聘仕宦之家的女子以及他国和亲、进献的女子外,亦有过派遣花鸟使四处采选的先例。

    但按理说如果真如传言所述,叶庄主极为宠爱幼女,又是山庄庄主,即便这位马帮主再年高德劭,他也不会舍得将自己心爱的女儿嫁给一个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老头儿吧。

    “那这叶小姐自己怎么想?”谢寻微皱眉道。

    “叶小姐当然……”姜姝尤忍不住提高了声调,又在话说出口时紧张地压了下来,她瞄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她自己当然不愿意啦,听说还为此数次起了轻生的念头,不过好在都被及时拦下了。方才马车里头传出来的呜咽之声,想必便是叶小姐在啜泣吧。

    ”

    姜姝尤忍不住叹了口气,又道:“也不知这叶庄主究竟是作何想法,可怜了叶小姐……。”

    “倘若传言不虚,那有此一遭于叶姑娘而言着实是无妄之灾。”谢寻微也跟着叹了口气,转念一想,又问道:“那叶夫人呢?也心甘情愿把女儿嫁给这位马帮主吗?”

    “叶夫人?”姜姝尤先是一愣,随即答道:“哦,没人见过叶夫人,据说早些年她便因病仙逝了,叶庄主也为此黯然神伤多年,再未续弦。”

    “--不过叶小姐还有位兄长,单名一个‘止’字,表字是为‘停舟’,正值弱冠之年。此子亦是人中龙凤,幼即孤身前往南海侠客岛学剑,如今大抵也有十余载。”言至于此,姜姝尤的眼中闪过一抹亮色,“哎!听说叶公子近期因叶小姐同马帮主的婚约一事,已快马加鞭赶回江陵,应是不日便到,既是在侠客岛学剑,那么他应是知道无妄山的确切所在之处。”

    谢寻微重新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马车方向。

    软纱帐幔被轻轻挑开一半,淡水般的日光便趁机悄然流走进去几寸,日光浮动下,隐约可见女子端坐车中,小巧精致的脸一半露在光下,一半隐于车中。

    光影错杂时,日色将其饱满的额头、微微上翘的鼻,以及微抿的淡色唇都勾勒得恰到好处,美中不足的是女子大抵因心伤而兀自垂泪过久,以至于眼下尚且可见一片青色阴翳与行行泪痕,使得少女本该有的稚嫩与灵气均已然失却一半,整个人看上去都憔悴不已。

    叶秋棠探出头,似乎和侍女耳语了几句,又将鬓发拢在而后。又有三两人步履匆匆列于车前,端盆为其盥洗净面。

    谢寻微望着叶秋棠的方向一言不发。

    早些年她也并非没有被谈及过议亲一事,甚至可以说,寿阳郡主的身份带给她的不单单是钟鸣鼎食,更是王朝政治上联姻的工具,历朝历代的皇室女子皆是如此。好在她年纪尚轻,且有皇祖父宠爱,议亲都被以此为由一一回拒。而倘若再过几年……

    她的目色暗了暗,一刹那脸上掠过无奈、担忧、愤怒等复杂交织的神色来。

    无论是何种缘由,都不应将女子的命运贸然捆系在姻亲之上。

    旋即她深吸一口气,将晦暗难明的心绪尽数捱却,问道:“那今日她们这是要去往何处?”

    姜姝尤道:“依照江陵风俗,问名纳吉前,女子要到寺庙祈拜一次,以求神仙保佑,姻缘美满、嫁得良人。瞧着此行方向……应是据此最近的龙华寺。”

    龙华寺。

    谢寻微心生一计,当即问道:“距此多远?可有近路?”

    姜姝尤飞速回想一番,答道:“若走此路,车马还需两刻,纯靠脚力,只怕要走上一个时辰。不过林间有条小径,直通龙华寺后山,车马难行但人可攀援而上,若是速度稍快,或可只需一盏茶的工夫。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此路幽寂森森,尽皆怪松悬结,石锋撩人,人迹绝至。且不说路途艰辛,便是虫蛇鼠蚁,亦是不可不防啊。”姜姝尤将小雀儿往怀中揽了揽,担忧道。

    谢寻微顿时会意。

    她看了看叶秋棠的马车,又看了看小雀儿,道:“我们分头行动,你与小雀儿走此路,先到江陵。”

    姜姝尤一把抓住谢寻微的衣袖,“怎可让你孤身犯险?如今四处都是官府通缉,你要如何躲去。不如我们先一同到江陵落脚,再从长计议。”

    谢寻微思量再三,仍道:“阿姊不必担心,我已有另有打算,为今之计必得先探听出无妄山的具体所在,才好做计议。”

    她心里打鼓,面上却一副轻松样子,拍了拍姜姝尤的手以示安抚,“况且你不是说溪谷山庄遗世独立,官府之人亦是无帖难入,说不定这一行还是躲过追捕的好机会。”

    姜姝尤一脸忧色忡忡,她心下了然为今之计只有如此铤而走险,谢寻微才能有机会顺利脱身,她立刻解开行囊,掏出一堆小瓷瓶,一股脑全塞给谢寻微,“这是伤药,外敷使用,这是止血药,要内服,这个是迷药,还有这个、这是我配的痒痒粉,溶在水里无色无味,喝进腹中奇痒无比……”她翻了翻包裹里的衣裳,又倒出一瓶丸药:“这个是静心丸,含在口中可保持清醒,这些你都带上。”

    谢寻微眼里闪过一丝犹疑,继而接过三五瓷瓶揣进怀里。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她不去追问姜姝尤为何备有这些药,当务之急是赶在叶秋棠一行到达龙华寺之前先行入寺。

    她道谢一声转身便走。

    姜姝尤却又一把拉住了她,低声道:“急昏头了,我还没给你画地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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