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溪谷山庄提前找人算准了时辰,故而将傩戏定在了晚上。

    溪谷山庄依半山而建,之前在村子里远远看去,便觉气势恢宏,如今到了近前,便更觉其是非同反响的别致。

    时下日近黄昏,有夕阳斜照,穿林而过。

    循上而设的石阶两侧,山坳褐石的摆放似乎都颇为用心,错落掩映在蓊郁的花树之间,山巅有一道漱石白练垂落碧霄,致使漫山遍野都隐约听得见鸣泉泠泠的声响果真是浑然天成的野趣。

    傩戏班子因此一行携带物件繁多,几人一到山门前,顷刻便有蓝衫侍女鱼贯而出,告知诸位入山门后再行一段路便要改乘船进入山庄了,故而特来此接应。

    几人更是一头雾水,想不明白这山林之间何以乘船而入。

    彭老大还就此悄悄问了谢寻微两句,谢寻微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故而均以“自有玄机”四字含混过去了。

    几人左拐右绕,只觉山庄布局巧妙,路径与野植好似变幻无穷,令人一时难辨方向。若非有人带领,定然是要迷路其中。

    一路上风物佳胜个个罕见,且不说放眼看去,便是单看某一处某一景,都是丹山墨水、琪花玉树,别有一番风韵暗含其中。

    也不知走了多远的路,转过多少个弯,竟当真如所言般见到一泊湖水,湖水蓝中带绿,颇像一块飘花玛瑙,将两岸风景尽数囊括其中。

    --而湖畔亦早就停了几艘乌篷船。

    见几人一来,便有船夫上前施上一礼,继而解开绳索,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大望着湖面片刻,却不知怎的,挠了挠头,低声劝彭老大原路返回,问起缘故竟支支吾吾起来,说什么也不肯上船。

    彭老大见状当即拍了拍谢寻微的肩膀,低声问道:“掌事大人,这湖里是不是有啥子玄机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谢寻微顿时心擂如鼓。

    她其实也不清楚这湖中到底有什么问题,单看表面无波无澜、极为平静,若定要从中瞧出什么,那大概就根据“水清则浅,水绿则深”一句来判断此湖之深了。

    谢寻微踌躇不知如何作答之际,越昭自二人身侧路过,他刻意压了压嗓子,道:“大抵是湖中豢有凶兽吧。”

    不知为何,他今日竟还戴了面罩。

    好在蓝衫侍女耳力颇好,听见了彭老大的发问与李二的担忧,故而接过话茬,颇为倨傲地答道:“此地乃我溪谷山庄灵池,养有大鼍百余头,皆为叶庄主之爱宠,更为我溪谷山庄与外界隔绝的第一道屏障。不过几位既是庄主请来的客人,大可放心,只要几位乘船渡水,此间不径自跳入水中,我等自会保几位安然无恙抵达对岸。”

    李二自诩身上有点武艺,又看不惯区区一个侍女便以如此训诫的语气同几人讲话,当即道:“不劳您大驾,我等行走天下亦不全靠傩戏傍身,寻常时日押镖运镖的散活也是接过的,你只管命船夫摇橹撑船便是。”

    此话一出,不过是虚张声势,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对于这湖中天地李二他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蓝衫侍女口中的大鼍,几位更是不曾亲眼见过。他从前只在某个村口说书人的口中听过一次,据说此物单是以皮作鼓,便可称之为“万鼓之源”,可见着实非同一般。

    至于押镖运镖,几人确是接过两次,但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散货,路上亦不曾遇到山匪劫道,今日若当真落入这湖中,只怕是凶多吉少,要成了这大鼍的晚膳。

    但他转念一想,又顿觉着实咽不下这口气,只消待会儿上船时平稳渡过便是,旁的说得再多亦无关紧要。

    领头的蓝衫侍女沉默了一瞬,并未多言,只抬手将几人引上船。

    谢寻微低着头跟在彭老大后面,上了乌篷船,脑海中却在反复思量蓝衫侍女那句话,这溪谷山庄依山傍水而建,已然是超然世外,寻常百姓断不会闲来无事入山,那么何故又需豢养这大鼍以作屏障呢?

    再者便是,山庄设于灵湖之后,那么山庄中人寻常吃穿用度难不成要全靠这乌篷船运送往来?

    谢寻微不动声色,悉心观察着四周。

    小船船身纤长,两头微翘,摇橹撑船之人赤臂白衫,带着一顶斗笠,自上船起,李二便一直围着此人问东问西,但此人竟未与理会,不置一词,仿佛不曾听见一样。

    约摸半柱香的时间,船身荡至湖中央,谢寻微这才发现,湖心竟还建了一座小亭。

    外观上此亭与寻常小亭并无二致,奇的是湖心这座小亭四周并无通向岸边的廊桥,而亭檐八角各连着一根粗大的铁索,铁索的另一边延至水中看不见尽头,好似要将亭子禁锢在湖中,看上去十分诡异。

    假借溪谷山庄的身份,谢寻微并不敢离蓝衫侍女太近,更不敢过多发问,好在两面都以为她是对方的人,故而也并未出什么纰漏。

    随着乌篷船缓缓靠岸,一方园林便在视线内逐渐清晰起来,谢寻微趁率先下船的时间,抬头看了看。

    古书有云,园地惟山林最胜。

    溪谷山庄巧借山水,地势或高或低、有峻有悬,白萍红蓼间偶闻鹤唳莺语,岸芷汀兰中可听呦呦鹿鸣,山水自成一派野趣,不消复烦人事之工。到此园林便可涉门成趣,晓知前人隐士扫云锄月,并非一时之兴也。

    饶是谢寻微从前久居皇宫,见惯了玉阶彤庭,亦为之而慨然。

    几人陆续下船,望着书之“溪谷”二字的门庭,皆是瞠目结舌。

    李二登时眼前一亮,顿觉方才的忧虑霎时便荡然无存了,他拉了拉李大,“哥,你看这匾额、这布景,好生气派,就连这鹿,都不怕人的,你说这叶庄主得有多少银钱,才能建这么大一座庄子?”

    李大望着山庄震惊归震惊,倒是没有表露出太多的羡艳之意来,还低声和李二交代一番,“我们是来跳傩的,只管跳傩便是,旁的一概与我们无干。”

    李二摇了摇头,轻“啧”上一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转头对四娘道:“姐,你说呢?”

    一旁的四娘正对着门楼旁的一池静水自照,似乎根本没听李二的话,只是颇为满意地自顾自道:“这水真真清亮,将老娘的脸都照得没褶了。”

    蓝衫侍女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冷冷提醒道:“夫人,这是‘圜池’,里头虽是引山泉活水,但平日里是专门用来给山中动物们饮水的。”

    四娘正挽了袖子,欲要捞上一捧净脸,听此一言连忙缩回手,面色尴尬地赔笑道:“我就想是试试这水温。”

    谢寻微的目光却并未落在她二人身上,而是在那小池上停留了半晌,心里暗暗将事情猜了个大概。

    杏香跟越昭一前一后下了船,两人一个背着乐器,一个背着刀枪剑戟,均是跳傩的时候要用到的器具。

    杏香一下船便站在彭老大身后,她性子温和内敛,本就寡言少语,一见了生人便更恨不得躲得远远的,避免与人产生什么不必要的关联。

    越昭也并未过多感叹山庄园林之精妙,他抱臂站在树下,似乎在闭目安神。

    蓝衫侍女上前,同门前左右两位侍从打了个照面,一行几人便跟在其身后进了山庄。

    不时,一位侍女自园中走出,此人穿着与旁的蓝衫侍女不同,而是通身菖蒲紫色的窄袖褙子,行走间隐约可见下裳乃是一件玉色三裥裙。此女并未佩剑,腰间仅以一条玉环绶压住裙幅,使其举止间尽显柔美婀娜之态。

    此人先是同蓝衫侍女交代两句,蓝衫侍女便不再上前默默退至门外了。

    而后她向众人款款施上一礼,道:“庄主大人眼下尚在书房同几位要客议事,命我先带几位好生歇息,晚些时候还要劳烦各位为我家小姐跳傩驱邪。”

    彭老大一行这方知晓,原来今日之行是为叶小姐驱邪避祟,当即寒暄道:“敢问这位女掌事,不知尊府小姐眼下所在何处、情况如何啊?”

    此话一出他便自觉不妥,纵是客套之词亦不该过问叶小姐闺房所在,况且她与四海帮马帮主已定下姻亲,彭老大当即话锋一转:“我等乡野村夫出身,行事多有莽撞,只怕贸然入府会惊扰了叶小姐,这才有此一问,还望掌事勿怪。”

    不料对方却道:“无妨,来者是客,几位不必客气,称我‘疏月’便好。几位大人既然是为我家小姐魇症所来,自当了解情况一二。

    疏月带着一行人,边走边道:“我家小姐自龙华寺回来,便连日高烧不退,神智有些不清,常说些胡话,山庄大夫轮番来看,也没瞧出个所以然,只说是临窗而睡、穿堂有风的缘故,故而挪到了山庄东侧最为安静的‘松雪斋’修养,时下尚在安睡之中。”

    几人依言同疏月略见一礼,彭老大这才松了口气,又问道:“不知叶小姐此病症是因何而起?病有几日?”

    疏月又耐心地一一答道:“病因尚未可知,只说是前些日冲煞冲着了,自她从龙华寺回来至今,病了约有三四日了。”

    彭老大点了点头,只说叶小姐吉人天相定无大碍,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便不再多问。

    为防身份叫人道破,谢寻微谨慎地走在一行末尾,静静听着二人交谈,并观察着四周景物。叶秋棠眼下在山庄东侧的松雪堂,那么意味着她需要迅速找个合适的时机摸过去。

    几人行至“碧竹轩”前,有人匆匆而来,同疏月讲了几句,疏月只言过一声知道了,便将几人请入轩内,而后方道:“劳您几位在此稍等片刻,庄中忽有要事,我去去便回。”

    不知是何要紧事,走时门竟没关,黄昏日渐晚,空气中捎来点泥土与草木混杂的雨讯,谢寻微望了望天色,正思量着,越昭却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我方才有东西不慎遗落在来时路上了,不知可否劳烦您随我一同回去找找,天色渐晚,我不大识得来时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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