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预想的还快上两天,不出所料,三日后溪谷山庄果然着人到江府下帖,请傩戏班子到山庄驱邪,各种详情缘故倒是不曾讲清楚,想来是为了保全叶秋棠的名声,才按下不表的。

    这三日谢寻微、姜姝尤、薛楚三人也并未闲着。

    姜姝尤先是花一天时间熬了一锅能有效遮住疤痕与胎记的药汁,将谢寻微肩上的伤和莲花胎记隐去了,又照猫画虎,在自己肩头同样的位置画了半个莲花,以备不时之需。

    薛楚则找来了几名同谢寻微身量差不多的小乞丐,换上与谢寻微出逃时颜色相近的衣服,扮上谢寻微的样子趁着三更夜半,分不同方向逃跑,时下有传回的消息称,官府已着人分批去追了。

    而谢寻微则在溪谷山庄的人走后,赶在戏班子进入山庄的前一日,通过薛楚提供的情报找到了傩戏班子临时落脚的住所,声称自己是溪谷山庄的管事侍女,负责安排戏班子进入溪谷山庄的事宜。

    起初戏班班主还半信半疑,但在谢寻微出示了海棠玉环后,这位紫黑面皮、面上还带着一块青色胎记的八尺大汉就变得点头哈腰、毕恭毕敬起来了。

    戏班子原本在江府偏院落脚,自应了溪谷山庄的邀约,便不好再在江府久住,故而搬到了城中的来福客栈。

    班主知她是溪谷山庄的人后,便将她安排住在来福客栈三楼,特地给她开了一间雅间,吩咐店家小二好酒好菜供着,算作聊表心意。

    戏班子不大,都住在二楼,她花了半天时间做功课,先是了解了人员构成,再是了解了活动形式与内容。

    从前她在东宫时,便爱观察宫中来往的人,哪宫哪苑换了新的侍卫,哪位良娣内人换了新的婢女,她都记得大差不差,故而在记忆人脸上颇为擅长。其中关窍便是她多是挑一些人物特点去作为代表,再根据对方的神态细节、言语习惯等来加深印象。

    譬如说那个额阔顶平、铁面虬髯,面上有青色胎记的是戏班班主,只知其姓“彭”,戏班上下唯其马首是瞻,此人瞧上去时年四十来岁,为人豪放不羁,唯有一根软肋,便是那位头戴红花儿,身穿百蝶裙,坐在一楼大堂吃茶的女人,名唤“四娘”,他二人乃是结发夫妻,但多年膝下无子,据说没少因此争吵。

    再譬如说眼下斜靠着二楼栏杆往下探的人名叫李二,其身量矮小、两腮无肉、面容瘦削,眼里却透着一股圆滑世故、市侩精明。

    被他拉着不放的大汉据说是他哥哥,名叫李大,其长着狮头豹眼,面庞上有同班主一般茂密的络腮胡子。看似不好惹,实际上却为人忠厚老实,处事上直来直去,一根筋,不甚变通,戏班上下都管他叫“李木头”,平常闲来无事常有人捉弄他,来拿他取乐子,他也不气不恼。

    而那位容貌清秀,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姑娘,约摸二十出头,名唤“杏香”,据说先头跟随其父来戏班子打板奏乐谋生,头遭老乐师因病过世了,便由她继承衣钵,成了戏班子的乐师。

    这几位都是戏班子的老人,据说自打戏班子创立时起,便加入了,几人四处游走,搭台唱戏,这些年也赚了不少赏银。

    而早早回房休息,除却排演之外成日闭门不出的那位年轻公子则是新来的,名叫“越昭”,约摸二十几岁。谢寻微自进入客栈,也只与他打过一次照面,就连戏班班主也不清楚此人底细,只知此人虽不善言辞但武艺十分精通,半月前才来,前些日在江府演傩戏时,与班主同台出演了《对刀》,听闻此人从前不曾学过傩戏,但天赋极高,带上傩面竟也演得有模有样。

    在班主的介绍下,谢寻微还依次看了他们戏班子的傩具傩服,诸如“赤帻”、“朱裳”、“绿鞲衣”等。由于明日溪谷山庄请傩戏是为了驱邪,故而他们还提前准备了桃剑、粽叶、雄黄酒等。

    傍晚时分,谢寻微正以餐后消食之名出客栈去,为掩人耳目,她特地先在附近桥头街巷散逛上两圈,才绕到客栈后面的窄巷子里。

    木板门吱吱呀呀地被推开,泥炉上依旧架着瓦罐,烧得红彤彤、暖烘烘的。

    谢寻微进来时,姜雀已经睡下了,姜姝尤同薛楚正在屋里小声吵着鱼怎么吃。

    薛楚将一条足斤大鱼“啪”地一声拍在厨案上,操刀便要剁头,说煎食最好。

    而姜姝尤却大为愤怒,说鱼头最富营养,堪比药汤,劝薛楚不要糟践东西,言语间便就势抢过菜刀,准备开膛、挖腮、净肚。

    二人竟因这点小事争来抢去、僵持不下。

    见谢寻微来了,气氛才稍稍和缓。

    姜姝尤一把拉住谢寻微,指着案板上的鱼道:“时下虽月份不足,但好在鲈鱼肉质鲜美且少刺,阿菩,你说是不是炖汤最好?”

    薛楚见状当即上前反驳道:“鲈鱼腹部自带膏脂,煎而食之必定更为入味。炖汤则会使鱼肉原本的紧致溃散,破坏鱼肉本身的筋滑口感。”

    二人你一言他一句,竟从最初的烹调方式说到了论功行赏。

    姜姝尤说这鱼自拿回来,便是她刮的鳞,合该她决定怎么烹调。

    薛楚嗤之以鼻,说若不是他今天运气好钓到这一条,今晚哪里会吃得到鱼。

    两人越吵越凶,甚至引经据典说起了炖鱼与煎鱼的起源,眼看就要为这一条鲈鱼而大打出手之际,谢寻微及时地将两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她自幼生在皇宫长在大内,平日的饭菜均有御厨烹调,味道与口感自然乃是上乘。虽说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她总吵着要听雨姐姐在晚膳后给她开点小灶,一来二去便也看了个大概。

    她将袖子挽起,接过姜姝尤手里的菜刀,又取过薛楚案板上的鱼,道:“依我看,清蒸或者烹煎都不算顶好,我知道一个烹鱼的独家秘方,乃是特制,非寻常人家所有,不如今日让我来试试?”

    姜薛二人听后面面相觑。

    郡主做鱼,何等荣幸。

    谢寻微不待二人反应,便朝薛楚问道:“可有甘蔗与米酒?”

    薛楚当即点头称是,自屋外取了两杆甘蔗,又以短刀削好,切成数截,递与谢寻微备用。

    姜姝尤也按照薛楚的指示帮忙从竹榻下盛出一碗酒,道:“米酒没有,只有一坛桃花酒,应该是薛小爷自己酿的,可以吗阿菩?”

    谢寻微停下手中片鱼的刀,思量了一瞬,开口应道:“大抵也行,拿给我试试看罢。”

    泥罐里的水被尽数倒在三足铜鬲里,鬲上再架一具陶甑。谢寻微闭上眼努力回忆了一番,厨序不能乱,要先在底层铺上姜丝葱白。

    刀具落在菜板上发出嚓嚓的声响,姜姝尤替她把配菜码得整整齐齐。

    薛楚则按照谢寻微所述,将鱼肉抹上盐巴和豆豉,为了增鲜,他还特地在里面加了一层赵家阿婆春天时给的梅子酱。

    一俟清水滚沸,谢寻微便将片好的鱼肉铺陈在削好的甘蔗甜杆上,先蒸上一炷香的世界,待肉质透亮,再淋上薛楚酿的桃花酒。

    她看了看烛台上的火光,心中默数着时间。三人围在泥炉旁偶尔啃上两口米糕,目光时不时落在蒸鱼的陶甑上。

    烛花爆裂两次,谢寻微才掀起盖子,属于鱼肉的鲜香、属于桃花酿的酒香、属于甘蔗的甜香,竟相得益彰,霎时便冲开,萦绕在屋内。

    透过升腾而起的香雾看去,锅内白玉横陈,更兼有葱姜一黄一青二色作为点缀,着实是色香味一应俱全。

    姜姝尤与薛楚看呆了,下巴都要落到地上,心想真不愧是郡主,吃个鱼都这么精致雅观。

    其实谢寻微自己也颇为惊讶,从前她都是负责选菜,再由御厨烹煮,最多也只是在听雨给她偷偷开小灶时帮忙递递菜,扇扇火,像今日这般自己下厨做菜还是生平第一次,想不到竟做得出乎意料地好。

    薛楚吞了吞口水,起身找来几根竹筷,像模像样地朝谢寻微揖上一礼,郑重其事道:“郡主大人,小的不客气了。”

    姜姝尤给他一记当头爆栗,笑骂道:“少丢人现眼了,郡主亲自下厨,你这乞丐头子按礼制应当到门外跪着吃。”

    薛楚登时收回伸出的筷子,规规矩矩做了个“请”的手势:“郡主先吃、郡主先吃。”

    谢寻微看他二人一来二去不由得笑出声来,心念着从前话本子里学来的江湖气势,大大咧咧地将竹筷挑进陶甑,各夹几片到左右二人碗中,“打官腔你们两个是我的对手?吃罢吃罢,敞开了吃。”

    薛楚当即双手捧碗,面上端得一副壮士断腕的决心,神经兮兮道:“郡主大气!某此生愿为郡主奔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后来的许多年里,谢寻微三下江陵,都曾到这间蓬草屋独坐,竹榻尚在、灯台尚在、泥炉尚在,只是没了那红彤彤、暖烘烘的火光。

    她坐在那条瘸腿的小凳上,想起在多年前那一日自己蒸的鱼,才发觉其实那条鱼的味道咸了,但三个人却吃得津津有味。

    那时她才真正明白,所谓“旧游无处不堪寻”是何意味。

    --当真是“无寻处,唯有少年心”啊。[1]

    倘若可以重来一次,她才不要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她只想要这么多年来欲寻无处、欲求不得的,团圆二字而已。

    [1]取自章良能《小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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