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果应秋水流之言,迟西道君身边的弟子传话,命宗门弟子带着新入门的小弟子即刻启程返回。

    城中风府被灭的消息多多少少传了进来。

    弟子们噤若寒蝉,各自收拾行囊。

    风习习一心想待会如何找借口让迟西道君放他们离队,小木偶还在城外的荒庙,也不知醒了没有。

    同屋的师姐看她心不在焉,热心把她行囊装好,拉着她往外走。

    风习习看着前面好心的师姐,犹豫许久,小声开口:“师姐,我想去买些桂花糕,现在走了,就吃不到了。”

    同屋的师姐们都知道小师妹是个小馋猫,离出发还有一些时间,笑道:“好,我们带你去买吧。”

    有她们准许,风习习开心地摇摇头:“我知道在哪,离这不远,我买完就回来。”

    她连走带跑冲出裁春别苑,循着记忆,找到秋水流所说的半月后会被烧毁的酒楼,景阳师兄给过她许多符箓,只要贴上避火符,火便是想烧也烧不起来。

    她说到做到,说救就一定会救,现在再去找到那个身患恶疾的凡人,把他的病医好。

    她返回走到前日经过的医馆前,朝馆中的郎中描述着那人的面貌,郎中却叹息着告诉她:“死了,昨天就死了。”

    风习习愣了一愣,不敢相信:“郎中,是不是记错了,这人前日还能走呢。”

    “那书呆子,我哪能记错,他常在我这看病,可惜啊,那病难治,拖垮了身子,原本还能活几天,昨天被路过的马车一撞,就没气了,你要是不信,就去隔壁街巷看,挂着白灯笼的就是他家。”

    风习习神思恍惚,点头朝他道谢,按他的话找到那户挂白灯笼的人家,里面还有悲切的哭声。

    风习习隐去身形,悄然进去,就见大堂之上,摆放着一口楠木棺材。

    她抬手朝棺材一抹,那书生脸白唇青的躺在里面,显然死去多时了。

    她低下头,惝恍着回到裁春别苑。

    院里的人见她双手空空,一脸失意地回来,笑着问道:“怎么没买到桂花糕?”

    风习习摇头,回过神来后,又点点头。

    众人嬉嬉笑笑,好声安慰她:“昨日城里出了那样的大事,城里的铺子想来都不敢开门了。”

    “是啊,谁知道堂堂风府,金玉城的霸主一夜之间化为灰烬,真是世事无常,命数难测啊。”

    唏嘘片刻,便有弟子已经列队,准备出发。

    风习习收起胡思乱想,跟上队伍,一眼就瞟见了队列中的秋水流。

    少年身姿挺拔,束发的银蓝色长带微微随风飘逸,一张秀丽白皙的脸透着少年特有俊气,正应了话本中的一个词——风华正茂。

    察觉到身后关注的视线,少年抬眼轻扫。

    对上他乌黑的眼瞳,风习习脑中瞬间闪过许多画面,最后定格在第二世他入魔的时候,后来他会怎样,会死吗?

    一想到此,她便无由而来的恐慌。

    前方队伍启程,她边轻轻抚着悸动不已的心脏,看向前方说话的太上门师兄。

    “迟西道君,今日有些要紧事需去处理。今日,由我领队,带你们返回宗门,诸位师弟师妹,剑可跟紧了。”

    说罢,率先御剑朝北而去。

    众弟子施法运剑,紧随其后。

    远远望去,那御剑的修士们犹如雁行一般,越过山岭,渐渐地消失在浩渺的天际间。

    山中追随的身影不甘心地追着天上那道远去的身影,直到用尽所有气力,失力倒下。

    风习习似有所感,回头望向那片苍苍山林。

    什么都没有。

    她惶惑一瞬,回过头,朝前面御剑的师姐问道:“师姐,我大师伯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我们到山门,迟西道君就回来了。”

    风习习心中苦恼,等到山门,黄花菜都凉了。

    一旁的弟子见她有些失落,以为她是太过思念迟西道君,好声安慰:“你大师伯,听说是去了遥夜,离这不远,很快就回来了。”

    这话一传到风习习耳朵里,惊得她瞪圆双眼:“遥、遥夜?”

    “是啊,小师妹还不知遥夜是什么地方吧,那可是巫族居住地,可惜七八年前,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全死了。”

    那弟子喟叹一声,继续道:“风夫人便是巫族,如今也死了,迟西道君就是要把风夫人的尸首葬去遥夜,这才去了那里。”

    “可、可为什么……”风习习脑子里一团乱麻,云清曾言,迟西道君是最厌恶巫族的,他又怎会如此好心安葬秋水微烟?

    “或许是因为芳尘真人吧,小师妹,你入门晚,不知道玉真门的二弟子,那可是他们六位弟子中脾气最好的,他当年下山游历,遇见了年轻时的风夫人,风夫人的剑就是芳尘真人的本命剑,可惜,芳尘真人死得太早了,风夫人也嫁人了,真叫人唏嘘啊。”

    难怪秋水流说,秋水微烟的遗骨自会有人安葬。

    看他们谈论秋水巫族的模样,看起来也并不像对巫族的深恶痛绝,迟西道君讨厌秋水巫族,她大胆猜测,就是因为那位早早身故的芳尘真人。

    半日后,众弟子在绥国与陈国交界处的无风城停下歇脚。

    风习习去找秋水流商量如何借口离队。

    谁知张守恪莫名其妙变得异常亢奋,拉着她和秋水流就往城外去。

    “你们可不知道,穿过前面的连陇山,就是绥国。”

    风习习自然知道,七年期,她带着秋水流正是沿着这条路线逃出遥夜的。

    许是昨夜下了一整晚的暴雨的缘故,林海很是被洗刷得很干净,丝毫看不出是个掠夺生命的凶煞之地。

    可她亲历过其中的凶险,记忆深刻。“前面是噬骨森林,去不得。”

    “那是连陇山!”张守恪加重语气强调,略有些咬牙切齿的继续说道,“当年陈国在那里埋了数十万绥国人,才让连陇山变得荒无人迹,什么噬骨森林,都是陈国的恶迹。”

    看他满眼的恨意,风习习不好再言,跟他们走到悬崖边,眺望着苍青林海。

    张守恪望着眼前原本属于绥国的土地,眼中水光闪动,片刻,敛容正色,眼神坚毅:“迟早有一天,我要打回来!”

    风习习听见他的雄心壮志,心里却想,那些师兄师姐都说,入了仙门,便是斩断俗缘,与俗世再无干系,他现在是玄英仙宗的弟子,秋水流行事前都想着不能连累玄英仙宗,他真是冲动。

    还是秋水流最好。

    她笑眯眯往秋水流身边一靠,抱起他的手臂,乐呵呵地蹭着。

    有她在,绝不会让他走火入魔,绝不会让他死。

    秋水流习惯她一些奇奇怪怪的举动,乜一眼她,转头与张守恪说道:“陈国的摄政王素有一统天下的野心,他们兵力强势,你父亲与祖父想来明白这一点,才将你送入玄英仙宗,你何必违他们的意。”

    张守恪听他说完,先是震惊,随后气得满脸通红:“云流师弟,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好兄弟,你怎么也跟我说这些丧气话!”

    “哦。”秋水流冷淡地回一声,便不再劝说。

    张守恪知道自己说话的语气是有点重,羞赧地挠挠头,抬臂揽住他的肩,又看看四处张望的风习习,笑着好声好气地邀请:“要不,我带你们去绥国玩一玩。”

    话音一落,风习习竖起耳朵,心里立即有了主意,脸上故作为难:“这么离队……不好吧。”

    “就去玩一下,又不会怎样,迟西道君肯定会准的,我去同大师兄说,你们等着。”

    风习习压下翘起的唇角,目送他转身回城。

    等他回到城内,风习习这才难掩开心:“我们等会就回去把表妹带走。”

    秋水流注视着她高兴的笑脸,不知从何起,他不愿她去涉险,明明……他只想做一个复仇雪恨的无情之人。

    他沉默好一会才道:“我要去陈国国都,你回山门吧。”

    “啊?”风习习笑愣在脸上,“你去陈国国都做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一起?”

    “那里很危险。”

    “你是嫌弃我弱?”她知道自己比起他来,是不太厉害,可是她是神仙,“你不要小看我,我只是看着弱一些,其实我很厉害,等我再修炼修炼,我就是这里最厉害的神仙。”

    秋水流被逗得发笑,好声解释:“凡人之寿,不过八九十年,秋水巫族也是凡人,他们等不起,你明白吗?”

    风习习明白他的心境,她也一样有族人要救。

    可是,她绝不会让他孤身闯入敌营。

    一时间,两人皆陷入沉默,只有风吹动衣摆的飒飒声在山崖间回响,显得寥廓而空荡。

    良久,风习习握紧拳头:“不行,我们一起去。”

    她知道,以他现在的能力无需她的保护,可是他孤身一人,她就是不放心。

    秋水流看着她,弯弯眸子,伸手替她挽了挽耳边的碎发:“我知道你会仙法,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回来。”

    “你放心!”他就是在嫌弃她弱,“上次那个邪修,是我掉以轻心,我不会再小看凡人了。”

    “……”

    对着她那张不服气的圆脸,秋水流有些语塞。

    他略微郁闷,收回手,转身无所事事地眺望着远方高山密林。

    风习习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变回那种冷冷淡淡的样子,瘪瘪嘴,朝他挪近一点,默默拉住他的衣角,怕他突然走掉。

    张守恪去得快,来得也快,不一会,便兴冲冲地跑回来,满脸地明亮灿烂。

    “大师兄同意了,我们走吧!”

    看着他兴奋的朝他们招着手,风习习第一次觉着他顺眼。

    她脆生回道:“我们要先去接一个人。”

    “接谁啊?”什么时候他们竟然多出了还有他不知道的朋友。

    “去了你就知道了。”

    金玉城外的荒庙里,少女缓缓睁开眼,强烈的日光透过残破的屋瓦斜射进庙中。

    她擦擦眼睛,慢慢看清周围的环境。

    陈腐浑浊的草木气息不期然的涌入鼻中,叫她彻底回了神。

    她霍地从地上坐起,抱紧双臂,警惕着眼前的一切。

    忽而,一阵潮湿的冷风刮进庙中,掀动庙中破败的幡幔,她一惊,就听外面传来耳熟的说话声。

    “我们来的迟了,也不知道她醒了没有。”

    “到底是谁啊,我认不认识啊?”

    “不是说了,见到后,你就知道了。”

    风习习收回结界,推开老旧的庙门,便见少女坐在昨日她堆的稻杆上,脏兮兮的,好似一条受尽折磨的流浪小猫,一脸戒备盯着企图靠近自己的人。

    她犹疑着停下脚步。

    秋水流也赶忙按住声张的张守恪。

    风习习知道她一时还没从昨日的巨大变故中缓过神来,她拿出从无风城买来的早点,小心翼翼地走近。“风……大小姐。”

    少女被这声熟悉的称呼唤回心神,戒备倒是消退了,只木愣愣盯着她。

    风习习慢慢走到她身边,在她身前坐下,打开手里的油纸包。

    烤鸡腿的香气飘溢出来,少女似是回了神,一把抢过里面热乎的鸡腿,狼吞虎咽似的大口咬下,嚼都没嚼吞进喉咙里。

    “这样会噎着,你好歹、好歹嚼两口。”

    风习习看她像是喉咙梗住的样子,连忙拿出水囊,一边喂她喝下,一边轻轻地替她顺气。

    少女眼睛失焦地盯着前方,用力汲取着水,大有一种有什么便塞什么的架势,好似要把这空洞洞的灵魂塞满塞紧实,不叫它像庙里的破窗户一样处处漏风。

    看着少女哽住的脸色渐渐恢复自然,风习习收起已经被她喝完的水囊,一边替她撕鸡腿肉,一边道:“我带你去绥国,那里有一座很好看的山,你就在那里住下吧。”

    少女仿佛没听见,啃完鸡腿上肉,把鸡骨头一丢,又抓起油纸包的肉往嘴里塞。

    风习习知道她现在很难过,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只道:“你多嚼几口,多嚼几口,别又噎着了。”

    这话她倒是听进去了,被撑起的腮帮子鼓动两下,慢慢消下去。

    少女停下了咀嚼,失焦的目光缓缓落在她脸上,嘴唇微微翕动几下,泪水溢满眼眶。

    她强忍悲伤,哭噎着:“小、小神仙,我娘……死了……”

    风习习咬住下唇,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左思右想,张臂一把抱住她,轻声安慰:“我知道,你想哭就哭吧。”

    话音落下,少女心里的悲痛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伏她肩上放声大哭。

    少女哭了良久,许是哭累了,打着嗝慢慢从她肩上起来,用手背一边抹去眼泪,一边问道:“小神仙,我爹呢,风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都没看见我爹,我爹他去哪了?”

    风习习张口结舌,不敢说话。

    看她脸色很为难,少女心里顿时慌了,该不会,该不会……

    “我爹是不是、是不是死了?”少女钳住她肩膀,用眼神紧紧逼着她。

    风习习张张嘴,可话到嘴边,总说不出口。

    她的娘已经死了,她已经怎么难过,要是再告诉她爹也死了,还是爹娘互相残杀,这对她太残忍了。

    僵持许久,少女便知她什么都不会告诉自己,冷下脸起身,高高睨着她:“好,你不说,我去找别人!”

    风习习仍是咬住嘴,不想开口。

    少女冷冷看向门口看戏看够了的人,“你呢,也不告诉我?”

    秋水流冷笑开口:“他——”

    “不知道!”风习习慌忙出声打断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她闭上眼,昔日,少女含泪看着最爱的父亲亲手掐断了她的脖子的画面历历在目。

    秋水微烟直到死也未告诉女儿事情的真相,大约也是抱着此种心情。

    给她留个念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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