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阳比起偏远冷清的边城,可谓人稠物穰。

    临近傍晚,大街上杂耍的、唱戏的,吆喝的……到处都是热闹。

    就在赤身壮士含着酒仰天吹出一团烈火时,围成半圈的百姓拍手叫好。

    一阵叮哩嗙啷后,壮士身前的托盘里摞上一堆厚厚的铜钱与碎银。

    风习习微微掀起幕篱一角,学着他们的模样,朝那托盘里投出两块碎银。

    人群中有不少头戴幕篱的姑娘,她的动作并不惹人注意,只是刚刚走出人群,便被一个匆匆追来的蓝衣青年拦住。

    “姑娘留步、留步。”

    他行色匆匆,风习习连忙侧避一步,正好撞上从身后过来的秋水流。

    “你又遇见什么事了?”秋水流稳住她的肩膀,瞥了一眼身前莽莽撞撞的青年,顺势将排队买来的樱桃酥递给她,“你认得他?”

    风习习摇头,可又觉着的确是在哪里见过这人。

    “恕我唐突。”青年看见她身旁的陌生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认错人,“是我将姑娘错认成了一个久违谋面的相熟之人。”

    久违谋面的相熟之人?

    既然是久违谋面,又怎称得上是相熟?

    秋水流端量他一眼,此人衣镶金线,头戴玉冠,一看便是出来富贵堆中养出的浪荡子。

    放在寻常,他早就冷脸转身便走,可他被小凤凰安上一个温文尔雅的角色,她的脑袋里除了吃,便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

    他拱手作揖,斯斯文文地回道:“无碍,告辞。”

    青年见状,也诚惶诚恐作揖礼让。

    秋水流这才牵起风习习绕过他。

    那青年呆呆注视半响,最后失望地收回目光。

    青年身后的仆人追上来,循着自己主子的视线看向那对相携而去的男女,“殿下,我们该回去了。”

    青年痴望着,直到他们消失在人群中,这才转头与身旁的仆人说道:“是我记错了,七年,云师妹也不过十三岁,怎会是她呢。”

    小厮并不明白自家主子的意思,从打主子从天机门回来,便有些神思不属。

    此次主子受陛下之命前往陈国,进行两国邦交,主子倒好,日日走街串巷,正事是一点也不做。

    可这陈国也属实气人。

    他们主子一介亲王,竟然指派了小祭司迎接使臣,更为气人的是,那祭司还称病拖延,迟迟不来觐见。

    当今太子未立,陛下属意主子,任命主子前来与陈国邦交,此次任务若能成功,便能堵住那些朝臣的嘴,太子之位非主子莫属。

    青年似乎又瞧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拔腿便往人群中挤。

    望着街上那道攀过人群的身影,风习习回忆了许久,终于想起一个能对上号的人。

    “他好像是天机门的王师兄,七年前,你还记得吗?”

    “是他。”秋水流瞥了眼那青年腰间的双龙玉佩,“他的身份不简单。”

    青年明显发现了头顶上空的视线,仰头朝街边客栈的二楼望去,余光只抓到一道白色衣角。

    他一愣,随即快步跑向街角的客栈。

    秋水流有意在客栈等他,见他进来,不慌不忙地斟茶。

    风习习撩了撩幕篱,瞅了一眼上楼的青年,便故作不知,啃着樱桃酥。

    “你们是不是玄英仙宗的弟子?”青年上楼,边问,边走到桌前,撩袍入座。

    秋水流抬眼看他,道:“你认得我们?”

    青年笑笑,看向一心吃东西的风习习,薄纱之下,女子的面容朦胧如雾,“我只觉她有些眼熟,是在哪里见过?”

    闻言,风习习把头埋得更低了。

    “世上相像之人多不胜数,公子认错情有可原,”秋水流给他斟上一杯茶,淡淡问道:“敢问公子贵姓,与玄英仙宗有何渊源?”

    青年接过茶,大大方方道:“我叫东方策,原是天机门的弟子,而今离开天机门已有三载,对了,你们既是玄英仙宗的弟子,可否识得一个叫云习习的弟子。”

    话音落下,风习习不禁轻呛一声。

    秋水流瞥她一眼,神色自若:“认识,她是玉真门的小师妹,近些时日门中忙于收徒,她也在忙。”

    闻言,东方策暗舒一口气,看来他们果真是玄英仙宗的弟子。

    原本他想着等问道会再与他们相见,谁曾想王命召唤,迫使他离开仙门。

    “开春就是仙道同盟的问道会,正值忙碌,你们怎会来陈国?”

    “我们师兄妹是门中的闲散弟子。”秋水流说谎素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故而来此游历。”

    听他这般调侃自己,东方策忍俊不禁,他可知道,玄英仙宗从不养闲人。

    “道长自谦了,既然是游历,不妨去我府上,正好我也有许多事向你们打听。”

    此话正合他意,秋水流拱手道:“公子既盛情相邀,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东方策开诚布公,告诉他们自己的姓氏,便不打算隐瞒自己南正王朝王室的身份。

    踏进兴中馆,瞧见馆中十步一人的官兵,风习习后知后觉明白东方策的身份。

    她悄声告诉秋水流:“他是陈国的大官。”

    身份果然不简单。

    秋水流哑然失笑。

    东方策听见她的话,无奈地笑了笑:“我是南正王朝的三皇子,东方是南正王朝皇族姓氏,此次来陈国是为了两国邦交,这是我的驿馆,你们在此住下,缺什么尽管与我说。”

    风习习点了点头,直到跟着侍卫走进安排好的厢房中,做贼似的将秋水流拉进房中,布下一道结界,才敢出声:“秋水流,他和摄政王是一伙的,住在这里会不会有危险?”

    秋水流拍拍她不安的脑袋,“别担心,他是代表南正王朝与陈国邦交,陈国有自己的皇帝,摄政王虽行代理之权,到底不是陈国皇帝。”

    “可……”风习习忽然有些不明白,“摄政王都那么厉害,为什么不杀了皇帝,自己当皇帝呢?”

    “天子非常人,有天道庇护,修行之人弑杀天子,会被天劫抹杀。”秋水流拉着她坐下,“今晚,我要去皇宫看看那位被囚禁的小皇帝,你就在这里,哪里都要不去。”

    风习习虽然很想跟他一起,可自己对皇宫也不了解,少不得要掉链子。

    “那好吧,你要早点回来哦。”

    秋水流捏捏她脸颊,发觉她脸上的肉少了许多,意识到她变成了长大后的模样,不禁一愣,随后笑着点了点她的梨涡,转身朝外去。

    屋外暮色四起,那抹白色身影极快地消失在夜色中。

    风习习百无聊赖,叉着手指,在房中转了几圈。

    屋外如墨般的夜色慢慢浸入窗牗,显得屋中甚是冷寂。

    风习习刚坐下,门外便传出一阵响动,她起身悄悄打开门缝,就见墙外亮如白昼。

    还能隐约听见说话声。

    她屏息,施法隐藏自己,悄悄走近墙边,慢慢朝声源摸索而去。

    “大祭司怎的今夜突然光临驿馆?”东方策说完,皮笑肉不笑上前拱手相迎。

    来人侧身对着她,一袭鹤氅,头戴羽冠,肘间横着一柄奇怪的类似拂尘一样的流苏小灯,晶莹剔透,灯周有几缕可见的金色灵力萦绕,看起来像是什么上品法器。

    风习习在上面感觉到了一股仙气,那东西不是凡尘之物。

    “下官久病在身,晚间才略感好转,闻贵国使队已到驿馆三日,诚惶诚恐,望殿下见谅,咳咳……”他说着,便把袖虚掩口鼻,别开脸咳起嗽来。

    方才还探头探脑,想看清其人的风习习,正好瞧见这位大祭司的脸。

    这人脸色虽透着长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可容貌却与风天凛一模一样。

    风习习怔愣半响,那大祭司似乎身体真的极不好,没寒暄几句,便摇摇欲坠,好在他身边的小厮扶住,才不至在他国使臣面前闹出洋相。

    少顷,驿馆便又恢复安静,夜色漆黑,烛火幽暗。

    风习习悄无声息地跟上离开驿馆的队伍,队伍穿过一条长巷,在一处高门府邸前停下。

    察觉到府邸四周的结界,风习习不得不停下脚步,目送那人进去。

    “大祭司既然没有养好伤,何不再等几日,那残破王朝的黄口小儿,你晾他几日又能如何?”

    男子看着从厅中出来的白发老翁,缓缓推开身边人的搀扶,低首拱手朝他行了一礼。

    老者拄着黑漆木拐,走到他身前,抬手在他额间点了点,一道金色波纹自他指腹间荡开,男子如同槁木一般的脸色恢复些许精神。

    “常年猎鹰,竟被鹰啄了眼,看来,王爷当初的做法是对的。”

    男人微垂着头,虚弱地看他一眼,也无力再去言语,老者摆手示意他退下,男子颔首,把着流苏灯往后院书房缓慢踱去。

    男子一到书房,脚边便现出一道黑影。

    “回禀主子,玄英仙宗云迟西已将夫人的尸首葬在遥夜巫族领地。”

    “嗯。”

    “我们找到了大小姐的下落,可是大小姐被玄英仙宗的三个弟子带走了。”

    “又是玄英仙宗。”男子捏捏眉心,“金玉城的据点还有活口?”

    侍卫抬头看了眼男子的脸色,见他不怒不喜,才敢回道:“无人生还。”

    金玉城风家是主子经营多年的成果,可惜被夫人付之一炬,主子的一半分身也被夫人杀死。

    “这一切都因夫人而毁,主子是否要属下去遥夜——”

    男子抬眼,戾色骇人。

    侍卫连忙住口,想了片刻,又道:“主子,王爷已经遣聂将军去找大小姐,过不了几日,聂将军便会回来。”

    “嗯,退下。”

    侍卫心有余悸,拱手行礼,隐入黑暗。

    男子疲累至极,闭上双眼,手中的流苏灯缓缓溢出缕缕金色光线如雾般流入他的眉心。

    这一切的确是因秋水微烟而毁,但也因她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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