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策此次前来昌都,意在与绥国联盟,一起抵抗陈国大军。

    并且还带来一个坏消息。

    他出发的时候,陈国军队正在列兵,整座皇宫的尸兵整装待发。

    不日,陈国大军将会攻打绥国。

    绥国皇帝没有陈国皇帝换得那么勤,新帝登基七年,却已是不惑之年。

    得知此消息之后,大恸之下,当殿晕倒。

    正殿中顿时乱成一锅粥。

    良久,东方策才从殿中出来。

    与他一起出来的是张太尉与张大将军。

    张太尉年事已高,面容肃穆,眼神矍铄,一眼便看见来使队伍中的张守恪。

    张守恪唇齿翕动,堵在喉中的话正要倾吐而出。

    老爷子视若无睹,抱着红兜鍪,甩臂走下台阶。

    走在后面的东方策连忙喊住他。

    “张太尉,且慢,且慢!”

    他撩开下摆,两三下跑到他身前,挡住他的去路。

    张太尉皱着花白的长眉,横目冷视:“三皇子,若为一些闲事而唤住老朽,劝你还是不要挡住老朽的路。”

    “太尉言重,此事说大不大,小也不算小,本宫有些东西想交给太尉,还望太尉能了却本宫的心愿。”

    东方策朝张守恪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张太尉一见,便又要绕着走。

    东方策赶忙张臂拦住他,“太尉,且听本宫说完,太尉,可还曾记得死在伊水的飞豹军……”见老太尉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他放低声音,小声提醒,“五十年前,太尉还是少将军时……先锋部队……韩越将军……”

    随着他一点点引领,张太尉脸上的迷茫被惊诧取代。

    五十年前,伊水之战,韩越大哥领命带领飞豹军作为鱼饵,诱敌深入后全军覆没。

    他还与父亲闹了许久,父亲告诉他一句话,战争总要有人去牺牲,只有牺牲才能换来和平。

    那一战,他们胜了。

    现在轮到他来牺牲。

    张守恪小心翼翼地走到久违的亲人面前,俯首半跪奉上飞豹军遗骨。

    “太……太尉,这是飞豹军三万将士遗骸,还望……望太尉立碑安葬!”

    张太尉凝目注视着已经长成大人模样的孙儿,他多想伸手抚摸他的头,多想和以前一样,把他抱在怀里,给他讲战场上的故事。

    讲一讲韩越大哥……

    多年干涩的眼此刻渐渐湿润,他微不可查地轻叹一声,移开目光,拿起他手中的储物袋,“老朽自当会安葬好他们,无事就不要再来打扰老朽。”

    他言罢,绕过他们,冷漠离开。

    张大将军终是做不到同父亲一样绝情,不自禁的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沉重熟悉的力道落下,张守恪眼泪瞬间上来。

    “多谢三皇子,保重。”前半句充满感激之意,后半句语重心长。

    张守恪抬起头,泪光中,只见他转身走远的背影。

    绥国积弱,纵然有南正王朝为助力,恐也是背水一战。

    *

    离开皇宫,东方策便骑上早就备好的千里马,笑着同他们挥手:“云师弟、云师妹,再过不久,张将军就会领军抵御陈国大军的攻袭,我也得尽快回禀父皇,我军将会深入陈国腹地,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风习习点头,战争来临,便是求仙问道、不问世事的修仙者也无法独善其身。

    “张师弟,莫要难过,这一次,他们可不是孤军奋战。”东方策拉紧缰绳,弯腰拍拍他的肩后,双腿夹紧马腹,朝城门疾驰而去。

    “现在终于见到他们,你甘心了吧?”风习习虽为天地诞生的神灵,可那两人看张守恪的眼神分明蕴含着浓厚的感情。

    他们一眼就认出了他,只是压抑着情感。

    就如同秋水流所言,他们不认张守恪,就是为了保护他。

    要是张守恪还在张家,指不定这场战就是他出征。

    战争多悲惨,两百年前的神魔之战,她全族都死在战场上。

    凤凰死去还能涅槃重生,可是凡人死了便是死了。

    张守恪垂下头,捏紧拳头,思虑许久,才抬头看向他们:“你们先回山门,我有自己的事要处理。”

    他还不死心。

    “你——”

    “好,”秋水流拉住还想多费口舌的风习习,淡淡道,“那我和妹妹就先回山门,你的灵力解了,有事传讯给我们。”

    云流师弟能体谅他理解他,他高兴极了:“云流师弟,谢了,回去顺便帮我告诉师父,等这一战结束,我就回去请罪。”

    “好。”

    走出城门后,风习习忍不住回头看向站在夕阳里的张守恪,“我们真的、不管了他了吗?”

    “嗯。”多费口舌无济于事。

    三日后,绥国边界传来陈国进攻的消息。

    此时的张家军队已经披袍擐甲,浩浩荡荡自昌都出发。

    陈国军队强悍迅猛,短短几日连下两城,进入绥国的最后一道门户便是樊城,只要攻下樊城,便可直驱绥国腹地,进入昌都。

    樊城地处偏僻,有噬骨森林为防线,易守难攻。

    樊城的县令也着实没想到陈国会注意到这座小城。

    看见陈国士兵从深山里爬出来,他人都给吓得半死。

    那……那些士兵形容诡异,状态癫狂,活像是城外在乱葬岗觅食的妖魔。

    当即命令紧闭城门,将府中仅剩的一点符箓贴在城墙上,以期望挡住这些妖兵进攻。

    张家军在距离樊城两百里的壕沟两侧高地驻扎。

    从最高处俯瞰北方,燕子关遥遥在望。

    收到樊城失守消息时,正是午时,难得晴朗的秋日,营帐中愁云惨淡。

    众人食不下咽,坐卧难安。

    樊城失守,燕子关危在旦夕。

    燕子关是进入绥国腹地最后一道关卡,一旦陈国军队夺取燕子关,绥国危矣。

    张太尉在收到消息之后,当即拔营。

    就在这时,军中骚动。

    “来人,给本将军把他绑起来!”张大将军神情严肃,见他还想挣扎,当即上前,一掌扣住他的琵琶骨,再次锁住他的灵力。

    饶是张守恪浑身劲,没有灵力,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绑得严严实实,嘴巴也□□馒头堵得满满当当。

    他只能睁圆眼睛瞪向他,表示自己的不服气。

    张大将军冷着脸,命令下属看紧这个潜入军中的儿子。

    他们的动静不大,但现在形势危急,一点风吹草动让人闻风而起。

    帐中,张太尉看着不知何时混入军中的孙子,看着这双倔强的眼睛。

    沉默片刻,松开绑住他的绳索。

    张守恪拿开口里的馒头,张口就喊:“爷爷!”

    他就知道,爷爷会认得他的。

    张太尉面色淡定,丝毫没有为这一声久违的称呼动容,他在几案前坐下,威严不失温厚:“离开仙门前,仙长应该告知过你,修仙问道之人,不可扰乱凡尘因果,你现在是仙门中人,断亲断情,你我之间……再无关系。”

    张守恪一听,眼泪立时涌上眼眶。

    张太尉别开眼,朝他摆摆手,“你走吧。”

    张守恪抹干眼泪,深呼吸两口气,压下喉中的哽咽,据理力争:“我不走,我知道您想保护我,可是这些将士也是别人的孙子、儿子,就因为我是您的孙子,所以我就可以不用参战?修仙问道是为了守护苍生,绥国的百姓怎么就不算苍生?”

    张太尉一时被他辩驳得无言以对,他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张家人皆战死沙场,他只想保住这最后的一点血脉。

    帐外,士兵整齐沉稳地列队声,让张太尉回过神。

    他瞟了倔驴一样的孙儿,甩袖踏出营帐。

    张守恪也不敢三七二十一,腆着脸跟出营帐。

    张大将军正在调兵,回首看见活动自如的张守恪神色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上前朝张太尉拱手喊道:“元帅!”

    多年败仗,绥国能用的将领屈指可数,张大将军亲自率队,自燕子关出发趁夜绕后,然后两军夹击,将敌军歼于燕伊山道。

    可若是敌军发现,他同样也陷入被夹击的危险之中。

    张守恪在帐中几乎将他们的计划听完,情急之下,冲出帐篷。

    “陈国妖兵不死不灭,阿爹,你将它们想的太简单了!”

    张大将军被他那声“阿爹”喊得直接愣住,众将士看向这个突如其来的毛头小子,也一时有些愣神。

    直到张太尉重重地咳嗽两声,众人才缓过神。

    张守恪不给他们反应机会,一撩下摆,腾地对着他们跪倒在地:“阿爹,让我去吧!”

    “谁是你爹?压下去!”这个叛逆的小子,张大将军满脸通红,连胡须都气得发抖。

    “求将军让我去!”张守恪重重叩下一个响头。

    张大将军气急败坏,正过去拽他,手却被自家老爹拦下。

    “好!”张太尉深深地看着他,言语冷酷,“沙场无情,是生是死,都由人搏,本帅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领。”

    “是,元帅!”

    夜静更阑,一支军队悄无声息穿山越岭,绕至敌军身后,一如计划,袭取敌营。

    望着山道里交锋的两只军队,风习习不禁担心:“都是尸兵,守恪师兄真的有办法吗?”

    “嗯。”秋水流没告诉她,他给了张守恪许多克制尸兵的化蛊水。

    一个时辰后,山道中的兵戈之声慢慢平息。

    众将士看着面目可憎的敌军将士,个个恶寒不已。

    “都烧了吧,都烧了!”好好的人,被炼成不人不鬼的妖兵,“他们也是苦命人。”

    夜风中,流萤四散。

    风习习看着那些飞向天空的光团,本以为自己会很开心,那是功德,可此刻她却笑不出来,反而有点难过。

    “要是不打仗就好了。”她鼓鼓腮,低头望着那些火海中的尸体,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族人。

    秋水流轻轻抚了抚她的脑袋,“走吧,他们下一步应该是收回樊城。”

    樊城,这座平日还算安宁的边关小城,仅仅一日,硝烟四起,哀鸿遍野。

    晨色熹微,不知是不是陈国军队还未得知前锋部队已被歼灭,城门前并未设防。

    到城门不远,就见城墙上城楼前一人孤身而立。

    银甲黑弓,又是他!

    聂无祸。

    此人狠辣无情,是她在这世上见过最厉害的人,只怕天界的战神与大荒的魔尊能与之一拼。

    也不知那荀大夫的鬼灵到底能威胁他几分。

    张守恪牵住缰绳,抬头望向那城门之上的冷面将军。

    身边的副将已经浑身寒颤,他低声开口,声音哆嗦:“小公子,那、那就、就是聂、聂无祸……”

    既然是上战场,张守恪心里也早有准备。

    今日,他一定要为爷爷、父亲血洗前耻。

    “聂无祸,拿命来!”

    张守恪气势汹汹,势如破竹,长腿一踏马背,蓄力而起,手中的长枪直指聂无祸的首级。

    预想的画面并未出现,城墙周边有一层无形结界,生生将张守恪连同他的枪阻拦在半空。

    张守恪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平素积攒的符箓这次是不要钱地往外丢。

    樊城的结界竟真有松动之像。

    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个突破口,把枪一刺,破界朝聂无祸袭去。

    聂无祸面不改色,甚至可以说是漫不经心的抬手,握住他的枪头,锋利的枪头弹指间化为齑粉。

    而他分毫未伤。

    张守恪神色呆愣,就被他周身的煞气逼飞,不受控制的往外坠落。

    城门底下瞬间兵荒马乱,都想追上去接住他,奈何鞭长莫及。

    张守恪被打得昏昏沉沉,耳边只有唰唰的风声。

    眼看他要撞上一根断树枝,风习习忍不住施法定住他。

    远在城墙之上的聂无祸眼皮一抬,显然发现了藏在云端之上的人,扬弓射出两支金羽箭。

    秋水流挥出两道剑气截断那两支箭。

    风习习这时终于将张守恪拎回云端。

    张守恪看见他俩,神志回归,旋即抱住风习习的腿:“小师妹,你们、你们是不是想通了,来帮我了!”

    他激动不已,抱完风习习,又去抱秋水流,“云流师弟,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呜呜呜……”

    秋水流:……

    “有聂无祸,你夺不下樊城,撤兵吧。”秋水流扬眸望向城墙,迎上那双冷酷的眼睛。

    张守恪已经立下军令状,誓死夺回樊城。

    他知道云流师弟不管凡尘的事,可是小师妹心软啊。

    “小师妹,你真的忍心看樊城百姓去死,你看看现在的樊城,他们根本就不管百姓的死活,小师妹,只有把他们赶出樊城,流离失所的百姓才能活下去,我们求仙问道不就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吗?”

    这一刻,张守恪的口齿是如此锋利,风习习竟哑口无言。

    “聂无祸可不是轻易能打败的。”秋水流拉住他的手臂,将他从云上拉起来,“不能光用蛮力。”

    张守恪转头看他,又惊又喜:“这么说,你愿意帮我了?”

    秋水流扫了眼意有所动的风习习,拍拍他的肩:“走。”

    两人一同到城门之外,聂无祸却仍旧直勾勾盯着云端之上的红衣少女。

    风习习捏紧手指,绷紧脸,无畏的直视那道目光。

    她知道他想要什么。

    “退兵,否则我就捏碎那个鬼灵。”

    她从未想过自己也有一天用上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聂无祸神色平静,毫不在乎:“本将再问你一次,天界可有起死回生之法?”

    “没有。”像他这样罪孽深重的人,竟妄想神佛的怜悯。

    风习习冷笑,“天界没有,冥界也没有,人死不能复生,天地不能逆转,时空不能倒流,这就是天道,这就是秩序,凭你也想更改?”

    这话似乎激怒了聂无祸,他慢慢眯起眼睛。

    就在这时,三张荡山箓疾向城墙上空,结界彻底碎裂。

    两个少年一人执剑一人持枪,一左一右朝城楼前的男人袭去。

    聂无祸意在那云端之上的红衣少女,周身罡风一震,身形一闪,错开他们的攻击,出现在云端。

    风习习收紧手指,拳中迸发的神火顷刻凝成一柄长刃。

    先前被他擒住是全无戒备,这次不会了。

    沼妖祸世的预言,如今已然应验。

    她必须灭了他。

    这是她的责任和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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