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沉沉的云间,一红一银两道身影打得不可开交。

    风习习决心要除了这只半妖,招招致命,聂无祸用枪,才堪堪压过她的气势。

    两人刀枪相接,势均力敌,一旁张望的张守恪趁机而上,一手持枪,一手符箓,朝聂无祸扑去。

    聂无祸眼神锐利森冷,挥手甩出一道刚劲的掌风。

    张守恪连人带枪撞上身后的城墙。

    撞墙的声响极大,风习习有些担心,闪身避开他的枪,转身去救。

    这一转身,便叫聂无祸捉住空子,长枪一转,变回黑弓,朝她射出一只金羽箭。

    “小师妹!”

    风习习反应极快,回手一招斩断长箭,可金羽箭箭身断裂,箭头却径直扎进她的肩头。

    麻木感从肩头蔓延。

    她皱皱眉,“你真卑鄙!”

    竟然用毒。

    “兵不厌诈,”聂无祸行军打仗多年,靠的可不只是武力,“你输了。”

    风习习攥紧弯刃,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往下坠。

    箭毒蔓延极快。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

    没关系,有人会接住她。

    比起这可怜的鳏寡之人,她可是有伙伴的。

    她用力睁开眼皮,可眼前越发模糊。

    朦朦胧胧间,耳边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

    最熟悉不过。

    她心里一松,安心地闭上双眼。

    见她昏睡过去,少年揽住她的腰,将她轻轻放在墙角边,喂她吃下解毒丹。

    随即以剑化阵,落在她身边,形成结界。

    城墙上风起云涌,他转过身,眼瞳乌黑,阴冷而凌厉,“今日,杀你的人,是我。”

    少年白发招展,如雪如瀑。

    聂无祸常在人族中长大,对妖族知之甚少,却也清楚眼前少年的异状非人之所及。

    巫族神秘,纵然神秘,也是人。

    而他,不像人,亦非妖。

    他们露出的异端愈多,世间未知之处便越多,世间之大,死而复生何尝没有?

    少年提剑,一步一步踏向云间,黑剑随着主人动作,在空中划下一道淡淡的黑色痕迹,仿佛割裂了这片天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妨告诉你。”少年扬起唇角,露出一个诡谲的笑,“世间的确有起死回生的办法。”

    “可惜,”他唏嘘两声,笑着看着他,神情嘲弄,“你不配,你不敢逆天,亦不敢反地,却独独恃强凌弱,自愿沦为天昊的棋子,屠杀这些手无寸铁的凡人,天道怎会厚你?”

    男人面色冷硬,蕴着一丝薄怒,绷紧的长弓一放,数箭齐发。

    少年无所畏惧,踩着虚空,走上云端。

    破风而来的金羽箭生生滞在他面前。

    “起死回生之术是如何施展的,你为何不问问天昊。”少年摆手,弹指间,天间弥漫的黑雾从四面八分涌向这个银甲冷面的将军。

    黑雾爬上四肢,聂无祸罕见的失色。

    “像我这样的问你这样问他,知道吗?”少年漫不经心地用剑拨开身前的金羽箭,走进黑雾中。

    张守恪望着天上那片黑云下飘来的金色粉末,愣了好一会,才连爬带滚,冲到风习习身前,只是她周身剑阵杀气腾腾,难以近身。

    他只能在剑阵外大喊:“小师妹,你快醒醒,云流师弟入魔了!”

    “小师妹!云流师弟入魔了,你快醒醒啊!”

    张守恪拿起自己的断枪试探地挨了挨剑阵,那断裂的枪头立马被削得平平整整。

    这枪头可是用玄铁打造的。

    张守恪心惊胆战丢开断枪,继续大声喊着。

    阵中的红衣少女秀眉微蹙,慢慢睁开眼睛。

    “小师妹,你快点出来吧,云流师弟入魔了!”张守恪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再不唤醒云流师弟,就来不及了。

    这回,风习习终于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她腾地起身,稳住仍有些麻木的肢体,拔出肩上的断箭,冲出剑阵。

    “他、他现在在哪?”

    张守恪看见她出来,激动地指了指天上那片黑云,“云流师弟就在那里。”

    “你都不知道,他——”他话未说完,身边红影一闪而过。

    风习习赶到黑云边上,施法逼开周身的云雾,小心翼翼地踏进云中。

    隐约间,听见一阵轻微细碎的咔嚓声,叫人不自觉的寒颤。

    望着不远处的黑影,她试探地喊道:“秋……水流?”

    那身影听见声音之后,动作一僵。

    下一刻,黑云中寒风乍起,风习习下意识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云散雾消。

    少年安然无恙地站在她面前,眼瞳漆黑阴冷,肩后的白发长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这样的诡状,让她想到上一世,他走火入魔的模样。

    难道……

    入魔之后的惨烈情形,她想都不敢想。

    风习习捏紧拳头,张手抓住他的手臂,卯住劲地摇:“秋水流,你、你快点醒过来、醒过来!”

    秋水流:“……”

    “再晃,我脑子都要被你晃成浆糊了……”

    “……”

    风习习抬眼偷偷瞄他一眼,又是那副熟悉又轻佻的嘴脸。

    她忙松开手,颇有些尴尬地朝他笑笑。

    少年面色冷冷地,垂眼俯视着她,抬起手,轻轻地戳了戳她脸颊上的最圆润的那一处。

    “真软。”

    风习习撇开脑袋,不乐意地拍开他的手,“这是我的脸,又不是城墙。”

    “哦。”他抬手比了比两人之间的身高,仿佛发现什么惊奇之处:“你怎么只长横的,不长直的?”

    风习习瞪着他那张讨打的脸,这样子哪里像是入魔?分明就是入了畜牲道。

    真狗。

    秋水流毫无自知,不敢相信,认真地比了比两人的个子,眼神疑惑,“嗯?”

    风习习自然也发现两人身高上明显的差距。

    “你别以为你长得快,等我恢复法力,看我不揍你!”

    想到她法力耗尽,身形会变小,想到此处,他收敛起轻佻的样子,拉着她看上一圈,这一看便看见她肩上还未愈合的伤口。

    “你的伤,”他拧眉,俯身看向她肩上的血迹,眉头紧锁,“没好。”

    风习习低头一瞧,才感觉到肩上的痛。

    她暗自捏了个法诀,可伤还是愈合得很慢。

    血浸红裙,愈浸愈深。

    秋水流皱着眉,从袖中拿出金疮药,正想给她上药,手刚刚碰到她的衣襟,便被推开。

    “我、我自己来,才不要你上!”风习习一把抓过药瓶,背过身,手忙脚乱的把药粉倒在手心,扒开衣领,往伤口糊。

    秋水流看着她略显滑稽的背影,颇为无奈。

    风习习动作飞快,抹完药粉,收拾好衣襟,一本正经地把药瓶递过去,“还有一点点,对了,聂无祸呢?”

    这天上地下都没看见他的身影,总不能逃了吧。

    “他逃了,”秋水流面色如常,接过药瓶,慢条斯理地收回袖中,“祸世沼妖,不过尔尔。”

    打赢了,就开始洋洋得意。

    “哈,你最厉害。”

    “当然。”他微微一笑,轻轻拍拍她的脑袋,不吝夸奖,“你也很厉害。”

    风习习扬扬下巴,那可不!

    “看在你眼光好的份上,我帮你把头发变回去。”

    秋水流微微朝她凑近一步,俯身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风习习忙将眼神看向别处,抬掌虚虚在他的头顶上,刹那间,少年白发作青丝。

    她快速地往那碎发上瞥一眼,语重心长地嘱咐:“下次,别再解开我的法术了。”

    “嗯。”

    “还有,聂无祸心机深沉,小心他去之又返。”风习习对那次还有些心有余悸。

    “不会。”少年语气笃定,风习习看他这么肯定,稍稍放下心。

    张守恪看见他们安然无恙,简直不敢相信。

    风习习笑道:“我们可是很厉害的,那个聂无祸被我们打跑了。”

    “真的?”

    “真的。”

    话音一落,整个军队沸腾了。

    天知道,与聂无祸交战,他们百战百败。

    这是几十年来,唯一一次胜利。

    军队进城时,斗志昂扬。

    只是,进城后,看见遍地残骸,神色间的欣喜荡然无存。

    这已然是座尸骨累累的空城。

    陈国的军队攻破樊城之后,屠戮百姓。

    全城无一幸免。

    张守恪用掌轻轻合上掌柜空洞冰冷的眼皮。

    为防疫气,军队用半天的时间在几条大街上掘出土坑,将百姓尸骨一一搬入坑中焚烧。

    风习习第一次见证人世间战争的残酷,这座城里百姓虽不富裕,也时常被城外的妖魔搅扰,谈不上朝气蓬勃,可也是平淡可期。

    但仅仅一场战争,皆数凄惨死去。

    时近傍晚,暮色深沉,主军到达樊城,众人才从压抑的气氛中抽离片刻。

    樊城已是绥国的边城,再往前走便是一望无际的连陇山脉。

    传闻中妖魔遍地的噬骨森林。

    “有聂无祸坐镇,陈国的军队才能穿过噬骨森林,现在少了他,他们不敢放肆。”

    风习习顺着秋水流的视线,望着那一大片夜色笼罩下的无际山脉,秋水流向来都不会出错,可是城楼上的风,却带着一股潮湿的腥味。

    “有雨的味道。”她凝视风来处,远处那片森林树木茂密幽深,连风都无法渗透,“你听,有声音。”

    神仙的感知不知比凡人细微多少倍,不会有错的。

    秋水流扫了眼她所指的山林,忽然想到什么,语气透着些许催促:“走,我们下去。”

    陈国的尸兵,恐怕连噬骨森林里的妖魔都要避让三分。

    深夜,城墙下响起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古怪声响。

    突然城墙之上亮起火光,紧随而来的是痛苦地惨叫。

    半个时辰之后,黑夜恢复平静。

    张守恪举起火把,大着胆子往城墙下探,便被腐烂的腥臭味冲得头脑发晕。

    他捏着鼻子回到城墙之上,高兴地说道:“云流师弟,他们真的想趁夜袭城,现在好了,都死干净了。”

    陈强绥弱,秋水流倒也谈不上高兴,“还有后招,小心点。”

    城楼上的风愈发寒阴,他仰头望向头顶黑沉沉的云,叹道:“这天,怕要下雨了。”

    一旁的风习习几乎可以肯定,“今夜一定会下暴雨。”

    话音刚落,一滴雨重重砸在她脸颊上,冰冰凉凉。

    她抹去脸上的雨水,躲到城楼檐下,不一会,雨滴滴答答,飘洒一地。

    城墙之下,骤然传来震天响地的擂鼓声。

    于尸兵截然不同,是活人的声音。

    风习习顾不得大雨,急忙奔到城墙边上往下望,只见一个个鲜活的将士推着一架冲车,撞向城门。

    一声又一声,地动山摇。

    “是陈军!快防守!快防守!”

    雨夜下,城墙上的将士升起火把,举起弓箭。

    城墙外,一个又一个士兵从云梯上滚落下去,城墙上,一个又一个士兵倒下。

    倘若尸兵是妖魔,尚可插手。

    可如若是凡人呢?

    风习习一时怔忪起来,直到被秋水流拉回城楼,才回过神来。

    “你……你有没有办法让他们不要打仗?”这无异于自相残杀。

    秋水流拉紧她的手,用手帕擦净她脸上的雨水,“只要贪婪存在,战争就无法避免。”

    “那……那要怎么办?”

    “只有解决驱动战争的贪婪之人。”

    少年抬眸望向雨幕,遥遥夜色下,一个身着金色大氅的男人撑伞立于山巅之上。

    独眼,独臂。

    刀剑相接与大雨纠缠出喧嚣声渐远,风习习看得清楚,那人面白如枯骨,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病入膏肓的死气。

    他竟还没死。

    秋水流放下她的手,将她轻轻推入城楼里,“你在这等我。”

    “不要。”风习习面色有些发白,这样的境况让她想到上一次,她在树下等待的时候,她不想做那个等待的人。“我要和你一起。”

    秋水流看她脸色有些差,立马明白她的担忧,“好。”

    风习习抓紧他的手,莫名有些心神不定:“他、他不是死了吗?”

    “是死了。”他记得他一剑一剑将他卸成五块,明明连心都捣碎了,竟然还能活着,真是意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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