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不过是平常的一夜。

    无论人世间发生什么事情,生离死别也好,江山易主也罢,甚至是天崩地裂,沧海桑田,明天太阳依然会升起,万物依然会按照自身轨迹,循天道而行。每一天,每一夜,都是没有区别的。

    起风了。

    凉风轻拂过一张张酣然入睡的脸庞,虽然地方简陋、狭窄,甚至连干净都不能称得上,但他们依然睡得很甜。再过不久,新的一天就要到来。每一天都过得不轻松,每一天都需要为了活着而拼尽全力,必须争分夺秒休息,否则日子只会更加艰难。

    也只有无聊的夜风还在四处巡视,窥探每一个角落,怕是想要发现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可惜,一次次的让它失望了。

    但当风吹到这里,似乎打了个转,徘徊着不愿意离开,而原本温柔的夜也忽然变得阴寒。

    刚从初一那里走出来的心语打了个喷嚏,她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她停下脚步,先是环视一周,没有发现,然后抬起头,看到了风推开云朵,露出一轮明月。

    孤月当空,冷眼旁观。

    对某些人来说,这一晚或是终结之夜。

    大多数人会把血腥与死亡联系在一起,天然的选择回避,而心语正好相反,不但没感到害怕,还下意识地循血腥味前行。因为流血了,就需要医治,能医治也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渐渐,除了气味还能隐约听到人声,然后看到了绰绰人影。

    “已来了一群人?奇怪,惹来那么多人居然没发出大动静。事情一定不简单,我得赶快。”

    离人群不远了,从细碎的谈话声中,心语凭着灵敏的听觉,分辨出一把熟悉的声音。

    “别挪动,止血散给我,快。暂时不要惊动其他人,留下三两个帮手,都散吧。”

    “公子?”

    “是你?这么晚别到处跑,站在那别动,等着。”

    “公子明知道我能帮上忙,怎么就要我等着呢。”

    心语没有停下脚步,公子樗见状把旁边的人扯过来挡住她的视线,又在衣衫上擦干净满是鲜血的手,才快步迎上前将她拉到一旁,解释道:“有人受伤了,伤得很重。”

    “我知道,所以才过来。”

    公子樗想了想,还是摇头,解释道:“伤得有点吓人,你看他们。”

    顺着公子樗的目光,果然看到了一个个抖动的人影,细看的话,还会发现大家面上均是死灰一片。是被吓着的。

    没有人说话,是因为吓得说不出话,只能听到“喀喀喀”牙齿打颤的声音。

    没有人走,不是关心受伤的人,实在是双腿发软走不动。

    心语脑海闪过各种曾经经历过的,骇人听闻的画面,难道还会比那些事情更可怕吗?

    “公子必定知道油中取枣是怎么回事吧。”

    “当然知道。对于犯了大事的人,在滚油中放一粒枣,如果能把枣从油锅中咬出来,代表得到上天的原谅。大多数人无法经受得住油锅的滚烫,偶尔的成功者亦会被烫得面目全非。可是……”公子樗依然摇摇头,“比那个可怕。”

    “公子知道,从前巫师是如何惩罚叛徒的吗?”

    公子樗眉头轻皱,回答道:“剥皮。把人埋在土里,只露出脑袋,割开头皮灌入水银,下沉的水银会把皮肉分开,埋在土里的人将痛不欲生,不停挣扎,皮肉尽开后,血肉之躯会从土中跃出,只剩下一张皮留在土里。”

    “我给这样的人,上过药。”

    “你不害怕?”公子樗感到难以置信。明明是让人毛骨悚然的事,即使是麾下勇猛将士,亦未必能保持淡定,为什么眼前这位娇俏可爱的弱女子能如此冷静,甚至像是闲话家常一般,不仅没有退缩,还努力证明自己。

    她想说明什么?自己的勇敢?自己的与众不同?

    “公子忘记了吗,我不是普通人,我是感觉不到痛的啊。不能明白当中的痛,没法身同感受,又怎么害怕?老头子说过,上天给我的既是不足,也是最厉害的武器。他下不了的手,我可以。”

    “是你认识的人。”

    “只要不是公子,谁都一样。”

    “是白磷。被做成人彘。”公子樗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引路。“剁去四肢,挖去双目,拔去舌头,削去鼻子,喉裂不能言,耳破不能闻。尽管如此,但,还是活着。我没想救活他,只想知道事发经过。”

    “可以在他身上写字。”

    “已经试过,可惜他只是摇头。”

    “让我一试。”

    心语微微俯首曲膝,向公子樗行礼后,才蹲下身,查看那人的情况。

    的确是白磷,面目全非,但心语还是认得这个人就是白磷。

    就在不久之前,还跟他说话的人,如今竟成了这个模样。

    惨不忍睹,脸面被削平,黑洞洞的眼睛一直在冒血,两片嘴唇只剩下一星半点,露出满口的鲜血,以及约隐约现,白森森的牙齿。躺在血泊中的他没有了人形,断掉的手脚被公子樗用布包起,放在一旁。只有胸膛轻微的起伏表示他还活着。

    看不到,听不见,说不出,连四肢也都失去的人,接下来的日子还怎么活着?他顽强地坚持着最后一口气,一定是还有心愿未了,想要告诉大家,凶手是谁。

    我没想救活你,但你一定要告诉我!

    “白磷……”

    那人没有反应。

    对啊,他听不见呢。白磷额头上还可隐约看到一个樗字,一定是刚才公子写的。连公子也没有办法吗……不对,公子说,是白磷拒绝回应,为什么,为什么要拒绝公子,难道只是因为说不出话,无法沟通?

    “白磷。”心语又轻声唤道,同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胸膛。

    白磷依然没动,但浑身上下写满了拒绝。

    为什么?你这样是无法解决问题的啊,白磷,给我点提示,无论多么细微,我都一定会设法弄懂你的意思,求你了!

    “公子,难道白磷当真没半点回应?他真的知道是你?”

    “嗯。可能我不是他想见的人吧。”

    哦?心语侧着头,再次认真打量白磷,想从他身上找出线索。只是他的身体实在太“干净”,不仅没有半点多余,甚至连该有的都不齐全。半死不活的人表情依旧,痛苦,倔强,保留着最后一口气,坚决地拒绝交流。

    心语略作沉思,一时间亦想不出好办法,出于习惯的摸出随手携带的银针,在白磷头顶、腹部各处穴位行针。

    见识过心语神乎其技的医术,一众奴仆不约而同睁大双眼,想要见证奇迹发生的瞬间。

    “这是要起死回生了!”人群中有人惊呼。

    “不,这只是针灸麻醉,不过是减轻眼下的痛楚罢了。”

    “哇,原来刺几下就能够不痛,是不是真呀?”

    果然,不下,白磷面容略有放松,喉咙中那种瘆人的气流声变得缓和,由于没有了嘴唇,这时的白磷笑起来阴森森的,不仅一点不好看,还非常吓人。

    笑着笑着,白磷又不笑了,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身体不停扭动想要吸引关注。围观的奴仆被吓得纷纷后退,只有公子樗上前一步,紧盯着地上的人。

    心语最初也是被吓到了,倒不是因为白磷的恐怖,而是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剧烈。她很快镇定下来,用手按住白磷,在他额头飞快写下:没事,别动。

    不知道是不是心语的手有法术,反正只要她碰着白磷,那人就不动,一旦离开,人就变得急躁。一开始心语还不明白,几次之后她意识到问题的关键:白磷一直在等着,等一个适合的人,而明显,这个人就是自己。

    为什么一定要是适合的人,为什么不能是公子,只能是我?你有话要对我说?你说的话只有我明白?

    公子,我,白磷,其他人……

    我,公子……只能告诉我?只有我知道?

    为什么?!

    白磷,你是不是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无数疑问同时升起,一个个萦绕心中。心语突然一个激灵,脑海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她抬眼看向公子樗,公子樗询问地上前一步,她马上伸出手制止,然后低下头,不让任何人看到她那渐渐被泪水模糊的双眼。

    不是的,不会的,怎可能……

    她弯下腰,小心翼翼捧着白磷面上还完好的地方,用嘴唇抵住他的额头,无声道:白磷,是不是他……

    这一刻,白磷似乎与她连接上了,深吸一口气,胸膛的起伏更加剧烈。

    “白磷,你知道是我,对吧。”

    白磷点头了。

    眼泪终究没能忍住,一滴一滴,滴落在白磷的脸上。

    心仿佛瞬间被冻住了一样,有种陌生而又诡异的感觉一闪而过,很难受,好像是……痛?可她明明不会痛的啊。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像断了线的珍珠,一直打落在白磷血淋淋的脸上。她用颤抖的手,在白磷额头写下一个字。

    终于,白磷笑了,死得十分安详。

    心语伏在他身上,极力压抑着悲伤,尽量想要保持冷静。

    但她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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