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深山,女子穿林疾行,衣衫浸湿的背影显得愈发纤弱,却因身后紧随的追兵无法迟疑半步。

    云雾笼罩着整座玉仓山,树林间杀机弥漫。嗅到空气中未及消散的血腥味,尾随目标的刺客露出一丝满意的冷笑。昔日惊才绝艳的不栉进士?眼下她身负剑伤,只怕也撑不了几时。

    察觉到同伴脚步迟顿,其余刺客纷纷驻足相望。后者沉吟了片刻,抬手示意:“穷寇莫追,前方已是清禅宗境地。”

    虽则在传闻中几经衰落,如今游离于朝堂与江湖之外,自成逍遥一派的清禅宗依旧不容小觑。有言当朝太尉文子擅与清禅宗现任宗主墨子归师出同门,昔年皆为晋国名士,辅佐当今陛下登基大业。纵然隐退之后的墨子归风华尽敛,但凭着曾经拥帝登基的智谋在身,其掌管之下的门派又岂会轻易式微。

    忆及清禅宗旧时声名,众人随之点头,继有一人询问:“伤口染毒,左右是命不久矣。倒是那姜氏幼子不知踪迹,我等回去该如何交差?”

    方才急于追杀负伤逃脱的姜氏,自是无暇巡查屋内景况。或许原本用膳之人便是姜氏母子,而那名中年男人不过临时到访,使得幼子去往东厨添茶,偏巧躲过了视线。然则日暮穷途,一个毛羽未丰的儒弱孩童又能躲往何处?一念既生,刺客首领眼中冷光复现,嘱咐道:“重回山下搜查。”

    话音落了,却有一句哂笑自近旁传来,“我看不必了。”

    山间雨势渐弱,夜色愈发浓重。刺客们一时间无法辨明来者踪迹,唯有迅速背向同伴,警惕地观察起四周动静。众人屏息以待,忽闻首领急喝了一声“散开”,随后的兵刃相击声才令他们意识到对手是由上方攻来。

    来者行如鬼魅,进退之间腾掠极快。即便刺客五人合力相抗,也逐渐落于下风。对方以玉笛为兵,招招打在刺客们的骨节之处,已有两人疼痛难忍地倒下□□。

    只见那人弯腰捡起一名刺客落在地上的剑,毫不迟疑地反手划向对方咽喉,片刻之后语声寒凉:“剑刃萃毒,果真是杀手做派,阴损至极。”

    刺客首领手骨已伤,目睹同伴被一剑封喉,难免心情复杂地看向对面之人,“阁下莫非出自清禅宗?”

    那人似是嫌弃地丢了染血的剑,重新执起玉笛,不答反问:“京城何人指使你们?”

    天色将明,笛声伴随晨间寒风穿过彻夜未关的窗户,引得匍匐于地砖上的稚子一阵瑟缩,随之从桌底爬了出来,禁不住得连声咳嗽。

    窗外不知何时多了位中年男子,迎着稚子担忧的眼神,颔首轻叹:“你娘已脱离险境,且待在此处,等我唤你时再出来。”

    见男子顺手阖了窗,稚子心下安定,也知对方用意为何。昨夜突如其来一场刺杀,若非有人临时拜访,意外促成了他的回避,此刻倒在血泊里的人想必是他。

    简单处理了客厅乱象,中年男子才走进东厨,看向劫后余生的稚子,“随我上山罢。”

    稚子垂眸不言地跟上他,经过白布掩盖之处时脚步稍顿,询问道:“墨师叔可知这位夫子家世背景?”

    玉仓山下初来乍到的教书先生,原不过是受书院所托,登门游说姜氏幼子入学,却不幸逢此横祸。中年男子心中不无惋惜,只叹道:“听闻他家中尚有一女,我已派人前去探望。”

    稚子点了点头,又问:“那些刺客如何处置?”

    思及昨夜雨林中的一番厮杀,中年男子语气微肃:“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稚子闻言似思索了片刻,道出心中疑惑:“我生父原是京城显贵人氏?”

    中年男子显然愣了愣,随之试探地反问:“你娘告诉了你?”

    稚子平静作答:“昨夜刺客动手之际,曾提及京中有人见不得我们回去承宠。”

    中年男子佯咳了一声,而后手执玉笛,不轻不重地敲打稚子额头,“姜时月,”他难得语重心长地叮嘱:“你不过幼学之年,毋须太多思考。”

    一场秋雨惹得入夜寒凉,榻上的人惊梦醒来,伴着咳嗽起身,看了一眼犹然敞开的窗户。

    月光洒落满屋,照见地面的影子格外修长。未及消散的梦境与现实画面交错重合,幸在时过境迁,他已不是当年依赖长辈教诲的无知孩童。至于那位梦中人,此刻想必正在会见京城来客罢。少年对着影子无声地笑了笑,随后阖上窗扇,隔绝了肆意侵袭的寒风。

    是夜清冷,静坐风亭的人抬眼瞧了瞧月色,仍是许久未动,似在耐心等候着什么人,也似浑然不觉近旁有人暗中窥视。

    又过了须臾,躲在树后的一道身影终是按捺不住,侧首询问同伴:“师傅为何还不现身?”

    同伴答非所问:“师姐,时辰已晚,该回去歇息了。”

    “......”那身影复归沉默,忽而推了推同伴的肩膀,压着嗓子催促道:“不妙,快逃。”

    只是话音方落,两名稚子的衣领便被人扯住,随之拎到了风亭前。

    亭内人徐徐起身,饶有兴致地看向来者:“深夜叨扰,不曾想子归兄还携了爱徒前来赴会。”

    墨子归松开手,任由两名年幼弟子摔坐在地,冷着脸道:“山中鲜有来客,难免惹了不知礼数的弟子前来窥探,倒令苏兄见笑了。”

    他口中不知礼数的两人相视一眼,一人当先乖觉地低头认错:“怀真好奇心盛,是以强拖了师弟同行,还望师傅莫要责怪于他。”

    墨子归无甚意外地颔首:“既如此,回去抄经史百遍,怀慕从旁监督便是。”

    一旁的苏鹤笑了笑,好言劝道:“小姑娘年纪虽轻,倒也不失仗义,左右是出于稚子好奇罢了。”

    墨子归语气微谑:“年纪虽轻,可也不失顽皮,山中鸡飞狗跳之事素来少不了她。”

    在外人面前被师傅无情折损,既失了礼数也丢了面子的怀真自觉不宜久留,急忙拉着同伴告辞。

    墨子归看了一眼不曾说话的男童,叮嘱道:“好生监督你师姐,若有旁人替她,务必来向为师禀明。”

    两名弟子一个沉默颔首,一个无语望天,随后相继走出了风亭。

    苏鹤回到石桌旁坐下,好笑之余不乏好奇:“听子归兄所言,以往这名弟子也常被罚抄书,且有人代为效劳?”

    墨子归未有回应,只瞥了眼对面男子的锦衣华服,“山野粗陋,不比京城之荣华。可惜苏兄不远千里而来,此地却无好茶伺候。”

    看着空无一盏的桌面,苏鹤失笑摇头:“我若只为品茗,又何须南下拜访。”

    墨子归漫道:“未知苏兄所为何事?”

    多年旧友重逢,苏鹤并不急于谈正事,“江湖传言清禅宗近乎衰微,莫非是因其宗主只沉心于收徒,而不予循循善诱?”

    墨子归扯了扯嘴角:“司徒大人有何指教?”

    苏鹤忽略他的刻意恭维,顺着话语道:“因材施教,善启心灵。子归兄明知抄书无用,何故施以惩罚。”

    墨子归又是一哂:“原是谴我对弟子疏于管教。”

    苏鹤叹了叹,“不过是遗憾子归兄智珠在握,却无心于此道。如今天下虽定,乱象犹在,子归兄隐退至今,可知朝野风云变幻?”

    早年经历仿若隔世,墨子归神色未动,若无其事道:“朝野诸事,于我何干?”

    苏鹤闻言也不恼,轻声笑了笑:“子归兄虽远离江湖,昔日恩怨又岂会无疾而终。”

    墨子归仍是淡漠之色:“苏兄不妨直言来意。”

    苏鹤只好咳了咳,“也罢,既然子归兄无意叙旧。”说话间自袖中取出了一封信笺,“陛下口谕,臣子难违。”

    墨子归拆阅过后回以一声嗤笑,“只言片语便要幼子孤身赴京,陛下是忘了昔年旧事,还是意图再次借机试探旁人?”

    所谓昔年旧事,是陛下登基之初顾此失彼,致使尚在孕期的姜子沄毅然离开。还是两年前陛下违背承诺,试图遣人寻回姜氏母子,结果却引得后宫生妒,对姜氏狠下杀手?苏鹤斟酌片刻,也只得一声叹息:“朝中波云诡谲,心怀不轨者又何止一人。听闻姜氏伤重身故,陛下只怕是最为痛心之人。”

    谈及已逝故人,墨子归唯余冷眼:“多年未见,苏兄莫非已是陛下肚中蛔虫?”

    苏鹤察言观色,笑着转作调侃:“子归兄是嫌我一介文人,无力护送小殿下么?”

    墨子归颔首:“苏兄确然手无缚鸡之力。”

    苏鹤一时似被噎住,随后才正色道:“为君者素来善用权衡之术,子归兄何不视其为一次契机。小殿下既出身天家,又岂会当真在此庸碌终生。”

    听出话中潜藏的深意,墨子归不免多看了他一眼,“苏兄如今列位三公,在朝中必是如鱼得水,耳目通达。”

    苏鹤眼神清明,答得圆融:“朝臣皆是为了陛下分忧效劳,子归兄夸词了。”

    墨子归便只笑了笑,起身道:“走罢。”

    苏鹤有些愣怔:“去往何处?”

    墨子归已然踱步出了风亭,“山中虽无好茶,却不乏佳酿。”

    树木皆秋色,山间唯落晖,夕照之下的山坡平添几分寂寥。

    墨子归负手遥望对面枫林,许是昨夜酒意未消,竟觉得那一片红色有些刺目。良久他才收回视线,看向墓前祭扫的少年,“此去万水千山,或无再会之日。”

    少年专注于焚香叩拜,直至结束起身,仍旧凝视着石碑上的名氏,“墨师叔筹谋多时,若我心生退意,岂非辜负于您。”

    见他一脸沉静模样,殊无年少应有的飞扬神色,墨子归也不知是喜是叹,“待你步入皇宫,方知清禅宗实为一片净土。”

    少年垂眸看向地面,避开了那道劝告的目光,“纵有洪水猛兽,可也不妨一窥。”

    料想他去意已决,墨子归只得无奈一笑。少年意气自是无所畏惧,又岂知朝堂尔虞我诈之事,除却明面上的猛兽为敌,更多见于背后冷箭。中年人斟酌了片刻,唯余一声叹息:“罢了,你姑且随心而为,朝中总有助你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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