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已有月余,建康城中风貌依旧,各户门前张灯结彩,仿佛年节的喜庆气氛还未散去。街市上的商贩们并不似往日般忙于吆喝,反倒相互寒暄笑语连连,便是连那酒楼外迎来送往的杂役也都纷纷操手闲谈,别是一番悠闲景象。

    护城河畔的一处茶馆里,说书人手持惊堂木,正说起当今皇帝年少时如何陷于困境,又是何般英勇机智地同猛虎周旋逃脱。台下众人听得起兴,直催促那说书人说得再详尽些。

    茶馆二楼的雅间里,一人临窗瞧了片刻,戏谑道:“百姓拥戴君王,倒是难为这说书先生冥思苦想了。”

    天策皇帝年寿半百,宫中连日肆筵庆贺,宴上便不乏阿谀奉承之人,直博得龙心大悦。后诏令拟定,宣告天下改国号为永乐,并行元年大赦之令,免去赋税二载。百姓们蒙此恩典自是感恩戴德,雅间内另一人不免调笑:“你若也散一些银钱笼络人心,或许明日人人称颂的便是靖安侯府了。”

    临窗的少年身着玄青云纹劲装,星眉剑目,稚气未脱:“苏兄这般妄议之语,若是落入令尊耳中,怕会被治以大不敬之罪罢?”

    闲坐弄茶的男子一袭蓝色对襟长衫,白净的脸上犹有揶揄之色:“如若靖安侯得知若舟兄已数日不在军中操练,未知会作何感想?”

    他们二人自幼相熟,互相拿捏调侃已是常事,如此耍笑间又过了多时,仍未见门外有何动静。顾若舟终是少年脾性,渐渐没了耐心:“这宁王将你我邀来茶馆,偏又迟迟不现身,是何含义?”

    苏颖山也有些纳闷,“那王府侍从可曾言及宁王相邀所为何事?”

    顾若舟摇了摇头,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原本他们同那宁王也不过是在宫宴上见过几回,钟鼓馔玉间共猜谜饮酒的交情。以往只闻这位母氏不详的王爷耽于玩乐,近两年来倒是收敛了些,只专于散财结客,替太子筹备幕僚。

    待又换了一壶新茶,方才有一锦衣少年走入雅间,朝他们作了个揖:“劳烦二位公子久候,殿下今日政事羁绊,恐难赴约。”

    顾若舟出身于豪门贵庭,至今还未曾被人怠慢过。此番有种叫人戏耍了的感觉,那人还是个原先不怎么瞧上眼的王爷,难免生出不悦:“宁王殿下既有要务在身,何不提前相告。”

    苏颖山心中亦有微词,但毕竟年长顾若舟一些。眼前少年乃宁王亲随,不宜轻易冒犯,于是客气问道:“贵人事忙,却不知殿下原先有何指示?”

    早春的傍晚尚有几分寒意,王府内侍们步履匆匆地穿行于重重院落,长廊间的宁字姓灯随之递次亮起。

    厅内沉香淡淡,抚琴的乐师一曲终了,起身偕同侍茶的婢女一并行礼退下。

    怀慕随即上前简述今日之事,倚在榻上的人听后轻笑了一声,眼里颇有几分兴味,“苏鹤之子?你如何答他?”

    怀慕颔首道:“全按殿下吩咐。”

    榻上之人仍是一副散漫姿态,从容而笑:“苏鹤素来矜傲,不屑党权之争。顾原忠勇坚毅,常年驻守边关亦无心朝政。”

    然其子皆年少气盛,一位出自书香士族家学渊源,一位自持是将门虎子久负盛名,难免壮志满怀,盼着投入太子麾下行一番大业。思及方才他们二人得知宁王相邀不过是为玩乐时的失望神色,怀慕也微微笑道:“此番殿下倒是替司徒大人和靖安侯折了折两位公子的心气。”

    “他们二人若是知晓此事,委实该谢我。”榻上人戏谑了一句,动身朝外走去。一袭水色直襟长袍,腰束月白祥云纹锦带,倒衬得他愈发清癯疏淡。

    怀慕跟随而上,另有担忧地开口:“只是太子那边,殿下打算如何交代?”今日邀约之事,原是太子嘱咐宁王替他笼络苏顾两府的公子。虽废黜前太子一案过后皇帝敕令严禁结党营私,放眼这朝中党派之争又何时停止过。无论是忌惮于庆王势力,还是为日后登基更添羽翼,太子之野心从无掩饰。

    待行至厅外,内侍正欲奉上御寒外衣,宁王略一摇头,吩咐道:“拜帖至平阳侯府,就称本王是夜于湖心亭内飨宴。”

    入了夜的湖心亭自是凉意深重,这时节更是极易感染风寒。怀慕追随宁王多年,深知他只是看似随和,实则胸有丘壑。故心中虽不赞同他为了应对太子刻意染病,一时也未敢置喙。

    数日及至清明,京城郊外不乏踏青男女与嬉戏孩童。

    漫天的纸鸢被一根根长线牵动着随风而舞,几名稚子扯着线你追我赶,直至其中一人的纸鸢缠上树冠,才敛了笑容面面相觑。

    没了父母长辈在旁指引,稚子们正感束手无策,忽见不远处一裙装女子腾身而起,如飞燕掠空般摘下悬在枝头的纸鸢,须臾后轻灵落地。

    原本与那女子同行的老者怀抱着锦盒移步上前,眼中既惊且叹:“姑娘瞧着娴静,竟也有这般好身手。”

    怀真含笑将纸鸢交还,示意那几名连声道谢的稚子去一旁玩耍,而后才理了理昨日新换的双绣素缎裙,复归娴静模样:“说来惭愧,本宗武学精深,我不过是略习一二。”

    老者不免笑道:“姑娘定然谦虚了,只是不知你师承于何处?这京中女子多见闺秀淑媛,令尊倒也通达,能容许姑娘受累习武。”

    怀真伸手取过方才交由他暂拿的锦盒,回之一笑:“先父若尚在人间,怕也未必容许。”

    老者闻言微愣,目光不觉落在那锦盒上,随即咳了咳:“绕过前方树林,便是一片幽宅了。”

    春风拂过,多年无人祭扫的坟前自是野草荒芜,丛生的枝叶几欲遮盖了墓碑上的铭刻。

    两人驻足相望了一眼,老者颔首低叹:“听闻这林氏早年涉案,举家遭受牵连,除却姑娘那位故友,想来也再无旁人惦记了罢。”

    怀真上前拨开枝叶,凝视着碑上印刻的宗族名氏,淡然道:“陈掌柜请的相士似乎误了期。”

    老者经营寿材铺数十年,虽不曾见过什么大世面,也算通晓人情世故。昨日待要关铺落锁之时,这名年少女子突然登门请托,意欲为身埋异乡之人增设衣冠冢,顺道替故友祭拜林氏先祖。彼时他已深觉几分古怪,如今言语试探,更疑心她便是这林氏遗留的后人。

    但一个家族没落的孤女,如何得以锦衣玉食?思及她昨夜交付的丰厚定金,老者决意不作多想,笑着回称:“何相士许是路上耽搁,应当快了。”

    落暮时分,华灯初上,素有宫外御膳房之誉的春晖酒楼座无虚席,门外不知拒了多少慕名而来的食客。

    怀真托腮望着楼下败兴离开的人群,暗叹这京城着实热闹。若是在玉仓山脚下的饭馆里,店家只生怕无人光顾,断没有将来客赶走的道理。

    余光又瞥见一辆华贵车轿停在酒楼前,迎客小厮这一回倒是换了笑脸相迎,弯腰作礼地将落轿之人请入店内。这般因人而异的态度难免令怀真生了好奇,也不知这几名来客是何尊贵身份。

    果然随着那小厮迎宾上楼,近旁食客们开始窃窃私语:“跟在苏府公子身边的那几位,莫不是去岁上任的博士弟子?”

    另一人纳闷道:“既已任官,何故仍与这些不问朝事的少年郎作伴?”

    旁人笑着调侃:“这当是你无知了,莫论那太常寺卿苏维曾是这几位礼生的昔日恩师,便是整座太学也当隶属司徒府,你道他们为何还要追随苏家公子?”

    前者徒增感叹:“这春晖酒楼不可不谓春风得意,平日里高朋满座,如今更是齐聚京中名流。我若是店内掌柜,想必喜不自胜。”

    最后一人打趣道: “何止京中名流,据悉楼上还为宁王府独设了几处雅间,这宫外御膳房也当真是名副其实了。”

    听到宁王府的字眼,怀真不禁竖起了耳朵,却闻窗外传来一阵喧哗。待她跟随众人起身看去,原是一辆失控的马车穿街而过,接连撞毁了几处摊贩。

    眼见路人仓皇乱窜,车夫越发紧张,更是无力掌控犹在奔走的马儿。怀真稍作思索,在一众惊呼声中翻窗而出,落地后行走如飞,很快追上了马车。她勉力坐稳,合臂拽紧车夫手中的缰绳,径直问道:“轿内是否有人?”

    那车夫也无暇顾看身旁从天而降之人,只抖着嗓子回答:“并,并无,不过运了一些字画卷册。”

    纵然两人合力控稳了方向,马车行进的速度仍未消减,怀真在颠簸之中提议:“既如此,前方转向河道,你我松手弃车即可。”

    车夫急忙摇头:“万万不可,家主极为看重这些珍藏,若有损毁......”

    “如若任由马儿在街市横冲直撞,损毁之物岂止字画。”怀真应机立断地扯起缰绳,施力迫使马儿转了方向,朝着河道飞奔而去。随即拉住车夫纵身一跃,滚落至河边草地上,空无一人的马车也随之落水。

    这一幕惊险自是引得路人顿足,纷纷近前议论感慨。

    跌坐在地上的怀真揉了揉摔痛的肩骨,一旁车夫却陡然哭诉了起来:“你这女子好生莽撞,那些字画皆是价值不菲,如今尽数落入水中,家主定要责罚于我。”

    怀真听得一愣,耳畔忽有人讥笑道:“怎生她好心救了你,还要偿付损失不成?”人群里走出来的少年冷眼扫过车夫,看向怀真时多了几分赞赏:“姑娘临危出手,无愧于他。”

    怀真朝他感激一笑,起身拍去衣服上的泥屑,方才回应车夫:“我也并非为了救你,只是不忍见路上行人无端遇险。”

    众人随声附和:“幸得这位姑娘出手相救,老伯未免不识好歹了些。”

    连番被人指点的车夫一时讪讪,不情不愿地拱手道了谢,转脸又被那些追来讨要赔偿的摊贩主给围住了。

    怀真见状暗笑,待要事了拂袖去,那名仗义执言的少年却叫住了她:“姑娘额面受伤,须得尽快处理,不若乘坐在下马车前往医馆。”

    他身后随从模样的男子适时咳了咳,提醒道:“少爷,苏家公子已在酒楼里候着了。”

    怀真察言观色,不甚在意地摇头笑笑:“料想是轻微擦伤,并无大碍。”

    对方只当是女子矜持,径自先道了名氏:“在下姓顾,名作若舟。”

    怀真纳罕地看他,出于礼貌还是回道:“我叫怀真。”

    顾若舟随即露出笑容:“怀真姑娘好意救人,为何不愿旁人相助?”说着瞥了眼身后,不无遗憾地吩咐:“可惜在下今日有事缠身,便由家仆护送姑娘前往医馆罢。”

    “......”怀真一时莫名,免不了暗忖,这京城里的公子皆是这般待人热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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