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大典这一日雨水初停,气温显热。

    诸官身着礼服,姿态严整地林立于太庙前。鼓乐齐鸣中,太常寺卿苏维导引着天策帝至神位前行了上香礼,一旁执事官随即向皇帝呈进玉帛。天策帝步履沉沉地行至祖宗牌位前行敬献礼仪,鞠躬拜兴后回归拜位。

    直至终献礼结束,天策帝至望燎位观看完焚烧祭品,祭祀大典方才步入尾声。

    众人尚且肃穆不语,前方皇子列位却有人极轻地笑了笑:“稍后求卜观兆,不知可有新奇之事。”

    站在列首的太子并无反应,倒是庆王回头瞥了一眼说话之人,语气不冷不热:“卜筮关乎国运,不宜玩笑,五弟应慎言。”

    五皇子宋珀原是年少好奇心性,闻言才醒觉此时场合严肃,一时赧然间也未敢再多言语。

    宋珣从旁观之,无声地笑了笑,而后抬眼看向前方。太子大约正心系于卜筮结果,目光直视着大殿门前的天公桌,显然无暇顾及身后。

    午后阳光渐盛,朝暮楼外也铺晒起了久置受潮的书册,不时惹得三两路人驻足翻阅。

    因掌柜外出办事,店内的小厮难免犯了几分懒意,只守在柜台前装模作样地摆弄着算盘,似要过一把当掌柜的瘾。

    怀真挽着零露走进这传闻中的京城第一书局,瞧见掌柜是个装扮朴素的年轻人,便笑着打趣:“掌柜当真慷慨胸襟,门外晒着诸多书籍,也不防备有人径自取走。”

    那小厮抬眼见是两名妙龄女子,一时也未着急否认身份,笑嘻嘻地回应:“读书人素来矜持,做不得此等宵小行径。”说话间丢下算盘,殷勤地上前招呼:“二位姑娘亲临鄙店,是为寻书?”

    怀真颔首:“听闻朝暮楼藏书万千,不知可有收录堪舆之术的详册?”

    小厮愣了愣,好奇多看了她几眼,随后灵活作答:“倒是记得有一本古葬经,姑娘稍待片刻,容我去找一找。”

    怀真作势恭请,零露只当她此番出府是受了宁王吩咐,忍不住轻声询问:“何以殿下要研究堪舆之术?”

    怀真一时被问住,继而佯叹了叹,抬脚跟随掌柜往里走,“如今相士多见滥竽充数者,莫不如自行通读,学以致用。”

    对方听了她的话,回头笑道:“姑娘若要卜宅问吉凶,不如去请那安平巷里的袁相士。据悉此人堪比朝中太史令,可谓无卦不灵,想必也不会是滥竽充数之人。”

    想起那日寿材铺掌柜请来的蹩脚相士,怀真有些不以为然。这京城里的相士们倒是皆爱自诩才比朝臣,实则多见虚论浮谈罢了。于是嘴上附和道:“若有这般能人异士,是该去拜会一番。”

    小厮笑容更盛,也有意攀谈几句:“不知姑娘家住何处,莫非有何变故,才要请相士过府?”

    怀真瞧了一眼零露,见她脸上亦是疑惑,便咳了咳:“眼下虽无变故,也不妨未雨绸缪。”

    小厮当即点头称赞:“姑娘颇有深谋远虑。”

    “......”

    幸在此人闲话虽多,行动倒也颇为利索,不多时已从一堆卷册中找出那本葬经,轻掸灰尘后递给她翻看。

    怀真粗略浏览了一番,满意地合上扉页问道:“此书价值几何?”

    小厮回到柜台前,继续装模作样地拨了拨算珠,“这一本多年前的旧作,实为孤本难求.....”

    门外却有一人温声打断了他的话:“朝暮楼里莫非皆是孤本难求的珍册?”

    小厮本要颦眉反驳,待认出来客身份,赶忙上前揖道:“原是杜大人惠临。”

    那人一袭青衫长身玉立,仿佛不曾注意店内旁人,只略微颔首:“今日掌柜不在店中?月前我曾落下一只荷包,特来寻回此物。”

    小厮唯有讪笑:“料想是贵人遗落之物,掌柜特意将荷包锁于抽屉,以免再有遗失。但不巧今日掌柜外出办事,眼下怕是难以取出。”

    那人又问:“掌柜何时归来?”

    小厮为难地挠了挠头,“恕小人不知,掌柜走前也未曾交代......”

    那人闻言默了默,而后叹道:“既如此,过几日得暇时我再来罢。”

    小厮弯腰点头地恭送他:“何劳您亲自动身,待掌柜回来取出荷包,小人立时便送往贵府上。”

    怀真握着书册的手紧了又松,见那小厮送走了贵客,才勉强露出一分笑容:“既非店内掌柜,如何肆意开价?抑或是朝暮楼素来如此欺骗生客?”

    小厮自知理亏,只得腆着脸赔笑道:“姑娘莫要怪罪,今日掌柜外出,小人才不得已代为做主。方才未及言明,姑娘手中的书虽属孤本,倒也不过六十文钱。”

    怀真又是一哂:“当真孤本难求?”

    零露随声附和:“若非方才那位杜大人点破,只怕不止这个数罢?”

    瞧着那小厮脸上的笑容快要挂不住,怀真也无意再多调侃,付了钱后似不经意地问:“方才见你言辞恭敬,不知此人官居何职?”

    小厮生怕再得罪客人,据实回道:“先前掌柜托人打听过,听闻是去岁选拔任官,却因朝中无人照应,只得了文书修撰一职。便是掌柜也曾惋叹,真真可惜了杜大人学富五车。”

    怀真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门外,接着问道:“杜大人常来朝暮楼?”

    “早年倒是常去光顾掌柜旧日开设的铺子,那时身边还总伴着一名温婉女子,如今已然是杜府夫人了。”言及此,小厮露出几分羡慕:“到底是新官上任,又逢花好月圆,可也算作一则佳话。”

    怀真听得愣住:“她已成了亲?”

    那小厮难免诧异地瞅了瞅她:“姑娘为何这般惊讶?”

    怀真一时间心思沉沉,随口敷衍道:“只是遗憾这位大人英年早婚。”

    小厮便听出了旁的意思来,而后笑着奉承:“姑娘秀外慧中,日后定也能觅得高门佳婿。”

    “......”

    走出朝暮楼,零露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待取过元祺的药,我们也该回府了。”

    怀真有些心不在焉,倒也记得今日原是见零露出府取药,趁机跟了出来闲逛,谁曾想会遇见故人。

    建康城熙来攘往,自是人才济济。曾经一意孤行想着天高任鸟飞的师姐,似乎也未能在朝中如愿施展抱负。她同谁成了婚?是为了坐实男子身份,免去旁人猜疑?方才她是否也认出了自己?抑或一别经年,如今已然对面不识?

    怀真暗叹了叹,收起思绪跟着零露走向不远处的药铺。

    店内杂役手脚伶俐,将包裹齐整的药材递予零露,瞧了一眼怀真后笑道:“往常总见零露姑娘只身前来,今日倒多了新鲜面孔,莫不是宁王府又招了仆婢?改日若还有空缺,二位姑娘可也留心帮小人瞧瞧如何?”

    零露闻言莞尔:“招买仆婢一事原非我等身份可以干涉,只怕爱莫能助。”

    那杂役便又趁闲打趣了几句,随后瞥见怀真手中书册,神色一慌:“姑娘也知风水堪舆?”

    怀真纳闷于他的反应,未及张口问询,那杂役又小声作了补充:“莫嫌小人多嘴一劝,这堪破命理之事难免有违天道,姑娘还是少沾惹为好。须知就在方才安平巷里出了桩命案,那素日招摇的袁相士竟于家中无端暴毙,情状甚是可怖。”

    零露正觉得安平巷同袁相士这几个字眼颇为耳熟,身旁同伴已好奇道:“安平巷在何处方位?”

    坊间消息总是不胫而走,尽管安平巷内有官差严守,周遭也不乏好奇之人围观议论。

    怀真在旁听了梗概,抬眸看了看前方砖瓦破落的院墙,又将目光落向满是青苔泥泞的石板路面。比之京城别处繁华,这安平巷中的屋宇建筑委实显得有些寒酸。

    何以在这穷户聚集的巷子里会有命案发生,甚而引得中尉将协同大理寺亲自来查办案情?毕竟就师傅以往早课时所言,若非案情严重,大理寺断不会轻易受理衙门捕役的差事。

    左右有官兵把守,自然也瞧不出更多细节。怀真意兴阑珊地示意零露打道回府,转眼却瞥见一道身影退出围观人群,负手朝着巷尾走去。

    见那人面貌颇有几分熟悉,怀真思绪稍转,同零露匆匆招呼后尾随而去。

    安平巷尽处原是一条狭而窄的人工河道,出了巷子往右行十数米,才有越河而建的石拱桥。中年相士正撩起衣袍沿阶而上,耳后忽传来细微动静,随即见一女子身影腾跃而过,赫然越过他落于桥上,笑吟吟道:“何相士可还记得我?”

    何方外愣了片刻,讪讪一笑:“姑娘这般好身手,鄙人岂敢忘记。”

    怀真闻言微哂:“那日幽宅堪舆,何相士一番高论也令人难以忘怀。”

    何方外看四周没有旁人经过,也无从躲避,只好苦笑着解释:“姑娘欲帮林氏故人重修幽宅,自是寓意向好。鄙人所言也并无虚妄夸词,纵是修建幽宅,亦要遵循依山傍水的讲究。”

    昔日祖父罪名加身,潦草落葬,而今三世未满,谈何大行迁坟之举。对着没落门庭却还高谈风水讲究,动辄鼓吹他人花重金谋求风水好地,实则暗中与某些士族地主勾结牟利罢了。思及当初险被他蒙骗,怀真又是一哂:“我看何相士是读死书,只记得文中提及因地制宜。殊不知风水也讲究天人合一,凡事当因人而异。”

    大抵是惧她身怀武功,何方外也未敢反驳,点头附和道:“姑娘所言甚是,鄙人实为古书所困,误判了贵宅风水。”说着又小声接了一句,“何况那日的银钱鄙人也半数退还了姑娘......”

    怀真拦下他自然不是为了讨要另一半银钱,不过见了面便忍不住又想诘责几句。于是佯咳了咳,回归正题:“罢了,此番是想问你同那袁相士是否结识?”

    何方外虽有些意外,倒也坦诚回答:“既为同行,也曾把酒叙话过几回,可叹袁兄半生为他人卜卦求平安,自身却落得如此下场......”

    见他感慨间似要落下几滴泪来,怀真默了一瞬,接着问道:“若是寻常窃贼谋财害命之举,何故惊动大理寺?相士可知其中另有隐情?”

    何方外脸上悲惋之色片刻收起,而后探究地看了她一眼,“鄙人乃一介草民,如何得知案情始末,只听闻那大理寺是经由大司农府上而来。倒是姑娘这般关切,莫非也识得袁兄?”

    “......”怀真不免赞叹他情绪反复之快,随即浅笑了笑:“无事好奇罢了,未知这大司农府又是何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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