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傍晚,中尉将统领胡淳疾步赶往承平宫,殿前呈交于大司农李锋文府上搜得的物证时,宁王府也迎入一名行色匆匆的客人。

    时值入夏炎热时分,宁王殿下特意命人于湖心亭设了琴案与酒菜,趁着月色将临接待来客。只是这一位来客似乎不甚愉悦,沉着脸时颇有几分久居高位者的厉色。伴在他身前引路的小厮一时心怯不敢多做打量,唯有垂首加快了步伐。

    湖心亭里的人悠然闲坐,见来客仍旧身着礼服,漫笑道:“难为苏太常忙碌整日,却还应了本王之邀。”

    苏维并未同他言语寒暄,落座后冷哼了一声,直抒不满:“殿下如今效力东宫,手亦伸得愈发远了。”

    宋珣仿若未闻,笑着示意身旁侍婢斟酒,“这位是太常寺卿苏维,苏大人。”

    苏维皱了皱眉,不解他为何无端介绍起自己,索性执杯静候下文。

    宋珣含笑看着同样疑惑的少女,似好意提点:“苏太常与尊师曾是旧日雅故。”

    怀真捧着玉壶,不明所以化为了三分好奇,随即以晚辈之姿行了礼:“怀真见过苏大人。”

    苏维咳了一声,神情稍见柔和,“怀慕与你是何关系?”

    见他相貌温文儒雅,瞧着也似与师傅一般年纪,怀真便笑了笑,眼中透着几分戏谑:“苏大人怎生不问我师从何人?”

    苏维闻言颔首而笑:“想必是墨子归教出的弟子了。”

    难得在京城还能遇上同清禅宗有联系的人,怀真此时看他不免多了些莫名的亲切感,主动提议道:“美酒佳肴不宜冷落,我先替苏大人布菜罢。”

    苏维但笑不语,也未在意她手中动作颇见生疏。转而看向对面之人,目光又冷了些:“我道殿下今日何故邀老臣入府,原是有此用意。”

    宋珣从容而笑:“今日相邀,不过是请苏太常毋庸多虑。”

    苏维回之一哂:“我便只问一句,吴太卜素来为人谨慎,而今因何受命于太子?”祭祀大典上的卜筮之术关乎国运,原是容不得半分弄虚作假。今日既有这一桩事发生,无论日后真相如何,主事之人必不会留有活口。思及此,苏维神情更多了几分复杂,“殿下暂借大树庇荫,却不至助桀为虐。太卜令何辜,那坊间相士甚至更多牵连之人又何辜?”

    话中指责意味分明,宋珣听了也仅是一笑,不作辩解:“他受命于本王。”

    苏维像是被他噎住,半晌后长叹:“罢了,老臣自知多说无益。”

    宋珣淡然执杯,虚敬了敬他:“苏太常心怀天下,但本王唯怀初衷。”

    苏维气极反笑:“老臣并非心怀天下,倒是担忧殿下初衷蒙尘。”大约是言尽于此,苏维朝怀真抬了抬手,示意她不必再布菜,“多年未见你师傅,他近来可好?”

    怀真莫名有种在旁偷听的错觉,概因听得一知半解,闻言干笑了一声:“如同苏大人一般,年长而不惑,中气十足。”

    苏维随之微笑,露出一丝回忆神情,“他素来智珠在握,潇洒自如。遥想当年是何般一鸣惊人,竟挥了挥衣袖隐退山林。”

    于是这一顿晚宴以苏维同故交弟子相谈甚欢而告终,临行前苏维邀她改日去府上作客,怀真有心打探更多关于师傅的过往之事,也便欣然应下了。

    不知何时现身的怀慕亲自护送苏维离开,湖心亭内复又只剩两人。

    杯中酒已尽,宋珣换作茶盏,望向凭栏而立的少女,眼底蕴着些许笑意:“今夜有劳怀真。”

    四周皆是盛满月光的湖水,伴着夏夜微风拂面,怀真清爽一笑:“师傅对于过往总是三缄其口,未料在京城还有这般故交渊源。殿下宴前嘱我从旁伺候,原是想借此缓解苏大人的怒气?既知苏大人心有不悦,殿下又为何邀他入府?”

    见她满眼坦然流露的疑惑,宋珣莞尔道:“邀他入府,是为了表明本王无改初衷。借你身份之用,是不欲听他言过絮叨。”

    “......” 怀真倒觉得这位官居要职的苏大人像是个和善风趣的长辈,思及以往在宗内她也时常嫌弃师傅絮聒不停,一时有感而发: “虽不明前因,也能觉出苏大人对殿下是一番关切。”

    宋珣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对此不置可否。

    怀真亦看向他,脑中回想着今日见闻,鬼使神差道:“无怪乎坊间命案会惊动大理寺。”

    宋珣脸上笑容敛去,片刻后露出一分戏谑:“怀真置身府内,如何得知坊间动静?”

    话已出口,怀真唯有干笑了笑:“今日陪同零露出府取药,碰巧听闻此事。”

    宋珣眼含兴味:“坊间是何传闻?”

    今日宫中行祭祀大典,太卜令却通过卜筮得出天象有异,直指大司农府中暗藏邪术。这才有中尉将偕同大理寺上门核查详实,又逢坊间突发命案,逝者恰巧是曾经去过大司农府的袁相士。

    数月前大司农府上纳新妾,为修缮庭院曾请袁相士过府堪舆,袁相士也因此收获大笔酬金。后来相士怀揣酬金流连酒肆,耳热酒酣之下道出大司农府中另有隐秘之事。原来那名新妾早有许配人家,大司农见色起意强夺美人,更滥用权力施计加害新妾原配男子。

    这些经过原是何方外从素日来往密切的士族那里听得,虽真假难定,倒也意指大司农德行不端,同醉酒后口无遮拦的袁相士之间亦存有嫌隙。说到底那袁相士还是受了权贵牵连,平白丢失性命。但见宁王始终谈笑自若,仿佛在这些高位者眼中,寻常人命犹如草芥之轻。

    怀真想了想,将何方外的话简述了一遍,而后忍不住问道:“大司农或许有罪,那袁相士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何至于毕命?”

    宋珣淡然回之:“怀真也道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怀真品了一瞬,有些难以置信:“殿下用钱买下他的命?可人都没了,还要银钱作甚。”

    听她这般直言无讳,宋珣心中好笑,难得耐心地作了解释:“此人看似孑然一身,实则故乡尚有年迈病弱的父母,缺的正是这笔卖命钱。”

    原来竟是个孝子,怀真不说话了。

    见她沉默,宋珣若不经意地换了话题:“怀真初入京城本是为了四处赏玩,如今却囿于府内,想来甚是乏味。”

    怀真本想追问那名涉事的太卜令将作何下场,闻言咳了咳,随口奉承道:“府中常有新鲜事务,今夜便仰仗殿下结识了师傅昔年故交,又怎生乏味。”

    宋珣低笑了一声:“既如此,明日鹤清观之行,本王吩咐旁人去罢。”

    怀真愣了片刻,才将笑脸凑近他身前,语气颇为恳切:“奴婢既已痊愈如初,自当听凭殿下差遣,不知那鹤清观是何差事?”两人只隔了一臂距离,鼻尖随即萦起淡淡沉水香。怀真一时分神地想,应是浣衣房以香料熏染衣服,无怪乎王公贵族多半风姿尔雅,实则一应事宜皆有人细心打理罢了。

    察觉她隐有走神之态,宋珣仅是浅笑:“女观清规颇多,故而有一事需请怀真代劳。”

    怀真正要点头应下,转念又想起那桩坊间命案。天家权势之争或许难免祸及无辜,对此她虽无可置喙,却也不欲成为其中推波助澜之人。于是迟疑道:“殿下或许不知,我幼时家中信佛,不沾杀戮之事。是以后来宗内学艺,也只习得了一身轻功。”

    上一回还是信誓旦旦,言称对过往家世全无记忆的清禅宗弟子,眼下倒又成了虔诚教徒。宋珣暗笑了笑,也无意拆穿她,面不改色地回应:“本王是想请怀真以女子身份,借宿道观一夜。”

    “......”

    杜府门外石阶下,中年男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宅院四周,良久方见两道身影匆忙迎了出来。为首之人先是诧异地瞥了一眼中年男子身后,随即朝着访客深深一揖:“府中仆役不识大人身份,竟劳您在门外等候多时,实在是失礼。”

    苏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无妨,若论失礼,也是老夫临时起意来访在先。”

    杜怀堇唯有迎客入府,待请他落座上了茶,才谦恭道:“往后大人若有要事,尽可吩咐仆役通传,何须您亲自来访。”

    苏维饮过茶,环顾了一遍布置简雅的客厅,眼神落在正中悬挂的字画上,略略品赏后道:“这幅石松图竟颇有几分前朝画师黎文的笔触。”

    杜怀堇莞尔:“内人闲暇时临摹所作,让大人见笑了。”

    苏维目露几许赞赏:“黎文素有构图精巧之名,能学得他三分已是不易。先前还道你为何早作婚娶,原是觅得了一位慧质佳人。”

    杜怀堇又是一揖:“大人委实谬赞。”

    深夜改道杜府,自然不是为了闲话家常。苏维放下茶杯,也未顾忌宁王府侍卫随在身侧,径直问道:“今日大司农一案,你是何看法?”

    杜怀堇一时不明其意,遂以谨慎回之:“历朝皆明令禁止巫蛊之术,若大理寺查证属实,便是数罪并罚,李大人恐怕再难翻身。”

    苏维显然不满这般说辞,微微谑道:“平日里惯会揣摩圣意,怎生在自家府中反倒拘谨了?你且说说陛下会如何看待,又当作何处置?”

    杜怀堇只得苦笑:“大人是要下官犯僭越之罪么?”

    苏维这才沉了声,似宽他的心,“这里并无外人,直言无妨。”

    杜怀堇复又看向候在一旁的青衣少年,而后垂眸思索道:“太府寺掌税钱财政,自不可一日无主。原本那管少卿或许能暂行代职,但下官听闻昔日举荐他之人乃是当朝太尉,并非司空府。下官以为,陛下仅作壁上观,只看朝中是何反应,届时再顺水推舟罢了。”

    苏维闻言哂笑:“举贤不避亲仇,既然太府寺势必易主,姑且看何人按捺不住,试图抢占先机。”

    杜怀堇听出弦外之意,斟酌后开口:“大司农一案,倒是令下官想起了受业太学时的一桩趣闻。”

    苏维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袖,随着杜怀堇缓声讲述完,脸上笑意全无:“那妾室如今身在何处?”

    夜色沉如许,巷弄里静无人息,唯有血腥味随着空气升腾,直至慢慢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道黑影掠过墙头,堪堪落在血迹斑驳的地面。那身影弯腰试了试昏迷女子的鼻息,随后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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