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要不我们先回萧府吧。顾大人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梓慧说道。

    谢倾辞摇了摇头:“风尘仆仆的,不好。”

    “哦,”梓慧故意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女郎是不想让萧公子看到风尘仆仆的样子吧。”

    谢倾辞微微红了脸,娇笑道:“梓慧,休得胡言乱语。”

    订好房间后,在小二的带领下,谢倾辞缓缓上楼,到了三楼六号房,便停了下来。

    “女郎,您有事儿叫我们就行。”小厮见这姑娘气度不凡,虽周身简素,但用的无一不是一等一的上品,便更加殷勤。

    “嗯。”她淡淡应道。

    “小人先去吩咐厨房给姑娘上菜了,女郎在房中稍等。”

    “饭菜放门口就行。”

    “好的,那小人饭菜送到了,就敲敲房门告诉您一声。”

    谢倾辞又淡淡应了声,提步迈入房中:“梓慧回房间休息一会儿吧。”

    梓慧满心欢喜、蹦蹦跳跳地走了,梓苏和谢倾辞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谢倾辞看着房内的陈设布局,与两三年前相比,倒是没什么变化。

    她缓缓脱下披风,取下半掩面的白纱,一张清美容颜登时出现在面前。饶梓素一女子,即使时时见到主子,眸中也依旧不免泛起惊艳之色。

    梓素反应过来后,搀扶着谢倾辞坐在了桌旁。这间房很是清静,只听得谢倾辞一下又一下地轻扣着桌面,若有所思地望着暗门。

    不多时,菜便上了。

    待把门关紧,锁住。梓素便端着菜、拿着药箱随二小姐从暗门侧身而过。这暗门设计得十分隐蔽,移动时也需要一连串复杂操作,做的工匠已被顾舅杀人灭口,如今除了他之外,也便只有兄长和她知晓了。

    至于做什么用途,谢倾辞也不知晓。不过她对朝政商贾之事,一向敬而远之,便也从不好奇。

    进到隔壁七号房后,梓素轻轻将饭菜搁于桌上,而谢倾辞疾步走向了躺在床上的男子。男子此刻剑眉紧锁,额上一层冷汗。

    顾氏本是医术起家,至今也未忘本。长姐谢倾仪对医术不感兴趣,而谢倾辞却尤为喜欢。母亲将其毕生医术尽数传给谢倾辞后,便与世长辞。

    虽一未出阁女子同陌生男子共处一室,有些不妥。但她谢倾辞,却从来不在乎男女之别。

    她在榻旁坐下,打算将男子摇醒。不过倒不需她废这些功夫,她一靠近,男子便似马车时那般忽地睁开了眼睛,周身上下满是警觉。

    “醒了?”谢倾辞一边从盒中拿出膏药,一边漫不经心道。

    “嗯。”他神色阴沉,深渊般漆黑的眸子里似乎空空如也,让人捉摸不透。梓素站在一旁望着,只觉后背发凉。

    “把衣服脱了。”

    桓桑看了她一眼,眸光意味不明。谢倾辞依旧捣鼓着瓶瓶罐罐,神色平静,仿佛她刚刚说出的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话。他不知道,谢倾辞在救人时,看到的都是人体模型的影子,所有俗礼都抛之脑后了。

    更何况在这乱世,□□、纵欲、铺张等荒唐之事难道还少吗?这些俗礼倒显得小巫见大巫了。

    桓桑挑眉,略带惊诧:“嗯?”

    谢倾辞抬眸看了他一眼,眼中充满不耐。她而后又扫了一眼桓桑的黑衣,破衣烂衫,乍一眼看去只是破旧黑衣,但细看之下,才发现早已沾满鲜血。

    再次确认了一番,见人家姑娘子家都不介意,桓桑也便没有再犹豫。他缓缓褪去了衣衫。谢倾辞看到他的胸膛刀伤纵横交错,有些深,有些浅。大部分伤口血已凝住,但仍触目惊心,令人不寒而栗。

    一很深的伤口赫然出现在他心口旁,倘若再偏离一指,便是毙命。射入胸膛的箭已被折断,这伤他的箭矢仍在肉中。

    谢倾辞微微有些恻隐,但她心底也满是狐疑,他究竟为什么会受这么多伤?白日里的青山战场、埋骨红土却忽地涌现在她的心头。是战争吗?是战场幸存的士兵吧?

    想到此,她微微蹙眉,语气却温和了些许:“我先上点止血药,清理一下血污。”

    桓桑垂眸看着敷药的谢倾辞。相比从前,长开了不少,稚气散去后,也清冷了不少。

    "谢倾辞,好久不见。"桓桑低声喃喃道。

    谢倾辞正专心清除血污,动作尽可能地轻。如今听到桓桑的声音,忽地抬头,正对上桓桑垂下的眼眸。

    不过她没听清,“什么?”谢倾辞问道,清澈眼眸中满是询问。

    晚风吹拂,月光从窗口摇曳的竹叶间倾泻而下。屋内昏暗,只余床头一盏烛亮着。两人挨得极近,气息相融,胸膛起伏,气氛暧昧不已。

    谢倾辞看着他的眼眸,忽地想到几年前的情景,也在床榻之上。纵使她再端庄沉静,念此也不由得手微微发抖,神情有些不大自然。她往后挪了下,拉开了距离。

    就在她手抖一瞬间,一阵痛袭来,桓桑眉头紧拧。他眼含嘲讽,苦笑着瞥了瞥谢倾辞说:“谢娘子不是说对俗礼无感吗?”

    谢倾辞镇静了下神色,抬起头,直接怼道:“怎么,你有意见?”

    “我没有意见,但是我的伤口有意见。”桓桑此刻额间都是汗,胸口隐隐作痛。

    谢倾辞垂眸看了眼伤口,刚刚手一抖,力道的确大了些。“抱歉。”她歉然说道,如今也的确是自己理亏了。

    桓桑闷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谢倾辞上完止血药后,又清理了一下血污,铜盆里清水已化为一盆血水。

    “梓素,再帮我打一盆温水来。”

    "奴婢去去就回。"梓素略带警告意味地看了一眼男子,俯身端起铜盆,转身走了。桓桑注意到了她的瞪视,只是懒懒勾唇。

    谢倾辞低头专心处理伤口,倒没注意到这些。她看着桓桑的箭伤,面露难色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不会?”

    谢倾辞眼里闪过一丝不痛快:“你这人说话一向嘴这么毒吗?”

    “嗯,一向。”他不冷不热地回复道。

    “你是不是笃定我会救你?”

    “所谓相由心生,”他觉得此时不宜斗嘴,便耐着痛低声开口,“我见娘子面相极好,自是心善之人。”

    谢倾辞一时无语,良久,她缓缓开口:“你夸得真是清丽脱俗。”

    谢倾辞倒也没和一个几乎是残障的人计较。她想着不过萍水相逢一场,本便是凭着善念救人,之后大抵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这样一想,便什么都不大在乎了。

    “可能有些痛。”谢倾辞从药箱中取出一把小刀,消完毒后,又用梓素打来的温水洗了下手。这样弄完,她才用小刀小心地剖开中箭部位旁边的皮肉。她察觉到男子身体微微颤抖,两手紧紧握成了拳。

    现在知道疼了?

    谢倾辞嘴角嘲弄地轻勾起来,擦了擦额头的薄汗,镇静了会儿神色。

    她的手上已沾满了鲜血,她从药箱里拿出一根绳子,试图将里面的箭头拔出来。可是她却不由自主地,手总微微颤抖,连绳子都抓不住、系不了。

    忽地,梓素轻扯了扯谢倾辞的衣袖,又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手。“女郎,平心静气。”她柔声说。谢倾辞朝梓苏虚弱地笑了一笑。

    桓桑如今干脆闭上了眼,将命数交给了天。他现在面色苍白,干枯泛白的嘴唇此刻因疼痛而紧紧抿着。

    没想到有一天他要靠当年那个小娃娃来救,也罢。

    活不活得下来,就看运气了。

    谢倾辞虽学医多年,但到底并未手沾如此多的血,此时已经有些紧张不安。她越想救人,便越是难以静气。

    不行,管不了这么多了,如今,救人要紧。

    她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

    桓桑吃痛地闷哼一声,脸上青筋暴起,额上覆满冷汗。箭矢缓缓地从模糊血肉之中露出来了,而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整个儿被拔了出来。

    谢倾辞面露喜色,稍稍欣慰地勾起了嘴角。

    桓桑有些恍惚,身形摇摇欲晃。但他咬着牙硬撑着,两手死扣着床板。

    好大的戒备心。谢倾辞看了看衣袍,虽满是污垢、破烂不堪,但依稀能够看出衣服的华贵面料。

    又想到今日的剑,通体淡青,红玉镶嵌。她默默和梓素对视了一眼,此时二人心中都是同样的猜测。

    在一众金创药中,谢倾辞迟疑一瞬,选择了最好的那一种。

    敷好金创药、缠好绷带之后,夜已深了。谢倾辞和梓苏从暗门回了房间。

    谢倾辞坐在了桌旁,昔日光彩照人的脸如今惨白如纸。鲜血,满手的鲜血,衣服上斑斑块块,同样许多,许多。

    “女郎,女郎。”梓素颤颤巍巍地蹲下,柔声说道,眸中满溢着心疼。

    谢倾辞微微有些惊诧,她抹了抹眼下,一片湿润。她竟流泪了。

    “坐下吧,我无碍。”谢倾辞瞥了瞥旁边的圆凳,不痛不痒地说道。

    “女郎,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梓苏怎不懂女郎的心思?”梓素坐在她的身边,定定地看着她。自从上路探亲以来,女郎叹气便越来越频繁,笑也愈发少了,往往只是嘴角有笑意,却几乎不曾溢至眼睛。

    谢倾辞侧眸,她轻叹一口气,紧握着梓素的手说道:“梓素,我不想瞒你。可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她缓缓叹了口气,又道:“我只是怕这个世道。”

    她怕这个吃人的世道,高门大院里的尔虞我诈、争风吃醋,如此这般,便消耗了女子的大半青春。层层权利之中,尽是声色,荒唐至极,不堪入目。

    如今战争的血液也同样出现在了她的手上,她同样满手鲜血。只是这鲜血是她救人的血,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便是她害人的血。

    况且,她本已手染了些人血。

    久居于侯门将相、富贵之间,她似乎也快变成权势之人了,他们的印记逐渐地打在了她的身上。

    “梓苏,我只是一个中间人。进,亲不了布衣百姓,舍不下锦衣玉食。退,也融不入权势显贵、看不起追名逐利。”

    如果她醉了就好,可是她如今清醒地看着自己。

    谢倾辞凄凉一笑,端起酒杯,走向窗边,远处河面波光粼粼,泊着几艘锦船,悠悠笛声和进清风里,盘旋着上了夜空。

    月光柔柔地打在谢倾辞的脸上,好似月中仙落了凡尘。烛光却在她的身上投下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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