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轩窗明净,锦衾轻柔。

    洛雨在黄莺清脆的啼叫声中朦朦醒来。

    他睁开双眼,只觉一阵难受。

    不是因溺水之后身体损伤而难受,而是因做了一个很长很累的梦,令他醒来后仍觉隐隐作痛而难受。

    不过,究竟梦见了什么,洛雨一时却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跟红蕖有关。

    自洛雨遇见红蕖之后,夜夜做的梦,都与红蕖有关。

    以前做的那些梦大抵温软香甜,唯独这次与众不同。

    “青浦——”

    “青浦——”

    洛雨静静躺着缓了片刻,厘清了梦境与现实,才撑着手掌坐起身来。

    他用尚带沙哑的嗓音,连声呼唤青浦。

    昨夜照看洛雨的小厮,闻声急忙从外面跑了进来。

    “表少爷醒了?少爷想要什么?”

    小厮躬身站在床边,静听洛雨吩咐。

    洛雨一手按揉自己的太阳穴,道:“给我拿杯水吧。青浦呢?”

    小厮赶紧倒了杯清水递与洛雨,答道:“青浦兄弟,昨夜被老爷教训了几句,现下应该还没起身。”

    “教训了几句?”

    洛雨抬眸,疑惑地望向小厮,心想:怎么教训了几句,就不能起身了呢?

    正当洛雨打算继续追问之际,小厮见势不好,立马道:“表少爷你可不知道,就因少爷昨日落水昏迷,老爷太太都要急疯了。”

    “少爷你先坐着歇歇,我这就找人去禀报老爷太太,告诉他们少爷醒了。”

    小厮说罢,脚底抹油,一溜烟儿窜出了洛雨房间。

    过了不久,除正在学堂念书的表弟张玙外,张员外、张夫人、两位姨娘和表妹张琬就都聚集到了洛雨房中。

    张员外关切之余,免不了几句责难。

    张夫人和两位姨娘在旁赶紧拦住张员外斥责,嘱咐洛雨好生歇息。

    张婉则面带狡黠地望着洛雨不住偷笑。

    过了一阵儿,张员外又找来大夫,替洛雨复诊。

    洛雨昨夜被淼淼喂下清金露,得清金露补益滋养,早已痊愈。

    大夫确定洛雨已无大碍,叮嘱其多加静养,再观察几日,无甚不适后,方能四处走动。

    众人听了大夫诊断,这才安心散去。

    待众人一一散去,洛雨连忙吩咐身旁的小厮,去把青浦找来。

    他这一早上都未见着青浦跑来跟前伺候。

    如此反常,令他很是奇怪。

    而且,他也急于向青浦询问,昨日将红蕖送回家中的情况。

    于是,更加催促身旁的小厮,去找青浦过来。

    身旁的小厮磨蹭了半天,这才支支吾吾地告诉他,青浦昨夜刚回府,就被张员外逮住拷问,赏了三十板子,如今正趴在前屋的床上哼哼呢。

    洛雨大惊,赶忙起身穿衣,跑去探望青浦。

    他来到青浦房中,果见青浦正光着青一块紫一块、血痕斑斑的屁股,趴在床上,低声呻·吟。

    “青浦!”

    洛雨风风火火走到床前。

    青浦见洛雨来了,十分害臊,连忙扯了段被子盖上。

    “让我看看,伤得重不重。”

    洛雨焦急道。

    青浦立马挺起上半身,张开双臂一把抱住洛雨,拦住道。

    “不不不,少爷你别看,恐污了你的眼。”

    “已经涂过棒疮药了,就是还有些疼。”

    青浦泪眼婆娑,仰头看向洛雨,心中的委屈溢于言表。

    “舅舅真是狠心!”

    “都怪我,害你受苦了。”

    洛雨自责不已,扶着青浦慢慢趴下,自己也在床头坐下,满眼心疼地看着他。

    青浦抬袖一抹,揩了眼泪,道:“少爷哪里的话,能够伺候少爷,是小人毕生的福气。”

    “小人不打紧,倒是少爷,可有哪里不舒服?”

    洛雨拍了拍青浦的手臂,示意他宽心,温和道:“没有没有。你且放心,好好养伤要紧。”

    青浦这才稍微放松,恳切道:“少爷,你不知道,昨日船夫们把你救上来,说你没了呼吸和脉搏的时候,小人立时就想把自己千刀万剐了,来给少爷陪葬。”

    “好在少爷最后又被救了回来,真是老天保佑!”

    青浦说着,眼底又泛起闪闪泪光。

    在他额头上,因昨日对着老天爷砰砰叩头而留下的淤青,还清晰可见。

    洛雨微笑安慰:“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昨日的事,又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小心。”

    说到此处,洛雨忽然有些急切地问:“对了,你昨日送红蕖姑娘归家,她可一路安好?可曾被父母责骂?”

    青浦破涕为笑道:“少爷果然挂心红蕖姑娘。”

    “少爷放心,红蕖姑娘一切安好。”

    “送她到家后,小人仔细向姑娘的双亲,解释了事情的原委。”

    “姑娘的父母又都是和善之人,应当不会责骂她的。”

    “哦哦,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洛雨连连点头。

    见洛雨终于释然,青浦欢喜道:“看见少爷这么关心红蕖姑娘,小人就觉得,自己这顿打,没白挨。”

    洛雨闻言,微微低下头,面露羞惭之色。

    青浦见状,调皮道:“少爷不必害羞。小的早就看出来了。”

    “小的跟在少爷身边,服侍少爷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着少爷这么不加辞让,赖在人家家里不走的。”

    “一看就知道,少爷是想跟红蕖姑娘多呆一会儿!”

    “可是,少爷你还是太矜持了。”

    “小人好不容易央着红蕖姑娘送我们去湖畔乘船,那一路上,少爷也不知跟红蕖姑娘多说说话。”

    “要不是老天爷下的那场雨,硬把红蕖姑娘留了下来,让少爷有机会跟红蕖姑娘又多说两句,少爷辛苦跑去一趟,真就只问了个点心作法,岂不可惜?”

    洛雨想起昨日青浦极力斡旋,挽留红蕖的情形,蹙眉道:“青浦,我明白你的心意。但其实,我只是想在回江宁府之前,去见红蕖姑娘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这是为何?!”

    青浦急问,满脸的诧异和不解。

    洛雨深深吸了口气,长叹道:“其实,昨日你应该也听到了。红蕖姑娘向我询问,秋氏父兄在张家是否安好。”

    “但我心里清楚,她真正想问的人,是秋家宝兄弟。”

    “所以,我后来才失言,劝她‘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早在与红蕖姑娘初见之时,我便了然红蕖姑娘已经心有所属,自知不该心存贪慕。”

    “也知道秋兄弟对红蕖姑娘一往情深,我不能夺人所爱。”

    “昨日私访,已非正人君子所为,又何敢再起贪念,一错再错?”

    青浦闻言,正色道:“少爷此言差矣!”

    “红蕖姑娘貌若天仙,温柔可人。少爷心生爱慕,实乃平常。”

    “至于红蕖姑娘心有所属,那是因为姑娘之前不曾遇见少爷。”

    “论家世、品貌、才学,秋家宝没一样比得上少爷你。”

    “除非红蕖姑娘眼瞎,不然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青浦自幼被洛雨善待,在青浦眼中,自家少主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他见洛雨垂头丧气,不禁言辞激烈。

    “何况,男未婚,女未嫁。”

    “红蕖姑娘尚未婚配,大家各凭本事、公平竞争,少爷哪能算夺人所爱呢?”

    “难得见少爷对谁如此心动,少爷不该妄自菲薄,轻言放弃呀!”

    青浦一直相伴洛雨左右。

    他长这么大,确实没见过洛雨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

    “其实,小人暗自揣测,舅老爷昨夜之所以把我打得这么狠,除了担忧少爷安危,还有就是怪罪我引诱少爷接触其他女子,生怕自己想要撮合少爷和表小姐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可表小姐虽好,但小人知道,少爷并不爱她。这强扭的瓜不甜!”

    “小人希望,少爷能跟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

    青浦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洛雨并未反驳,只是过了良久才问:“你认为,我该争取?”

    “当然!”

    青浦脱口而出。

    “少爷转眼已到婚配的年纪,除了舅老爷心急,江宁府里的媒婆们也争先恐后地登门说亲。”

    “她们介绍的江宁府名门望族家的小姐们,少爷已经推过好些个了。”

    “除非少爷愿意跟自己不爱的人白头偕老,不然,小的觉得,少爷就该努力争取。”

    “少爷扪心自问,自己真能跟不爱之人一起过一辈子吗?”

    青浦聪慧,这些年来,早就摸透了洛雨的性子。

    洛雨看似随和,待谁都温文有礼,实则倘非他真心喜欢和信任的人,根本绝难与之亲密。

    经年以来,洛雨就只留青浦一人在自己身边伺候。

    但凡贴身事务,其余人等都不得插手。

    比如这次,青浦家中有事,不能陪洛雨同来钱塘,洛雨宁愿孤身登程,也不愿另换他人陪同。

    青浦太了解洛雨了,担心他若不能跟自己真心喜欢的人一起,会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洛雨当下也暗暗扪心自问:自己真能跟不爱之人共度一世吗?

    答案:似乎很难。

    就连向来最亲近的异性——表妹张琬,自己也是将之视其为妹时,二人还能自在相处,可一旦察觉舅舅开始撮合,就忍不住想要逃避。

    是要拿出当下的勇气来竭力争取自己所爱之人一次,还是要拿出余生的勇气来努力逃避自己不爱之人一世呢?

    洛雨,踌躇。

    他静默半晌,坦诚道:“青浦,说来,你或许不信。”

    “虽然红蕖姑娘貌若天仙,见之心动,亦属常情,但最让我难以释怀的是,她身上那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就好像我们上辈子就已经认识了一样。”

    “每次那种感觉袭来,我的心就不由悸动。”

    “从不曾有哪个女子,能让我有这样奇妙的感觉。”

    “红蕖姑娘,确实很特别。”

    是的,洛雨因为天生敏感、心思细腻,所以时常看穿他人真意,受人情绪波及。

    于是,为了自保,他习惯于在心里设下一道防线,与人保持一定距离。

    但也因此,很难让人短时间内走进内心,与人推心置腹。

    唯独红蕖,是个例外。

    洛雨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就有一种巴不得能把自己心里埋藏的所有话,尽数说与她听的冲动。

    红蕖就这样毫不费力地撬开洛雨的心扉,自然而然地走了进去。

    不不不!

    她甚至不需走入,因为——她好像本就身在其中。

    只不过她的身影以前被黑暗掩盖,洛雨未曾察觉。

    直到有一天,一束光忽然投射进来,驱散了黑暗,洛雨才发现,自己心中原来早就藏着一个人。

    而那个人,就是红蕖。

    这样的感受,前所未有。

    这样的奇事,闻所未闻。

    洛雨也曾怀疑,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臆想。

    可那种感受之真实,却并非洛雨能够左右,悸动之强烈,也并非洛雨能够按捺。

    若能,他也不会瞒着所有人去找红蕖了。

    洛雨明白,红蕖独一无二,不可替代。

    青浦听罢洛雨的肺腑之言,语气更坚定道:“既然红蕖姑娘如此特别,那小的就斗胆劝少爷更放开些。”

    “哪怕红蕖姑娘现下看似心有所属,只要她尚未婚嫁,少爷便可尽力一搏。”

    洛雨皱了皱眉头,归于沉默。

    原本打定主意的撒手离去,因为一场天降大雨被挽留,因为一卷烟波风浪被搅扰,因为一段他问自问被动摇。

    洛雨的内心,又开始天人交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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