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夜浓,天街人静。

    乱蛩吟壁,鸣蝉嘒唳。

    月光洒落在浥雨轩的庭院里,把竿竿修篁的清影,都倒映浥雨轩的茜纱窗上,仿若一幅画卷,把房舍里间装点得更加淡雅幽寂。

    更残漏尽,桌上的茶壶里,幽幽冒出一缕白气。

    白气氤氲渐浓,缓缓落地,最终幻化为一名女子的形貌。

    女子一袭蓝衣,青丝如瀑,钗环琳琅,聘婷袅娜,看身形与常人无异。

    可她一转过身来,脖子以上却没有人皮包裹。

    只有一张透明的脸,在光影变幻中,依稀能够分辨五官轮廓。

    女子正是淼淼。

    她如烟似雾,悄无声息地走到洛雨床边。

    剑指一指,施法将坐在床下打瞌睡的小厮,彻底迷晕过去。

    尔后,在床沿上,轻柔地坐了下来。

    彼时,洛雨依旧沉睡。

    他似乎深陷梦魇,不知到底梦见了什么,愁眉深锁,凤眼紧合。

    长长的睫毛安静地铺排在眼下,为清俊如霜的面庞,平添了几分温柔。

    淼淼静静凝望洛雨片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触摸洛雨的脸颊。

    那种极致的谨小慎微,似乎是害怕,稍一用力,就会把梦碰碎了。

    而接触的一刹,从指尖传来的温热气息,让淼淼仿佛触电一般,身心动摇。

    五百年前,与尊上相遇的一幕幕,一瞬间如同走马灯似的,在眼前不断回闪。

    淼淼手指微颤,轻声哽噎道:“尊上,五百年,淼淼终于又见到你了。”

    说完,肩膀抽动,埋首呜咽。

    可惜,水族天生流不出眼泪,不然她的双眼,或许能哭出一川钱塘江。

    淼淼等这一天,等了足足五百年。

    五百年朝思暮想,五百年肝肠寸断。

    五百年苦苦寻找,五百年无望等候。

    五百年,那么长。

    长得好似每一缕绵长无尽的思念,都将天地织成了茧房。

    长得好似每一个杳无音讯的弹指,都把岁月凝为了冰河。

    五百年,凄凄切切,日迟月缓,回眸依旧心如磐石。

    可五百年,又那么短。

    短得好似千百回参商驿动,都不曾在失落的眼眸中,闪烁须臾。

    短得好似数万遭日升月落,都未曾在破碎的心尖上,停留片刻。

    五百年,浑浑噩噩,过眼云烟,转眼已是沧海桑田。

    淼淼悲戚良久,终于止住哀泣。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半掌大小的白玉葫芦瓶,打开瓶盖后,轻轻扒开洛雨的嘴唇,将瓶嘴对准洛雨咽喉,慢慢灌了下去。

    瓶中装的正是清金露。

    清金露乃是仙界圣品,专供瑶台。

    凡人喝了,能够起死回生、延年益寿。

    但天界严禁将清金露送与凡人饮用。

    而淼淼生怕洛雨溺水之后有何闪失,为保洛雨周全,不惜违抗上令。

    喂洛雨喝下清金露后,淼淼轻轻握住洛雨放在被外的手。

    洛雨的手,指节修长,白如春笋。

    淼淼凝看洛雨,黯然神伤道:“尊上,你还记得吗?”

    “清金露是当年尊上在松阳的茶园里遇到我,教我淬炼的。”

    “那时,我还只是一小露精,受人欺凌,跌落谷底。”

    “是尊上救我,教导我,袭我天水灵脉,为我赐名淼淼……”

    “尊上回归天界时,曾经答应过我,会再下凡间来看我。”

    “可我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却始终未见尊上再度现身。”

    “直到我冒死闯入天界,才从其他神仙口中得知,尊上堕落为人的消息。”

    “我在凡间找了尊上五百年,整整五百年。”

    “今日,终于得与尊上重逢。”

    “尊上,你还记得淼淼吗?”

    也许是听到了淼淼的问话,也许是清金露在体内起了效用,洛雨轻轻咳了一声,挪了挪身子。

    淼淼紧张地看着洛雨,唯恐他有半点不适。

    同时,又担心洛雨忽然睁眼看见自己的容颜,会受到惊吓,时刻预备着消失。

    但洛雨挪了挪身子后,便又没了动静。

    只是,梦魇难脱,依旧愁眉不展。

    淼淼见他眉头紧锁,面容憔悴,不禁委屈自责道:“请尊上饶恕淼淼。”

    “淼淼今日不是故意掀起风浪。”

    “实在是旧伤未愈,乍见尊上,一时情难自抑,控不住水势,才误伤了尊上。”

    原来,淼淼那日用寻源露探寻宝哥前世,却不料被宝哥魂魄里潜藏的九阳真火意外灼伤,霎时间元神破碎,灵能涣散。

    虽然,最后靠撞翻桌上茶水,遁走地下,沿地下水脉勉强逃回了湖底水府,但是,元气大伤,一时难愈,甚至连人形也幻化不全。

    现在这张透明的脸,就是她的本来面目。

    淼淼曾幻想过千万种与尊上重逢的方式。

    也曾暗暗发誓,他日重逢,一定要让尊上看见最好的自己。

    然而,可笑的是,她现在连常人的容貌,都幻化不出。

    更莫谈,让尊上看见最好的自己。

    真是造化弄人。

    其实,自元气大伤以后,淼淼便深居简出,静静躲在水府中,用清金露滋补疗伤。

    这就是连日来,红蕖再未见过淼淼的原因。

    淼淼本想安心养伤,静待痊愈,岂料天意难测,事与愿违。

    今日,洛雨去雾隐村探访红蕖,想见红蕖最后一面。

    结果大雨留人,画舫载客,又在青浦的撮合下,洛雨与红蕖登上船头赏玩风光。

    红蕖向洛雨介绍景致的莺莺软语,传入水下,被淼淼偶然听到。

    淼淼一时好奇,便从水府中游出,一探究竟。

    谁知,才刚浮至水面,她便一眼望见了与红蕖并立船头的洛雨。

    那日思夜想的面庞,倏忽映入眼帘的一瞬,如同永夜漆黑的天空中,猝然打下一道闪电一般,顷刻照亮了整个世界。

    刹那间,淼淼的心,天翻地覆,海震山摇。

    激动的情绪,澎湃的心潮,恍惚的神思,连带搅动了周围的湖水,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巨大的风浪将画舫掀弄得东倒西歪,也将站在船头的洛雨和红蕖颠簸得踉跄趔趄。

    淼淼想令自己赶快冷静下来,然而脆弱的元神,未复的灵能,却让她控水无力,身不由己。

    最终,风浪的不住掀摆和红蕖的失手一推,令洛雨意外跌落水中。

    洛雨不会凫水,挣扎中呛了好几口水。

    接着,又被摇摆的船身迎头一撞,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这一切,都看得淼淼万分心急。

    可越是心急,越是控制不住水势,只得眼睁睁看着洛雨,缓缓沉入水中。

    洛雨沉到水下后,淼淼将洛雨紧紧抱在怀中,本意是不想让洛雨继续下沉,定住心神后,将他托出湖面。

    可洛雨的怀抱,是那样宽厚温暖,让淼淼不禁沉溺,不愿放手。

    她多希望,洛雨能永远停留在她怀中!

    直到淼淼看到红蕖潜入水中营救洛雨,她才清醒过来,此刻的洛雨是人,需要不停呼吸吐纳,才能活命。

    于是,她只能默默退开身段,任由洛雨被红蕖带走。

    在洛雨和红蕖双双被救上船良久后,淼淼穷尽浑身解数,才终于稳住了心神,平定了风波。

    不是历经等待终获重逢了吗?

    何为却依旧还是可见不可及?

    淼淼忍不住心生愤懑,垂首暗恨。

    恰在此时,洛雨喃喃叫了声:“红蕖……”

    这声梦呓,像炸雷一样,猛然砸进淼淼耳中,让淼淼不由全身耸动了一下。

    她抬头望向洛雨,只见洛雨的双眸眼角,寂然滑落两道清泪。

    淼淼顿时心僵神愕,愣愣不动。

    片刻后,她才慢慢回过神来,渐渐回忆起她浮至水面时,第一眼看见红蕖与洛雨并肩偕立的情景。

    尊上不顾风雨,执伞相护,倾听红蕖言语。

    他虽只是静静站着,但脸上却洋溢着幸福而满足的微笑。

    那笑,五百年前,淼淼也曾见过。

    是尊上拿着黄金海螺,默默聆听时,不经意间流露的神情。

    难道尊上喜欢红蕖?

    还有红蕖,她不顾风浪,跳入湖中,营救尊上出水。

    还在水中,抛开男女授受不清的束缚,为尊上渡气。

    渡气之事,淼淼也曾在无数溺水之人身上见过。

    但那与凡人的越轨亲昵之举,只不过一线之隔。

    难道红蕖也喜欢尊上?

    之前,被重逢的欢喜冲昏了头脑。

    如今,细细想来,才发现这欢喜里,似乎长满了荆棘。

    思及此处,淼淼的心,像被尖针扎了、被蛇胆浸了一样,疼痛、苦涩。

    ——五百年,是我自己的五百年。

    ——尊上他,一无所知,也从未曾留意过。

    寂静的房中,烛花突然爆裂,火苗晃晃,摇摆不定。

    淼淼凄然一笑,用指腹吸噬掉洛雨眼角的泪水,落寞道:“好咸,跟红蕖的眼泪,一样咸。”

    “只可惜,我没有。”

    说罢,淼淼抬手摸了摸自己幻化不出常人相貌的脸庞,念起之前自己如此倾慕红蕖的容颜,只觉讽刺难耐,无地自容。

    她为洛雨紧了紧凉被,悄然起身,收了小厮身上的术法,淡淡隐没而去。

    此时,一阵微风吹过。

    斑驳的竹影随风轻轻摇曳,造弄房中光影斑斓。

    树叶的沙沙声与蜩虫的鼓噪声,和在一起,组成一首天籁之歌。

    少顷,风止影静,一切恢复如前,就像淼淼也从未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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