锤子向来是个爽朗爱玩笑的,每次有这种要讨论的事,也愿意第一个冲在前头,抢些话说。

    可这时,男人直到一整圈过下来,都沉默不语。

    锤子对自己当然无所谓,可他实在不忍钉子做出和自己一样的选择。十三太保们固然是亲人,但钉子更是他独一无二、最重要的人,是比他自己性命更贵重的存在。

    他最心爱的人,已经受了那么重的伤,无法开口说话了……命运对钉子还不够残忍吗?事到如今,连生命也不能留存?

    曾经,在亲人被尸族屠戮之时,锤子化悲痛为仇恨的力量,不想着和钉子的明天,只觉得,两人只要能为亲人报仇,双双赴死也是一段美谈。

    可两年间,锤子眼见钉子失去声音、日渐虚弱,心下逐渐变成了空空荡荡的茫然。两年前,他从不做梦;这两年,午夜梦回,他夜夜都会见到死去亲人的脸。

    锤子一直是因爱而生的战士。如今,这无疑于要他割舍爱去战斗。他可以去选,但又实在不忍。

    男人抬眼,环顾四周,欲言又止。他乞求地看了下申屠真,而后默默地垂下眼。

    钉子却突然笑起来。她笑着摇摇头,拍了拍锤子的肩,示意他看自己。

    女人先用食指指了指自己,而后掌心贴在自己的腹部,向外缓缓移动,像什么东西鼓了起来。

    锤子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他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钉子,你一定在讲喜剧笑话,对不对?”

    不懂手语的人,大概也懂了那意思。

    他们夫妻不孕多年,终于有孩子了,有了那渴望已久的,珍贵的宝贝。

    锤子还是有点茫然:“什么时候?怎么不告诉我……早知道就不该让你来的!这么危险……怎么会这样……”

    他反应了半天,才将将回过神。一身腱子肉的壮汉,终于支撑不住一般,轰然跪倒在地,眼泪大颗大颗掉落。

    锤子颤抖着跪在申屠真面前:“申屠将军……申屠大人!我求你了!我求求您!我知道我没资格,可是……钉子,还有孩子!!申屠大人!!”

    大胡子厉喝:“——锤子!!闭嘴!”

    ……明明人数够的,怎么能让申屠指挥官去送死?!这哪里是十三太保能干出来的事!

    转瞬间,申屠真就做好了决定。他立刻点头,没有半分犹豫:“让我来。锤子,起来吧。”

    这世上,绝没有让孕妇和孩子上前线的道理。

    蝶为这份果断的牺牲精神微微侧目。她眼见着灵魂态众人的反应——尤其是池野惨淡的模样,等到看到申屠真时,她才发现,从这一刻开始,男生脸上的冰山终于瓦解。

    不知为何,他望着还原中的这一幕,流下了泪。

    蝶不解这反应,只好继续观察还原。

    锤子没想过对方会这么快答应自己近乎无理的请求,甚至愣了一下。他刚要说什么,肩膀又被钉子拍了怕。

    钉子十分认真地摇头,目光中是锤子从未见过的坚决。女人指指自己,食指贴在嘴唇上;指指自己,双手伸出拇指,对着弯曲了两下,捏了捏耳垂。

    但接下来,钉子更用力地指了指自己,又利落地平伸出手,掌心向下,迅速贴在了自己的额头。

    女人的眼角有着淡淡的纹路、辛劳的汗水,有未尽的万语千言,可唯独没有眼泪。

    申屠真不解:“她想说什么?不必多言,我来!她和孩子要活下去!”

    锤子本就不够挺直的腰背,终于在这时,戚戚然塌了下去。

    男人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她说……”

    锤子的嗓子完全干哑:“她说……她说,她是一个母亲,也是一个妻子。但是,她更是她自己……她是一个士兵!”

    钉子能明白锤子在帮她表达。女人点了点头,甚至绽放出了一个笑容来,用口型说出“逃兵”一词,摇了摇头。

    她是各种各样身份的客体,但她更是她自己。她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人生,而不是被保护和让步。

    钉子说,她是十三太保勇敢的一员,她不想、也不愿做逃兵。

    这一刻,无论是还原中的人,还是灵魂态的人,亦或是蝶,都被深深地震撼了。

    海水簌簌地落着泪,口中喊着钉子的名字。她曾经是乌龟的身份,与锤钉这对夫妻接触不少,最能理解和共情他们二人的心结,也最体谅钉子。对于钉子的选择,她除了这样哭一场,似乎也无法再用其他方式表达情绪了。

    锤子抹了把眼泪,回过身,用力抱紧了爱人。他冲着申屠真的方向磕了个响头:“申屠指挥官,请您原谅我脑子抽风,说了不该说的话……“

    即便陷入深深的震惊之中、为这份英勇动容,申屠真依然坚持:“不,还是让我——”

    “申屠上尉,我是个军人,而我的妻子更是。”

    这回,锤子想通了。他也坚决地打断了申屠真的话:“我们都应该尊重自己的战友。”

    申屠真一怔。

    钉子又比划了些手势,锤子转达:“您活着,才能帮我们报仇……为我们麦翠克的亲人!我们十三太保!您是将领,更有机会做到这一切!剿灭尸族!”

    男人继续说:“之前是我一时糊涂,才说出让您……的话!十三太保,保家卫国,这是我们该做的,不能别人代劳。老大会以我们为荣……人类会以我们为荣!我们的孩子……也会以我们为荣!”

    钉子比划了下,锤子点了点头:“但,这件事不能公之于众。对……是的,是这样。”

    听到这样的话,申屠真十分惊愕:“——不能公之于众?!为什么?野哥就是为了让你们能得军功才来的这一趟……”

    他对十三太保的崇敬无以复加,别说池野了,申屠真自己就不能接受他们平白的牺牲。

    这时,白荷动了起来。她缓缓抬手,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灰蓝色的衬衫,温柔地裹在了朵朵身上。

    老人的上半身只剩一件白色的背心,棉布面料,泛着黄,似乎有年头了。那橘皮般皱巴巴的皮肤展示在所有人面前,像亲密友人牙上一片明显的菜叶。

    白荷虽然年岁已高、见识不少,但在这样穿着的时候,难免有些窘迫。

    “申屠小将军,最后的最后,我有一个请求。应该说,是我们所有人的请求。”

    老人边给朵朵系着手链,边说:“就像锤子说的那样,恳请您,不要将真相告诉小池……不要将真相告诉任何人。有大胡子这样半只脚迈进黑魔法行列的人,有我们这群人违背了联邦规定、要跟着使用秘术的人,别说军功了,不拖累小池都是好的。是,我们是救了人,但暗系魔法触碰这种边界,本来就说不清的……”

    她张了张嘴,犹豫了下,才道:“申屠小将军,联邦军令之无情……我们十三太保,都有所体悟。”

    白荷先前的确因孙女而情绪化,但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位智慧的战士。

    申屠真沉默了。

    乌龟点头:“以及,老大是违背军令救的这些人。如果军方知道,这批村民出了这么多意外、甚至还带着足以毁灭联邦的威胁,那么,老大救援的军功自然也直接荡然无存,说不定还要被问责。”

    精灵补充:“我是本身有死志的人。老大本来不是,但这两年来,我们都很担心他……就这么说吧,如果我们死得太明白,我怕,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支撑他活下去的东西了。”

    他把话说得直白:“申屠指挥官,您听过这句话吗:‘恨比爱更难放下’?我说自私一点,您答应了保护我们,现在我们死了,他就算怨恨您活着,也好过,哀莫大于心死……”

    申屠真明白了个中各种缘由。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精灵以为申屠不愿意这样平白被误解,也觉得自己失言,刚要收回这话,便听他说:“好。”

    申屠真环视着房间里的人们。他们曾是特殊作战师赫赫有名的一支铁骑,威风凛凛又大名鼎鼎的尖刀;他们也是如今被所有人遗忘的伤员,忍受着疾病阵痛、诸多不公,渴望昔日的荣光。

    这是他最仰慕的同袍,无论为他们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

    “……英雄,不该因为与黑魔法沾边,就成为被屠戮的恶龙。”

    申屠真红了眼睛:“我答应诸位,守住这个秘密,为了野哥、更是为了你们……”

    他掷地有声道:“如果没有人记得,至少,我会记得!”

    所有人都看向申屠真。

    这场景不是话剧、没有排练,众人错落着抬手,最后的定格却是先做动作的人延长了时间、最后凑齐整,终于形成了统一的画面。

    十三太保全员向申屠真敬了个军礼,申屠真立刻回敬。

    以上种种对话和事件,不过发生在十分钟内。时间紧迫,他们没有机会说更多话、磋磨更久了。

    风月吸了吸鼻子。他的年纪还小,问出了有些幼稚的问题:“村民们……也不会知道我们的,是吗?我们做了这些,没人会知道,对吗?”

    后方的村庄一片静谧,风吹得营帐猎猎作响。

    大胡子回答他:“村民不会记得。挪移之术消失,他们与之有关的记忆就也消失了,包括被威胁。——是的,没人会知道。”

    风月似乎想了些什么,又似乎只是在单纯的发呆。他点点头,牵起乌龟的手,反而率先走出了营帐。

    十三太保一个接一个出了门,像是正常执行什么□□后方的日常任务。大胡子拉着瓜皮,锤子和钉子拥吻后跟上。萤火虫非要精灵扶着她走,有点赖皮。女生伸出五指,张开,又合拢,萤火虫自她掌心飞出、飞远,像一颗闪光的星星。

    “我不再是萤火虫了,总有人会是萤火虫。这样就好。”她在心里轻声说。

    申屠真和白荷一同殿后。老人抱着怀里的孩子,唱起了歌:“我用什么留住你……用第一次学步,哭着的笑容……用最后的告别,年轻的美梦……”

    歌唱的是对方离开,可明明先走的人是白荷。

    申屠真是上过战场的人,没少见过死亡。可他没想到的是,像十三太保这样慷慨的就义、这样英雄悲歌的死亡,是如此快的一件事。

    十三太保不是为了表演赴死给谁看的。在被附身村民的营帐前,甚至没有人说一句话,也没人渲染什么离别。多拖延一秒,就多了出现意外的可能性,他们不敢赌。

    他们干脆地闯进营帐,天秤手起玉落,道具破碎。

    那一刻,在场所有人的时间都被暂停了一秒。

    大胡子瞬间爆发出强大的灰黑色魔力,将尸族从村民身上“剥离”出来,附着在十三太保身上。也正是在这一瞬间,十三太保们迅速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侦察团的精英们,擅长埋伏和潜伏,深入敌军作战已久,自然有干脆利落自戕的手段。

    顷刻间,尸族转移失败,根本来不及想什么对策,直接飞灰湮灭。

    甚至,这其中大部分的过程,都要靠申屠真的脑补。他的感受其实只是时间定格了一秒,然后,十三太保们就倒在了地上。

    他们的□□因为被黑魔法侵蚀而迅速干缩,眨眼间,申屠真身旁只剩下一堆骸骨,上面罩着大小不一的灰蓝色衬衫。

    没有那么多画面可以展现和讴歌,无人知晓,无人记住,他们极其安静地离开了,没有引起任何波澜。牺牲不是浩大的表演,不用夸张,不必漫长。

    营帐内仍然安静,变故快得几乎让人来不及反应。自愿做护工的其他村民们倒是醒了,似乎瞧见一些朦胧的人影闪过,可最后什么都没发生。

    他们只看到了地上的一堆衣服,和孤零零站着的申屠真。军官的怀里抱着白荷最后递过来的女孩,此刻正沉沉地睡着。

    护工揉了揉眼睛:“申屠长官……有吩咐吗?这儿一切正常,大家都包扎好了,伤员们还睡着呢。”

    申屠真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见护工的神情疑惑,男生强行收住情绪,摇了摇头:“……没事,我就是来看看朵朵。辛苦了。”

    护工没看清朵朵是怎么从病床上被申屠长官抱起来的,不过,长官是好人,肯定不会伤害朵朵。他摆摆手,意思是自己不辛苦,又瘫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

    申屠真拿着天秤给的药剂,喂朵朵喝下。几个呼吸间,女孩便嘤咛一声,眼皮颤动,挣扎着睁眼,醒了。

    申屠真没有先去收尸,而是抱着朵朵,走到了营帐外。天空中闪烁着一颗星星,也可能是只萤火虫。

    他站在白荷刚刚驻足的地方。如水的月色泻了一地,颜色莹白,像老人慈爱的须发。

    朵朵打了个哈欠。她的胆子很大,甚至没有哭闹,而是好奇地盯着申屠真看:“……你是谁?”

    申屠真没回答这问题,只是问她:“睡得好么?”

    这是白荷托他转达给朵朵的问。

    “好好看!”

    朵朵答非所问。小姑娘注意力不集中,看见了自己手上的手链,咯咯直笑:“好漂亮!好好看!”

    申屠真认真地看着她,重复:“睡得好么?”

    他等待着她的回答,也算是完成故人所托。

    “什么叫睡得好?”

    朵朵很小,又刚睡醒,不明白大哥哥的意思。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口讲了一句话,而后继续摆弄起手链来。

    那话语使申屠真直接愣在原地,而后,抱着她的双手微微颤抖。

    朵朵说:“不过,真奇怪。我好像梦见我奶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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