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梦,恍如隔世。

    蝶最后扇动了下翅膀,还原结束。海水陷入了沉睡,其他人逐渐苏醒。

    仍然是那间诊室,众人几乎在同一时间醒来。

    他们在进入还原前就已经躺在了床榻上,此刻,须来病正站在申屠真和池野中间的过道处;寒雪和齐裴都有些力竭,靠在一旁的劣质沙发上呼呼大睡;陆川守着彻里源,而枭城站在海水的病床旁,紧盯着一动不动的少女。

    彻里源近来连连遭受打击,眼泪已经无法表达情绪,醒来也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天空。

    她终于明白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一只从两年前的时空而来的萤火虫,延长了数十倍的生命,只为完成一个闭环,遇见一位能听懂它话语的奇妙混血儿,让她成为了新的萤火虫。

    虫陨人去,而光芒永存。

    须来病先为可怜的女孩施展了一道安慰魔法,稳定住她的状态,而后才对众人道:“所有的事情,我们参与操纵真心之蝶的人,也已经知晓了。诸位,蝶已经借助这力量开始修复意识海,预计三天左右,海水就能醒来。”

    枭城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须来病神色凝重起来,继续道:“有关十三太保一事,等海水苏醒后,我和寒雪会把真心之蝶的记录交给联邦军和魔法协会。无论如何,会还英雄一份清白和荣光。”

    众人没想到的是,听闻此话后,第一个流下眼泪的人,竟然是申屠真。

    男生一贯在人前都是冷静自持的形象。直到这一刻,心里埋葬的秘密被挖掘开来,他才像是某根弦断了一样,得以尽情地宣泄情绪。

    那哭声不算大,却因还原中的真相过分沉痛的缘故,格外叫人不忍。

    须来病却没有像对彻里源一样对申屠真施用法术,而是摆摆手,示意众人暂且回避:“池老师,申屠真,你们两个应该有话说吧?”

    万百翻身下床,深深看了女神一眼,才扛起打着呼噜的寒老头出门;乐神望和天道乾也望向海水的方向,随即晃醒了齐裴,陆川扶着彻里源,几人一同离开。

    枭城对人类彼此之间的纠葛并不在意。他是认死理的兽,只有唯一在意的人,所以本不想走。但须来病拍了拍族长的肩,眼里是真诚与恳切。考虑到这位人类强者莫测的实力,男人还是选择了跟随离去。

    于是诊室内只剩下二人:在还原中几乎流干预也流尽了泪水的池野,和在还原中一直隐忍、直到最后再也无法控制眼泪的申屠真。

    男生靠坐在床头,身体微微呈蜷缩状,止不住地抽泣。

    池野不自觉地抓紧了床单,他想抬手做些什么,可巨大而汹涌的情绪却缠绕着他,叫他一下也动弹不得。

    ……原来,某种程度上,自己对十三太保近乎偏执的保护和补偿,才是造就一切恶果的根源。

    他是在灰暗的泥潭中生长的野种,幸得恩师教诲,成名太早,轻狂太过。本该早早体味人情世故、人间疾苦,偏偏志得意满,过得一帆风顺,无论是魔力修炼、还是军旅仕途,他都没吃过什么败仗。

    ——所以在小浩劫来临时,十三太保近乎自我毁灭般的牺牲,才让池野格外难以接受。这挫折来势汹汹、付出的代价太重,渐成心魔。

    这最后的义举,除去拯救了人类以外,条条款款的隐瞒理由,皆是为了他着想。他以为自己是爱着他们的,可到头来,还是他们用满腔的爱包裹了他。

    甚至于,申屠真,这个池野曾以为会是自己长久仇家的昔日兄弟,也用他的方式爱着自己。他返回后方得到噩耗、近乎崩溃地质问申屠真时;他跪在申屠真面前,一遍遍恳求他说出实情时;他心生怨恨,誓与申屠真不两立,要为十三太保讨回公道时……男生都是用近乎死寂般的沉默回答他的。

    背负如此沉重的嘱托、承受如此无端的恨意,整整六百多个日夜,申屠真硬是一个字也没有透露。

    少年才是该被尊敬的人,他守住了对十三太保的承诺,如他们所想的一样,让池野在掠村一战中拿到军功,也让池野靠着对申屠真的恨,撑过了那段本欲放弃的、最艰难的时光。

    恨的假想敌是爱,而如今,能轻而易举击溃恨的,也只有爱。在十三太保这件事上,申屠真对得起所有人。

    池野只觉得自己心口传来隐隐的阵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对此刻的申屠真说什么,“对不起”?如此致歉,单薄得令人发笑;“都是我的错”?整件事到头来环环相扣,且已经发生,现在认错能改变什么?他是错了,那又能弥补什么?

    男人站起身,安静地跪在了申屠真面前。他的动作和声音很轻,不想让正在宣泄的男生太早发现。

    这跪不算道歉、也称不上形式主义,池野只是单纯地觉得,自己不配与申屠真面对面坐着。

    申屠真逐渐平复了呼吸,泪也流得差不多了,这才发现池野的举动:“池……老师……”

    男人摇摇头:“我哪配做什么老师……误会你这么久,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你只说让我做什么。”

    “不,没什么……“

    被误解并不是少年痛苦的根源。默许十三太保在自己面前赴死,才是;眼见牺牲而无力,才是。

    申屠真艰难道:“是我劝你去的。或许,我本来就不该劝……不劝,十三太保就不会……如今——如今,我还是觉得……钉子,不该……她……孩子……”

    听见这话,以为自己已经肝肠寸断的男人,又不自觉地落下了泪。

    二人沉默着流泪、流完泪又沉默,如此反复,很久才都趋于平静。

    申屠真没有立刻叫池野起身,他知道男人这样做才会好受些。可跪得太久终究伤身体,他还是说:“……野哥,你起来。不必这样。”

    池野仍觉得苦楚,但他不想让申屠真为难,还是挣扎着起了身。

    男人嗓音嘶哑:“……因为这样,所以,当年军功和晋升,你都没要?”

    掠村一战后,池野前线支援、营救人质有功,申屠真稳定后方也有功,按理来讲,申屠真是要领三等军功、升到少校军衔的。联邦军的奖励条令已经颁布了下来,但申屠真选择了拒绝。

    “那不该是我的荣誉。”申屠真说,“那份荣誉——比那更大的荣誉,它们的主人,另有其人。”

    池野摇头:“对我来说,你的所作所为,是比这些重的。我现在才知道了一切,你隐瞒的理由,隐忍的痛苦。申屠真,我为所有的这些向你道歉,是我太偏执。也是我不知道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才会让一切走到这样的地步。所有真相,我会同军方讲明,也会承担所有,包括这两年来给你制造的麻烦。”

    “……真的没什么,也没有麻烦。”申屠真重复,“野哥,那是我故意让你误会的。是我愿意如此,是我在守我的承诺,是十三太保选择留下我的性命、他们自己牺牲,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你从来不欠我什么,要说起来……或许都是命运的安排。”

    池野沉默片刻,道:“我失去了十二个兄弟,他们都死了。无论如何,逝者不能复生,这一点,我用两年的时间,已经明白了。但现在——我能说么?我身边还有你这个兄弟。申屠,从今往后,我的命就是你的。”

    申屠真没有再否认。他不算很会表达的人,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站起身,给了池野一个拥抱。

    男人也回抱了他,不再说话。

    正如掠村一战离开前的嘱托,现在也是如此,两人的万语千言,还是藏在了颤抖的字里行间。

    经历还原这一遭,过往之事,便如云烟散去。恨意消弭,只留伤者舔舐伤口。

    ……

    而在本该一片沉寂的意识海中,某个蓝色蘑菇头却没有像众人想的一样,安详地睡着等待苏醒,而是盘腿坐在地上,看着诊室中发生的一切,泪眼汪汪。

    蝶没见过这样的宿主。当然,以往的宿主也确实是陷入沉睡中的,只是这家伙确实有些不一样。

    蝶不禁问:“这是你第几次意识海受伤?”

    海水随口糊弄着:“大伤是第二次吧……小伤不好算,有个几回。”

    蝶说:“不知道因为你是光暗双系魔力持有者、还是经常受伤的缘故,你不需要如其他宿主一样休息那么久,,应该不用三天就能修复好了。”

    她本以为这话能吸引海水的注意,谁知这人还在泪眼汪汪,注意力全在外界。

    听到申屠真对池野说“等海水醒来,我们一起去看看十三太保吧”、而池野点头时,海水十足伤心:“呜呜呜……申屠同学……呜呜呜……”

    蝶:“……”

    就知道哭!!

    蝶忍不住提醒:“这里是意识海,不是现实。你哭也不会有眼泪的。”

    海水肿成桃子眼睛:“我是为了出眼泪才哭的吗?还不是忍不住!”

    蝶说:‘你为了什么而哭?”

    “就感觉,大家都是可怜人吧……”

    虽然没有真正的鼻涕,但海水也忍不住擤了擤鼻子:“申屠同学,真的承受了很多……我醒了以后,会跟老王八蛋一起补偿他的,真的,他太好了……呜呜呜……”

    蝶搜寻了下“老王八蛋”是指代的谁——原来是池野。

    她点头:“你为申屠真而哭。”

    “十三太保,天呐……我真不知道……呜呜呜……”

    毕竟在还原中待了小一个月的时间,海水现在还有些戒断反应,走不出来。十三太保依然鲜活地存在于她的脑海,音容笑貌都那么清晰,似乎不曾离开。

    细想十三太保是件残忍的事,那是一种过分浓郁的悲伤,海水甚至不能放任自己沉浸其中。

    仅仅是这样浅尝辄止地参与一下,都有这样沉重的痛,更何况是真真切切走过了那六年的池野。海水简直无法想象他都承受了些什么,如今,还要这样再重复一遭,再眼睁睁地回顾一遍命运,然后悔恨、自责,流下汩汩的血泪来。

    她的池老师,又做错了什么?他屡遭重创、形只影单、一无所知、也一无所有……

    海水的心里一阵钝痛。最是想到这个人,才是难过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蝶能感知到海水的想法。从客观角度来看,她不同意海水的观点:“以得失来分析,池野没有失去性命,不是失去最多的人。”

    海水没有反驳蝶,只是安静地抱着膝盖。

    蝶说:“你似乎并不赞同我。为什么?”

    海水还是不说话。

    蝶读取不到她的思想——那里是一片空白。她想知道海水的想法,刚要发问,又惊讶于自己的“想知道”。

    明明是只需要完成任务的魔法道具,不知为何,竟然也有了这样的私心。

    蝶的这想法一出,海水才抬起头来,看向莹白色的蝶:“……别这样想。对错、轻重,本来就是相对的标准。立场不同,看到的东西不同,评判的结果也会不同。”

    蝶说:“或许如此。对错并不重要,我只是想借这样的机会与人类交流。我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如此?”

    海水有些惊讶——渐渐地,又更加重了本就浓郁的悲伤。蝶已经不太像一个单纯的魔法道具了,说出某些话,像是打破了什么壁垒。

    其实海水不该这样讲,但她仍然选择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你本不该如此的,但,这是我认为的答案:或许,你很寂寞。——你搜搜吧!在我脑袋里搜搜看,什么是寂寞。”

    蝶安静了许久。

    过了一会儿,蝶说:“我没有生命,没有意识,不能共情生命的痛苦和悲伤,也不该对此有疑问。是我出了什么问题。”

    “——但是,在有你在这里陪伴,我觉得还不错!”

    海水站起身来,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蝶的翅膀:“你不需要理解那么多,不要纠结……你只要自洽就好。你是很厉害的魔法道具,你能进入别人的心,把迷失的灵魂带回来。蝶,人类会很感谢你!至少,我很感谢你。”

    又过了很久,蝶说:“不客气。”

    渐渐地,海水眼见自己的身体逐渐透明,头脑也昏昏沉沉,似乎要与什么融为一体了——应该是自己实际的身体。

    她就要离开了。

    临别前,海水冲蝶大喊道:“你是一个很好的蝶!我会想念你的!但你不要想念,不要纠结,也不要寂寞!好吗?”

    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她并不是生命,本来就不该想念、纠结和寂寞,也不该答应任何事。

    人类运行真心之蝶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千年来,蝶都没有苏醒过几回。一般情况下,当海水离开后,她们就不会再见面了。

    当然,与蝶见面什么不是好事,蝶只拯救濒死的意识海伤者。

    ——可蝶还是想说些什么。

    在脱离意识海的最后时刻,海水听到了来自真心之蝶的话。

    蝶说:“我希望能再见到你,也希望,永远不要再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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