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皇家恩夫君宠皆非吾愿】

    姚疏好说歹说才把戴公公请到正房的官帽椅上坐着,又吩咐下人给他上了茶,客气地笑道:“我这个孙女平日里跟随寡母礼佛,故而住在了较远些的院子里。若是公公还有其他要紧的差事,不妨由我转交。”

    戴春风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是从小陪伴着皇太孙一起长大的。他此番亲自前来正是得了薛放的吩咐,故而坚持道:“殿下叮嘱,此物务必亲自交到姚姑娘手上,多谢大学士一番好意。”

    姚疏碰了个软钉子,倒也不在意。自己称病在家修养,已有半年多不问朝政,皇太孙还认自己当老师,可他的奴才们就未必了,若是计较起来,反而不值当。

    见姚疏笑眯眯地坐回去,候在一旁的红鸾终于寻到机会,顺手接过小丫鬟手里的茶盏奉至他面前,悄声道:“回老爷,五姑娘说将错就错便好。”

    也好,反正娟儿现下已经正说着同眉州知州家的婚事,皇太孙殿下的关照和恩赐,始终是迟了一步的。姚疏想到此,愈发气定神闲,眉目舒展。

    后院里,月仙却远没有祖父这般从容,她攥着一张素笺,由绿莺陪着,正焦急地张望着。

    不管大伯母是否有替三姐姐打算,今日皇太孙赐礼,都是绝佳的机会。只要让族叔族婶以为三姐姐被皇太孙看中,他们必然是不会放过这个一步登天成为皇亲国戚的机会,如此一来,眉州的婚事即便不是婉拒,也会拖上好一阵子了——毕竟皇太孙大婚还要等到明年呢!

    月仙拿定主意,只等着姚娟出现在这条自后院去往正房的必经之路上。

    绿莺生得高挑,一眼就瞧见了匆忙赶来的姚娟和喜儿,她连忙行了个礼道:“三姑娘请留步,我们姑娘有要事嘱咐!”

    姚娟接过月仙手里的素笺,迅速将上面的字迹扫过一遍,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妹妹,这……皇太孙殿下若知道在那日梅园遇见的人是你,便是迎进宫里做太孙嫔都使得的,你当真就没有半点心思?”

    月仙心道,莫说现下只是赐个礼,即便做太孙嫔也是好没意思。她对绿莺使了个眼色,绿莺立即伶俐地道:“三姑娘无需担心这些,只是若错过这个良机,再想推拒眉州的婚事就难了,姑娘千万要想仔细。”

    姚娟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素笺从头到尾复看了一遍,双手奉还给月仙,“五妹妹,你的恩情我一定记在心里。”她端端正正地对着月仙福了个礼,然后挺直了身子,缓步向正房走去。

    五妹妹是仙女,连做宫妃都不屑一顾。

    可她只是凡人,她没有办法不心动。

    送走了姚娟,月仙似是有心事,鬼使神差般,竟带着绿莺一路漫步到了梅园。这两日日头足,表层的积雪已然融化,只是夜间仍然寒冷,将雪水又凝结成冰。

    好似在雪中藏着一颗颗通透却坚硬的心。

    机缘巧合之下这样帮了三姐姐,也不知对她来说是福还是祸……

    月仙并未在梅园久留,估摸着前头三姐姐大约已经谢完恩,祖父也将宣旨的天使好生送出了门,这才不紧不慢地往明照院走。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此事一出,明照院里定然少不了一场好戏,自己索性就当个女菩萨,帮三姐姐做足了这全套的戏。

    红鸾候在院门口,瞧见月仙回来,一边福礼一边朝着堂屋挤眉弄眼。月仙被她逗得忍不住低头偷笑:自己这位族婶果然是个有想法的!

    施施然进了堂屋,伴着银铃声响向张氏和韩氏行礼问安,月仙坐下来慢条斯理地饮茶,准备开始自己的表演。

    谁说不能开口讲话就做不了戏呢?

    韩氏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穿了宝蓝圆领大襟长袄,外搭一件海棠红色的如意云纹厚比甲,衬得她光彩照人。

    皇太孙殿下这一番阵仗,叫张氏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不明就里,却很快就有了对策:韩氏正春风得意,自己捧着就是了,万一姚娟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呢!

    趁着韩氏端茶润喉的空档,张氏忙做出一副惊讶状:“这么说来,娟儿竟真有幸入了皇太孙殿下的眼?这可真是天大的福气呀!只是这眉州的婚事该如何是好?”

    月仙也很给面子地瞪大双眼,嘴唇微张,期待又羡慕地等着韩氏开口。

    韩氏将月仙母女歆羡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那叫一个舒爽。她偏要慢吞吞地搁下茶盏,将这二人的胃口吊足了,方才轻启朱唇,做作地道:“娟儿得了皇太孙殿下的恩赏,我这做娘亲的岂敢乱点鸳鸯?更何况,区区眉州知州,难道还敢同皇太孙抢人不成?”

    成了!如此一来,等他们回到眉州,三姐姐同知州公子的这门亲事想必很快就会作罢。月仙眉眼俱笑,真心实意地为姚娟感到高兴。

    韩氏看在眼里,心中暗哂:真是大家小姐不知愁,自个儿的庶堂姐都要入宫为妃了,她居然还有心思笑。要是真有门好婚事倒也罢了,她一个不能说话的哑巴,就算是大学士的嫡亲孙女,恐怕也只有被人家挑剩下的份!

    转念一想,这五姑娘倒也是个可怜人。瞧这眉眼,过几年想来也能出落得花容月貌。当真是可惜了。

    韩氏打量着月仙的面容,心想:如今娟儿眼看着就有了好前程,若是能顺利入宫去,以后还少不得要仰仗京城姚家。我不如也再帮一把五姑娘,好叫他们日后多多照顾娟儿。

    “嫂嫂,上回跟你提起过的,我那娘家的侄子,也就是娟儿她表哥,可得尽快考虑呀!”她也不管月仙就坐在下首,心直口快地全都说了出来。

    月仙听得直发愣:自己女儿的鸳鸯点不得,点起旁人女儿的,倒是直截了当!

    张氏闻言更是一头雾水:原以为这件事是弟妹先前故意说来戳自己痛处的,难道说,她竟然是认真的吗?!

    她的女儿,四岁开蒙描红,五岁能念诗书,六岁悬腕练字,七岁过目成诵。被大学士捧在手心里养到这么大,聪慧明礼,隽秀灵动。跟着自己进宫去,沉静恭谨,谦和敦厚,太子妃一瞧见她就不住地夸,直说连静安郡主都比她不如。

    韩氏这无知村妇,居然觉得月仙只配嫁个身无长物的秀才?!

    真是险些叫她气个倒仰!张氏强忍着才没有当场发作,半笑不笑地道:“多谢弟妹关心了,月儿到底还小,婚事还是等几年再说吧。我这做母亲的,自然会好好留意。”

    韩氏瞧着张氏面色不虞,觉得她定然是眼见着娟儿要做娘娘了,所以心中不快。自己又何需在这里看她的脸色呢?

    敛了袖子,韩氏站起身告辞道:“跟嫂嫂在这里说话也有一会了,我适才想起来还有些事情要嘱咐娟儿,便不打扰了。”

    张氏简直如聆仙乐,她往前微微地倾了倾身子,扶着连翘的手作势要站起来,实则整个人稳稳地坐在圈椅上,口中冷淡地道:“既如此我便不送了,弟妹慢走吧。”

    谁都没有注意到,月仙的脸色已经不知不觉间变得极为难看……

    她闭着眼睛,可韩氏那怜惜的眼神却怎么也挥之不去。仿佛又回到了今年春天,自己在明照院小佛堂里悠悠转醒的那一天。祖母和母亲的眼睛红得吓人,祖父和父亲形容憔悴,所有人都期待地盼着自己开口,想知道端庆宫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又在自己开口的一瞬间,纷纷别过头去。

    含混的,嘶哑的,破碎的……

    从她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如果那真的能被称之为是声音的话。

    等他们抹去眼泪,再次看向自己的时候,便是如今日韩氏一般的怜惜和不忍。

    白玉有瑕了。

    母亲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泪水一滴一滴打湿了衣袖,“我的月儿,以后如何是好啊……还未说婚事便成了这般模样……”

    婚事婚事婚事……月仙烦躁地转着玉镯子,自她醒来那天起,直至今日,身边人无不惋惜她以后说不了一门好婚事,平白可惜了这学士府嫡亲孙女的好出身。

    玉镯子越转越快,银铃的脆响纷乱地砸在她愤懑不平的心上。

    为什么就非得要一门好婚事?为什么说不到好婚事便如同已经毁了一辈子?为什么周围人对于自己今后的生活,就只能想到婚事?

    过几年及笄之后,说一门差强人意的婚事,然后守在某个男子的宅院里,做个操持家务的贤妻良母,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归宿?!

    她不甘心啊。

    月仙猛地一甩袖子,玉镯隔着琵琶袖磕在圈椅的扶手上,一时间,玉声铃音连成一片。

    她也说不清楚究竟哪里不对,她只是本能地抗拒着,众人口中所预见的未来。

    张氏见女儿绷着脸,心疼地道:“月儿,别听你族婶胡说,无论如何娘也不会任你嫁去那样的人家!你这喉咙再用两个月的药就快好了,到时即便声音不能恢复如常,开口讲话也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若有谁家胆敢因此看轻了你,娘绝不同意!再不济,回芸州去,你外祖家的儿郎们不比京城的差!”

    月仙听完母亲这一番开解,心情却更加沉重了。自从在端庆宫生了这场病,她好像再也回不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为躲开那些充满怜惜的目光,她成日躲在藏书阁,唯有在读书的时候方能寻得片刻宁静。

    她想起从前同两个哥哥以及弟弟阿栩一道在家中念书,祖父请来的那位先生一开始还觉得她女子念书是胡闹,后来却拿着她做的功课对祖父感慨:“依在下愚见,您的这位女公子,更胜几位男儿郎!”

    那时自己得意洋洋地站在一旁等着祖父夸奖,祖父满脸赞许却难掩眉目间的失落,“我何尝不知,可惜……”

    可惜是女子。

    月仙终于无比真切地发现,她曾经在一本本书籍中窥见的道理、箴言,已然成为她此时此刻痛苦的来源。

    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

    才学志气本无错,却教她徒劳地生出许多妄想。

    不对。

    不是妄想。

    既道将相本无种,又何故只勉励男儿当自强?!

    况且,大家若都是从圣人之所学,那么这学问又岂会因学生的性别是男是女而产生不同?

    如此说来,若是女子腹中有学识,何以见得就一定比不过男儿?

    银铃声簌簌地落下,不再杂乱无序,反而似有节奏一般。月仙头脑转得飞快,思绪也愈发清明:大彰似乎没有明令禁止女子参加科举,所谓的女子不得入朝为官,更像是一种不成文的默认。

    大彰建朝百余年,动过这般心思的女子定然绝非自己一人。家中藏书阁中收藏有不少民间逸闻,或许能够侥幸寻得前人的传奇经历。她还没有想清楚自己要不要做点什么,但她却迫切地想知道,是否有女子亦曾于心中追问:

    被困住,想挣扎,可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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