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春光早朱衣白马少年游】

    银钗扶着贞太妃到次间坐下,见她伸手去按后颈,明白太妃是嫌头上的发钗太重,忙取了妆镜来摆好,一面为她拆发髻一面答话。

    “娘娘多虑了,银铃那是得了先帝的出宫恩典。端庆宫当时人人自危,除了太子妃信得过的几个心腹,其他人全叫打发了。有人仗着伺候贵人的年头久,还想着留下来挣前程,这才引得娘娘不耐烦了,派人撵了个干净。银铃看得开、放得下,能避出宫去,反而是她的造化啊。”

    卸下那对金累丝百宝嵌玉花钗,贞太妃稍稍向后仰了仰脖子,可巧又被银钗手中步摇的流苏勾住了头发,当即皱眉吸了口气。

    换了旁的宫人,早就两膝一软跪下请罪了,但银钗却敢轻轻拨开缠住的发丝,继而将步摇收回妆奁,这才肃容弓腰道:“奴婢该死。”

    侍立在旁边的小宫女很有眼色,乖觉地走上前来接替了银钗。贞太妃也并不生气,甚至安慰道:“咱们之间何必说这些,银铃是个没良心的,自个儿就出了宫,还好有你留下来陪我。”

    抬眼看了看银钗的神色,贞太妃有点迟疑,“你该不会是也想像银铃一样出宫吧?”

    惹得银钗赶紧跪下,“娘娘,奴婢家里人都没了,出宫也是孤零零的,能留在宫里陪您解闷才是我的福气呢。”

    贞太妃还是忧心忡忡的模样,“当时端庆宫出事,偏我病着,没来得及照应银铃,也不知道她出去以后过得好不好。你要是想走,一定得提前知会我,我拿你和银铃都当自己妹妹看待,可不能瞒着我啊。”

    银钗道声是,“您稍坐,我去灶上瞧瞧药煎好没有。”

    她迈出荣禧殿的明间,穿过东面的一扇小门,往夹道另一侧的仁寿宫去了。

    太皇太后身边的珍珠见到银钗有些意外,“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银钗侧身福了福,“姑姑,贞太妃今儿问起银铃了,您说,娘娘会不会看出些什么?”

    珍珠笑了,“我道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你也别这么慌里慌张的。不过是长公主要定亲,才叫大家又提起了端庆宫。娘娘当时病得连床都下不来,哪里能知道银铃早就死了呢。”

    “行了,”她不耐烦地朝银钗摆摆手,“少在这里疑神疑鬼,银铃做事干净,决计牵连不到咱们。你回头留点神,别在太妃跟前提起长公主和小姚大人,等娘娘忘了这茬就好了。”

    挨了珍珠的训,银钗也不敢还嘴,她苦着脸原路返回荣禧殿,却看见长公主身边的百灵笑盈盈地过来了。

    平时不常来往的人,这种时候突然上门,更印证了银钗心中的担忧。

    不过百灵要找的人是并不是她,银珠已经乐颠颠地迎上去了,“百灵姐姐,这回真是托您的福才调了我妹妹上端庆宫伺候,那丫头若有不规矩的地方您尽管教训,可千万别留情。”

    难怪银珠今天高兴得什么似的,她妹妹要是有幸跟着长公主嫁到姚家,那日子可比在宫里提心吊胆舒服多了。万一长公主开恩,说不定还能配个不错的人家。

    银钗撇撇嘴,转身打发了一个小丫头去端药,自己留下来不远不近地瞧着百灵和银珠。百灵笑得多开心啊,大好的年纪,很快就要随着长公主嫁出去了。那位小姚大人据说模样俊俏得不像话,长公主身边的宫女们想必都觉得很有盼头吧?

    俊俏的小姚大人此刻却很苦恼,虽然只是定亲,但皇上重视静安殿下,为了长公主的体面亲自颁旨一道。不知是她多心还是怎的,那圣旨偏偏就挑在大家最懒散的午后送来了史馆。

    了不得,打瞌睡的、吃零嘴儿的、扯闲篇的,全围到了她身边。

    虽然戴春风念得字正腔圆,静安长公主嫁姚栩是按照高祖庆成公主的旧例,但还是挡不住同僚们纷纷拥上前来祝贺,一口一个“恭喜驸马爷”。

    爱凑热闹的要么是年纪轻轻,想和姚栩交好,要么是资历老却官职不高,想借借这位“驸马爷”的东风——姚栩宁愿留在翰林院当七品编修,都不愿做驸马都尉,可见他对于自己未来的官运有十足的把握。

    王顺慢悠悠地踱到邱慎思身旁,“中榜眼,尚公主,年少得志,莫过于此啊。”

    谁说不是呢。

    想起自己夫人先前嚷嚷着要和姚家结亲,邱慎思至今还心有余悸。要是真遂了她的意登了姚家的门,只怕长公主殿下和皇上绝不会叫自己一家好过。

    往人群里看过去,姚栩被围在中央,脸颊因为窘迫而涨红。叶颀跟何良正一左一右帮他拦着聚在四周的同僚,活似两尊门神。

    鼎甲三人交情甚笃,终究也是件让人欣慰的好事,邱慎思抿唇牵笑,“更难得的是有挚友相助,这小子命里的贵人怕是不少。”

    两位挚友显然体会不到学士们的欣慰,何良个子高,在人头攒动之间费力地伸直脖子往远张望,瞧见学士们就站在檐下,赶紧递了个求救的眼神。

    邱慎思和王顺对视一眼,这下不好再袖手旁观了,王顺便重重地咳了一声。

    众史官不敢再喧哗,纷纷垂头拱手,往各自的庑房里去了。

    月仙遥遥一揖谢过两位学士,复又朝叶何二人一笑,“小弟不善交际,仰赖两位兄台帮着照应,这才能够周全。”

    叶颀碍于姚栩驸马的身份,笑得有些腼腆,“我早就说过,皇上有心把长公主许配给你。当初你还不信,这下无话可说了吧,姚驸马?”

    您这张乌鸦嘴啊……月仙心里叫苦不迭,还得强装出喜气洋洋的笑容来谦虚地道:“叶兄料事如神,小弟佩服,佩服。”

    何良发觉姚栩笑得有些勉强,估摸着他是不喜叶颀用驸马来称呼自己,但又不好直说,便开口劝道:“阿栩可千万别这么客气。我仗着年岁比你长,今日也托个大,以后不论官职品级高低,咱们之间可绝对不能生分了。”

    这话正中月仙下怀,她转向叶颀道:“叶兄,就依何兄所言,咱们是同榜同年的情谊,莫要再叫我驸马了。别说我并未得驸马都尉的官衔,便是得了,兄台们也只管叫我阿栩,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话音一落,三人便不约而同地爽朗笑开。

    在称呼这方面,连濯倒比两位翰林自然很多。

    许是因为他本就是临川侯的儿子,虽然不比世子长兄一般尊贵,但平日里结交的勋贵子弟也并不少。

    去年约好教姚栩骑马,却不想这位忙得鞋里长草。偏姚栩还想着先请自己参观了藏书阁,连濯觉得自己断不能在诚意上落了下乘,不仅主动找姚栩一起出游,还大大方方地送了一匹马。

    平郡王主理马政多年,世家子弟但凡有同平郡王府交好的,都少不得要借郡王爷的方便,请他张罗几匹好马。如今郡王爷还卧床将养,世子早已代父上任,连濯正是将此事托给了薛敢。

    薛敢一听是要给姚栩送马,自然没有不上心的道理。尤其是想到侄子身量清瘦,个子不高,便贴心地选了几匹性子温顺且个头稍矮的。

    连濯一匹一匹地看过去,最后停在唯一一匹白马面前。

    玉面公子,银鞍白马。

    他指着白马,“就是它了。”

    月仙并不想欠平郡王世子的人情,毕竟她还一直惦记着帮姑姑打听段鸿声的下落,但连濯一番好意让她很是感动。

    而且这匹小马驹很是灵动乖巧,一双大眼睛圆得很饱满,像质地温厚的黑色和田玉。她笑着抚上那雪白的鬃毛,“连兄如此周到,我都担心束脩给得太少。”

    连濯笑说哪里哪里,一面伸手把缰绳递给他,“阿栩,你先牵着它,咱们一块走走。等它习惯了有你在旁边,你再上马就会容易许多。”

    听起来很有几分道理。月仙深信不疑,接了缰绳也并不用力扥,就那么松松垮垮地往掌心一攥,跟着连濯一道往稍远处的河边走去。

    连濯其实一直在偷偷打量姚栩,甚至在他看清楚姚栩今日穿了一身水华朱色的直裰之后,居然在心中暗自庆幸为姚栩选了匹白马。

    还好还好。

    他这样感叹着,却又说不明白,到底好在哪里。

    是白马?还是红衣?亦或是,存在于他想象之中的,一身红衣骑白马悠悠远行的姚栩?

    月仙平时不爱出门走动,但她一出门就是个闲不住,昂着头兴奋地来回探看,发髻上的杏花簪晃得连濯心都乱了。

    连濯好像明白皇上为什么总是容忍阿栩拂他的面子了,阿栩向来冷脸寡言,可这样一个冰雕玉砌的人,多难得才能窥见他率真张扬的一面。

    因为想多看看他神采飞扬的模样,所以不忍心苛责他偶尔的冲撞,才会一次次纵容他。只要他眉眼鲜活起来,哪怕只是在一旁看着,都是赏心悦目的。

    原来杏花已经开了吗?

    他想装作刚刚注意到姚栩的花簪,可那跃跃欲试的手却出卖了他的心,杏花近在咫尺,他只需把指尖再向前一丁点就好。

    月仙无意中转过头,见连濯手臂悬在空中,满脸错愕,“浣之兄,你这是意欲何为?”

    仓皇收回手,就这么垂下胳膊又太突兀了,他不自在地挠挠鬓角的碎发,掩饰道:“贤弟很喜欢自己削花枝做发簪么?我瞧着很是雅致。”

    月仙歪头摸了摸杏花枝,这个略显孩子气的姿势让她有点不好意思,“削花枝为簪比之玉石竹木更添活泛,况且古人有云,‘偷闲把酒簪花去’。难得闲暇,自当簪花为贺。”

    她瞧连濯望着杏花簪出神,赧然一笑,“原该为浣之兄削一根花簪的,怪我今日出门未带短刀,可惜了这春花烂漫。”

    他却被这话吓得往后退开一大步,连连摆手称不必,“先前皇上也向你讨花簪,你酩酊无知,理都不理,最后好说歹说才为他折了一枝梅。皇上都讨不来你的簪,若是叫我讨得了,岂非僭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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