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不相闻长相待情深未改】

    了不得。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难怪玉簪非要等着屏退旁人才敢开口,她脱口而出的这几句话,简直赛过屋外的阵阵雷鸣,惊得人张口瞠目。

    姚疏没有吭声,他的女儿性子一向执拗,昔年和段鸿声几乎要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却被先帝一道圣旨生生拆散,心中绝不可能没有怨恨。

    也是因此,听到玉簪说阿岑不愿意给平郡王世子生儿育女,姚疏并不诧异。阿岑是家里宠着养大的,唯这桩婚事身不由己被勉强,圣旨不得不遵,但其他事情就未必了。她若是不称意,别人也休想逼她就范。

    还是老夫人率先开了口,过问起女儿的房中事,母亲总是要比父亲更加妥当,也更加细致。她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的所在,“阿岑不愿意,我和老爷都明白。只是你方才说‘不知道世子使了什么手段叫大小姐有孕’,又是什么意思?”

    玉簪哆嗦着抬起头来,眼睛鼻子红成一片,“回老夫人的话,此事并非我有意隐瞒,而是我和大小姐从头至尾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小姐自己都不记得何时曾与世子同房,还是有一日给郡王爷治病的御医顺道来诊脉,这才知道是有了身孕。”

    老夫人神色骤变,怒斥道:“这叫什么话?世子和世子妃有没有同房,怎么会全然不知?”

    玉簪愈发难堪了,“诊出喜脉之后,大小姐连问了好几声是不是错了。直到世子来了,把我们全都撵出了屋子,不知道他对大小姐说了什么,大小姐被吓得浑身发抖……”

    气氛霎时凝重起来。夫妻不睦原就非同小可,有孕却不记得同过房更是叫人始料未及,世子为什么要吓唬姚岑,这背后究竟还有什么隐秘?

    所有人都紧盯着玉簪,试图从她语无伦次的叙述中理出头绪。她显然是吓坏了也累坏了,期期艾艾半天,才叫姚家人终于看出点眉目。

    姚岑被诊出有喜,整个人惊惶且错愕,世子却仿佛意料之中,甚至还未卜先知一般,叫御医特地过来请脉,着实令人生疑。

    而姚岑缓过来之后,全然不提世子说了什么,只是死死地抓着玉簪的手,拜托她千万要回姚府报信,请爹娘来救自己。

    从那以后,姚岑就再也没能迈出院子一步,她也完全换了一副脾气。先是砸了屋子里所有的瓷器摆件,紧接着又开始找各种理由发落身边的侍女们,玉簪在重阳节之后被打发去了平郡王的田庄上。如果不是姚岑在临行前偷偷给她塞了银票,她几乎都要以为姚岑是真的性情大变。

    田庄比王府稍自由些,但依旧插翅难飞。直到新一年开春了,侧妃身边的赵妈妈来了庄上,说是讨了平郡王妃的恩典,要从这庄上的年轻姑娘中挑一个配给自己的儿子。

    她选中了玉簪。这便是姚岑的办法。

    玉簪原以为赵妈妈只是来助她离开田庄,好叫她能趁机跑回姚家。却不料赵妈妈动了心思,将她径直带回了家中,要她先和自己的儿子结成夫妻才肯放她走。

    早先就听郡王府的下人们议论过,赵妈妈的儿子小时候从树上掉下来磕坏了脑子,玉簪当然不肯。赵妈妈便翻了脸,将她关起来要杀她的气性。

    连着几天水米未进,眼看着要熬不住了,玉簪只好假意顺从,装作认命,骗赵妈妈开了门,这才找到机会逃了出来。

    她不敢轻易求助任何人,生怕再被抓回去,只得孤身跋涉,一个人坚持着走到了姚府。

    满座寂然。

    若玉簪所言为真,那姚岑定然是有难以言说的困苦,才会派她历尽艰辛回来求救。可是她为何遣了玉簪送信,却不肯告诉玉簪事情的经过?

    玉簪见姚家众人面有疑色,心中暗叫不好。从她在赵妈妈的家中翻出那样式极为熟悉的线香开始,她便隐约猜到了姚岑的遭遇,苦于没有凭证,又怕被扣上个胡乱攀咬世子的罪名,这才咬紧牙关不敢开口。

    一道响雷突然在院子里炸开,屋内众人皆被惊得一怔。玉簪的头脑却清明起来,她摇晃着站起身,推开门快步走到院中跪下,以手指天赌咒发誓,“苍天在上,玉簪若有虚言,便立时降下个大雷来劈死我!”

    月仙侧目望出去,任凭帘外凄风苦雨,玉簪的身形从始至终都没再晃过一丝一毫,这般魄力还真不似装出来的。可惜她自己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方才一席话,听得并不很明白,只模糊地觉得姚岑有孕绝非她本人所愿。

    调转了视线再去瞧祖父祖母,二老面色铁青,显然是信了玉簪这一套唱念做打。想想也是,她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地赶来,若只为了说假话撺掇姚家去郡王府闹一场,又能捞到什么好处呢?

    姚疏枯着眉思索良久才道:“玉簪所言多半为真,但她亦不知内情如何,咱们若是贸然打上郡王府的门去讨人,怕是师出无名。”

    平郡王到底是皇亲,世子又曾与今上一起练习骑射,虽然于官职上未有加恩提拔,但这当中的情分仍是非比寻常的。

    更棘手的是,没有人能说清楚姚岑在王府到底受了什么委屈,这下便是想到人家府上去发难都不能够。

    老夫人爱女心切,恨恨地拍了板,“既不能直接撕破脸,那明日我就带素琴一道往郡王府上去探阿岑,平郡王妃但凡是个体面人,就断没有道理硬拦着我们!”

    这话虽是正理,遗憾的是并不怎么奏效。

    翌日月仙下值回府,正在藏书阁的闺房里展臂宽衣,官袍刚解了一半,就听见连翘火急火燎的脚步声。她同红鸾绿莺交换了个眼神,三人心下俱了然:看来老夫人还是高估了平郡王妃的人品。

    匆匆换了件常服赶去,正院堂屋里气氛严肃更胜昨夜,月仙敛着气问安入座,才知道情况远比自己所猜测的更糟。

    平郡王妃起初果然百般推脱,不愿引她们去见姚岑。老夫人也是存了心要试探,直言自己近来睡不安枕,盖因连日梦见女儿向自己哭诉,吓得郡王妃悚然起身,无奈之下只得亲自带路往世子妃的小院去了。

    祖母面容怆然,“阿岑伏在我肩上嚎啕大哭,怎么劝都收不住,一直叫我带她回家,想来是碍于婆母在场,不好细说世子的错处。”

    说到气头上更是抚着心口恨恨道:“平郡王妃当真是一点脸面都不要了,把我如珠如宝的姑娘糟蹋成这般模样,她竟还敢拦着阿岑归宁!”

    她转向仍有疑虑的姚疏,目光凄恻,“我问那小丫鬟阿岑平时都做些什么,她说,‘世子妃每日都要绘一副扇面,虽说都是鸿雁,可从来不带重样的。’”

    话说到这份上,姚岑的心意已是昭然若揭。

    月仙听至此处更觉愤懑难耐,她蓦地站起身来,“若是祖父亲自登门,可否能接回小姑姑?”

    那双一模一样的眼睛,认真且执拗,此刻直直地迎着他看过来,眼底锋芒尽显,再也遮不住。姚疏亦有这般想头,以是非但不拦着她,反而跟着认真筹划起来,“明日散朝后,我与你父亲同去郡王府足矣。父兄俱来相迎,世子八面圆通,应当还不至于宁可得罪姚家也不放人。”

    她不解,这么重要的场合怎么能不带上自己呢,却听祖父悠悠安排道:“阿栩明日若无要紧差事,便到典籍房去等候皇上传召吧。左右我同你父亲还得好生安顿你姑姑,再入宫多有不便,你留在宫里,也免叫圣上久候。”

    是了,依照薛敢的性子,怕不是前脚刚让他们带走了姑姑,后脚就打马入宫向皇上告状去。那样圆滑的一个人,又和皇上手足情笃,告状想必也是拐着弯的婉转,丁点儿的委屈都能在嘴里翻出好几番。皇上是明君,必然不会只听他一面之词,姚家又岂能不留人以备圣询?

    还真叫她祖父一料一个准,月仙在典籍房不过读了几阙词的功夫,就见到了奉命召她到明德宫的孟冬。

    只是姚疏到底漏算了一条,因着前一日两位女眷先行登门的缘故,平郡王妃自觉颜面有损,今日索性跟着儿子一道进宫来,赶着去向太皇太后哭诉了。

    太皇太后有心给平郡王妃撑腰,但人在深宫不好施为,又不能为这点事就把姚家女眷叫进宫来申斥,只好差人将皇上请来。

    谁知平郡王妃见了皇上哭得更厉害,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利索话来,薛放忍着怒意勉强宽慰了几句,郡王妃仍旧哭啼不休,更叫他心中窝火。

    能叫姚疏那样一个清高的人直接闹上门去,此事定然非同寻常。皇上也确实如月仙所料,深谙“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道理,他一面听着平郡王妃母子絮叨,一面悄声遣孟冬去寻姚栩。估摸着人差不多该到了,这才轻咳两声打断陈情,把郡王妃留给太皇太后解闷,自己带着薛敢回明德宫仔细问话。

    东暖阁新置了一架六折落地围屏,正巧有一扇绘着鸳鸯戏水的景。薛敢触景伤情,怏怏地瞧了那对鸳鸯几眼,嘴唇徒劳地动了动,最终只是颓唐垂首叹了口气。

    皇上觉得很是怪异,这个一向快人快语的从兄竟也会有难言之隐,他挥手命戴春风等人退下,“这里再没有别人了,既然要朕主持公道,那合该先给朕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尾音里透出几分审问的意味来,可薛敢仍是呵腰杵着,呆呆愣愣活像一根木头桩子。皇上顿时起了疑心,起身在他面前来回踱步,“姚疏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郡王妃只说他强行接走世子妃,却半点不提你们家做了什么,竟能把姚疏都惹恼。”

    “现在是朕在问你话,难道你还想矫饰隐瞒不成?”

    大约是真叫他的怒气吓坏了,薛敢扑通一声跪下,哆嗦着告饶道:“皇上恕罪,这都是……都是臣一个人的错!”

    嘴上认错很诚恳,实则却还存着避重就轻的心思,“臣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啊,世子妃生性冷淡,若不用些非常手段,难道要任由她使小性子,绝了平郡王这一支的后么?”

    皇上听得直皱眉,“非常手段?你莫不是对世子妃做了什么无礼的事,才惹得她一定要回娘家?”

    “这……”薛敢不服气地嘟囔道:“夫妻敦伦本就属婚义七礼,臣不过是略施小计,做些天经地义的事罢了。”

    皇上寒声打断,“少跟朕扯闲篇,你只老实说说,究竟缘何冒犯了世子妃!”

    薛敢额头上沁出汗来,皇上教训起自己这个从兄真是毫不手软,“父亲的病一直拖着不见好,他老人家临了就惦记着没个嫡孙。姚岑素来据臣于千里之外,臣若不让她老实些,又如何能够一亲芳泽……”

    皇上的目光刺得薛敢胆寒,他硬着头皮委婉道:“臣去岁偶得一种秘香,于助眠有奇效。臣,臣暗中命人燃香于世子妃闺房,待其效发作后……再行房事……”

    “你怎能——”皇上的手指眼看着就要戳到薛敢的脑门上,他收住了胳膊,难以置信地问:“世子妃她全然不曾察觉么?”

    “有孕之后自然是瞒不住的,”薛敢眼中闪过一丝愧色,但他很快就仰起脸来振振有词道:“既已聘为臣妻,为臣生儿育女乃是本分!皇上,世子妃腹中怀着的是臣的骨肉啊,眼看着还有月余就要生产了,难道要让孩子出生在姚家么?到时平郡王府上下怕是要沦为京城的笑柄了!”

    孩子出生在谁家已经不是最要紧的了,皇上摇摇头,并未允他,“你先带郡王妃回府去吧,此事还须问过姚家的意思才好,总不能叫你们亲家变仇家,若如此,反而枉费了先帝赐婚的一番美意。”

    搬出先帝来,果然堵得薛敢无法再辩。皇上临窗负手静立,待薛敢的身影转出了明德宫门,才回身缓缓走向屏风。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心虚,或许是为薛敢方才那大言不惭的论断感到抱歉吧。一国之君小心翼翼地驻足在屏风前,身后有天光穿窗而入,拓下一个忐忑且踟蹰的侧影,他迟迟开口,“姚栩……”

    没有回音,暖阁复归沉寂,薛放甚至能听见初夏还不甚喧嚣的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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