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又一次来到这里。

    泥土里腐烂的气息令它不适。

    它的复眼感知到周遭生长着五彩斑斓的鲜花,光与光之间折射出不同波长,波长是它分辨花朵颜色的唯一途径,它能看见很多人类无法察觉的色彩。

    蝴蝶喜爱色彩明亮的花朵,花蜜是它的食物来源,花叶是庇佑它破茧成蝶的栖息所。当它溶解内脏生出翅膀,飞往天空之时,它的神经元系统为它完整保留了过去的记忆。

    它又一次看见记忆中的她,一抹虚渺的半透明人影,绯红裙摆靡丽似鲜花,端坐在浓荫碧绿的橡树之上,存在于人类肉眼不可见的色谱范围里。

    她既不是花,也不是人。

    她是困在时间之外的量子幽灵。

    没有活着,没有死去,永恒漂流在人类无法察觉的维度空间里,永远无法离开。她的栖身之所是一枚月相怀表,感官能听见的声响是怀表时针一圈一圈走过的声音。

    嘀嗒,嘀嗒,嘀嗒。

    没有人能看见她,她亦看不见任何人。

    这座华美巨大的庄园于她而言是空旷可怕的牢笼。她可以待在这座牢笼的任何地方,但她无法离开这座牢笼。她被关了很久很久,久到连自己也想不起来过去多少年。

    时间在她身上凝固,她达到近乎永生的状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遍又一遍地在普鲁斯特时刻里循环死亡,循环到连自己的姓名也被时间遗忘。

    嘀嗒,嘀嗒,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

    有一天,她的钟表坏了,无人修理,本就狭窄的循环世界里,提醒她存在的时间消失不见,她陷入漫长孤寂的黑暗,成了空旷宇宙里死掉的月球。

    黑暗持续多少年,她就昏昏沉沉了多少年,她渐渐忘却自己为何存在,也无从得知自己是个怎样的存在。

    太阳底下没有她的身影,水面中央找不到她的镜像,晚霞月光藏匿住她的所有轮廓。

    量子态的人就如同薛定谔的猫,盒子未开启时,猫兼具生存与毁灭两种状态,盒子开启后,猫坍缩成唯一可见的宿命论调。

    宿命论是唯心主义与生俱来的□□,蜜糖之中包裹着如坠深渊的荒诞虚无。

    你觉得猫死了,你看到的猫就是死了。

    你觉得猫活着,你看到的猫就会活着。

    猫本身无法看到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猫只知道自己存在。

    她也是一样的。

    蝴蝶觉得她活着,蝴蝶看到她依然活着。

    时间觉得她死了,时间看到她绝无复生的可能。

    她知道自己存在,但她看不到自己是什么。

    她有时猜想自己是一只蝴蝶或者飞鸟,废墟花园里偶尔来访的蝴蝶飞鸟总能精准察觉到寂静无声的她。等到许多个春天过去,她放弃了这种猜想,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分辨不出天空花朵的颜色,也感知不到积雪春冰的差异。

    这座留驻时光的美丽古堡,是一座冰冷彻骨的玫瑰坟塚。

    记不清是哪一日,新世纪的人们突兀打开了一扇大门,新时代的日光洒落一地,旧时代的尘埃飞扬在冰冷陈旧的宇宙里。

    她依旧看不见他们,可她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宁宁。

    有人在叫宁宁。

    谁是宁宁?

    她好奇地循声望去,金红交叠的画像被高高悬挂起来,画中人陌生熟悉的面容令她感到亲切。她飞离这片无人之境,仰头凑近画像,她很喜欢画像,可她认不出画像里的人是溶解在时间里的自己。

    你有听过一个传说吗?

    死去的人灵魂会回归到月亮上,月亮是祖灵的故乡。

    每当地面上的人抬头望向月亮,都会想起那些曾在时间中离去的祖灵。

    月球引力会在冥冥中指引你在梦中见到他们,苏醒后的世界,他们无法留下任何痕迹,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存在,他们只是存在于时间之外。

    在人类所有可预见的时间尺度里,月球卫星永恒锁定着地球潮汐,这是生与死之间唯一无从更改的宿命。

    *

    五月是玫瑰绽放的季节。

    几天就可以修好的表隔了一个月的时间才重新回到婴宁手上。

    彼时的她已经成为双胞胎居所里的常客,并且如愿以偿地将一捧绿得人心发慌的塑料油麦菜摆到了书房的空花瓶里。

    每天清晨醒来,洗漱完毕的她第一件事就是找来喷水壶,风蝴蝶般轻飘飘飞进肃穆的书房,给她的塑料青菜喷水,企图让它违背化合物那死气沉沉的天性茁壮生长起来。

    她不是脑袋出了什么问题,她打从生下来那一刻脑袋就没有正常过。她觉得世间所有东西只要怀揣梦想都可以不择手段地违背自己的天性——塑料化合物有梦想吗?一定有的!

    正常姑娘通常做不到刚认识一个月就不顾眼光地直接住到两个男人家里,尤其是在这个时代。敢于随随便便住到男人家里的女人,说得好听些是交际花,说得不好听,她肯定被骂狐狸精。

    婴宁这只狐狸精没有找到吃掉白面书生的好机会,她先一步被白面书生的弟弟聪明画师捕获到家里,安排成他油画里的宁芙。

    这天清晨,她又像只花蝴蝶似地随风飘来了书房,从屋外明媚的春光里携来玫瑰盛放的气息。

    威尔曼正好在书房里,大清早跟她撞了个满怀,她的鼻子磕在硬梆梆的纽扣上,婀娜多姿的花蝴蝶当场磕成一只红鼻子鼹鼠,拦在她后腰的手及时止住她朝后倒的姿势。

    站稳后的她本性难移,笑眯眯调笑他,“这是你欲擒故纵的把戏吗?”

    “不,这只是养虎为患的意外。”面对戏精,威尔曼的神情熟练平静。

    “你的成语真是越来越好了。”

    “越来越比不上你了。”

    诸如此类的对话在婴宁住进来以后时常在二人之间上演。威尔曼很清楚她的百般调戏只是为了搞到军部发来的电报。菲尔曼可以带她去见日本参谋本部的人,但他不管对方发来的电报。

    他引来了狼,入的却是威尔曼的室。

    放开婴宁以后,威尔曼拿出那块修理完毕的表,与之同时,婴宁发现书桌上还躺着的另一块七零八落的怀表。

    她记得那是威尔曼自己的表,她来他住所的第一日,那表看着还是挺完整的,现在已经完全拆开了。

    她接过自己的表,询问起他的那块表,“你是把你的表拆掉专门来修我的表吗?”

    他那块珐琅怀表比她的怀表要精致很多,深绿宝石表盘,路易雕花指针,背景隐约是一个星座。

    威尔曼说:“没有专门拆,它之前就已经摔坏了。”

    婴宁把那块表也拿了过来,朝他靠近,乌发间隐藏着的花香十分迷幻。威尔曼又一次联想到迷宫,他不喜欢迷宫游戏,尤其讨厌那种寻找出路时,不受控制又走不到尽头的感觉。

    “这里有星座,是什么星座?”

    “双子座。”

    双子座的星系排列很像两个人手拉手,看起来就像一对身高相当的双生子牵手并行。怀表本身也是一对双子表,一块是蓝色的双子座,一块是绿色的双子座,蓝色那块在菲尔曼手上。

    “那这块表还能修好吗?”

    “修过很多次,不能再修了。”

    婴宁眼底透出惋惜,“可它很漂亮。”

    这块表躺在她的手心里,废弃得无声无息。

    “它坏在哪里?”她仰头问他。

    威尔曼深碧色的瞳孔里情绪微微波动,“它的指针总是不受控制地往回走。”

    “往回走的时间也是时间啊。”她对着他说,“往回走的时间只是名字不叫时间,但它还是时间的一部分,它应该叫记忆。”

    威尔曼没有顺着她,“往回走的时间不算时间,记忆也不是时间,记忆只是幻觉,现实里找不到记忆的存在。”

    “是时间!记忆是永生的时间。”

    “永生只在时间以外。”

    时间以外。

    婴宁承认他说得更有道理。

    她鼓起脸半天没想出诡辩的话,最后干脆扭转话题,“我不管!在我这里,往回走的时间也值得被保留珍惜!”

    “你把它修好行不行?”她双手合十地请求他,眼睛里闪烁的神彩比表盘里晶莹的宝石还要引人瞩目,“即使是往回走的时间,我也想永远留住它。”

    威尔曼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这块表其实是陪他长大的表,是年幼时他的祖父专为他和弟弟打造设计的石英表。

    石英表是功能表,电池寿命一般在一到三年,这块表在他身边待了十年,他换过很多次电池,也修过它很多次,但石英表终究只是石英表,工艺再好也无法陪伴人的一生。

    祖父告诉他们,面对时间,我们能做的只有两件事,利用时间和被时间利用。

    在祖父眼里,镌刻时间的钟表,自诞生起就被造物主诅咒了,它注定毁灭在时间的洪流里。

    钟表是时间的象征,但钟表无法胜过时间,钟表匠的工艺也无法抵抗时间本身。

    时间是一座巨大的迷宫,开端遥不可及,终点也无人企及。钟表师与钟表,都只是生长在迷宫墙壁上的一抹青苔。

    如果宁芙是一座迷宫。

    大抵会成为威尔曼这辈子涉足过的唯一一座时间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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