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洒落在房间,玻璃陈列柜里放置一顶精雕细镂的银白色新娘冠冕,红玫瑰与白茉莉形状的钻石点缀在铂金发箍。

    冠冕旁立着一副怀表支架,一枚怀表被安置在上,表盖处花枝镂空纠缠,刻凿出复杂如迷宫的痕迹,静止的星辰月相被锁在时间里。

    芙洛拉的花神冠。

    克洛丽丝的迷宫表。

    塞莉听见兰格庄园里的其他人都这样叫它们,它们是兰格庄园的现任主人为未来的妻子所准备的礼物。兰格庄园的每一任继承者都需要为自己的妻子准备一件定情之物。

    克洛丽丝的迷宫表,由哥哥威尔曼·冯·兰格亲自打造。

    芙洛拉的花神冠,由弟弟菲尔曼·冯·兰格亲手设计。

    芙洛拉与克洛丽丝的名字皆来自于神话中的仙女宁芙,仙女宁芙遇见风神前的名字叫作克洛丽丝,遇见风神后的名字叫作芙洛拉。

    1935年的兰格庄园,双生子早已成年,此刻正身处千里之外的远东出公差,他们遇见同一个女孩。

    管家安排今天由塞莉来负责房间的除尘工作。

    清理完房间四周,她来到玻璃柜前,熠熠闪烁的冠冕和怀表被隔绝在玻璃柜中,外界所有尘埃都无法靠近它——兰格双生子的审美颇为相似,都兼具文艺复兴时期特有的束缚与自由审美。花应该是自由生长的,多余的支架和底座看起来就像囚禁花的牢笼。

    神话中的宁芙,在遇见风神后被其占有,她得到婚姻,得到永恒不变的春日,但她的世界从广袤无垠的大地浓缩成了一座只看见风的花园。

    这到底算幸运还是不幸?

    塞莉不知道,但她觉得庄园未来的女主人一定知道。她猜想庄园未来的女主人,一定有一位是黑发的白雪公主,就如同菲尔曼少爷画作里常常出现的女子那样。

    菲尔曼自小就在描绘她。

    一个奇异的,半透明状态,幽灵般的少女。

    威尔曼也能看见,他看见了,并不大肆宣扬,他觉得她喜欢安静的世界。

    庄园里的大人都看不见这个幽灵,他们都觉得小少爷们口中的幽灵是两个孩子异想天开的大脑黑洞。

    民间常常有这样的传言,孩子的眼睛是天使的眼睛,可以看见许多人世间不存在的精灵,等到孩子长大,他们就失去了那样的能力。

    事实也确实是这样的,长大后的两位少爷确实看不见那位幽灵,但他们心底都很清楚,她依旧存在于此。

    或许是一种隐藏在基因序列里的奇怪天赋,他们对钟表指针的旋转很敏感,毫无故障的指针转速变慢,就是她从身边经过的时间,转速恢复正常,就是她离去的时间。

    很少有人会关注到这一点的。

    大多数人看钟表,分辨不出指针快慢的区别,除非有人提示他这块表走得比另一块慢,否则他永远也意识不到自己看到的时间是出差错的时间。

    菲尔曼眼中的幽灵,是藏匿于时间以外的幽灵。她像水母一样流浪,始终处在兰格庄园这片深海里。总有一天他可以找到她,并将她从时间以外的世界带回现实,那样他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

    威尔曼眼中的幽灵,是迷失在时间以外的幽灵,他从不指望自己能够在现实里找到她。他觉得只有自己抵达人生尽头,走出人生这座庞大的时间迷宫,才有可能在时间以外的地方找到她。

    薛定谔的盒子开启,菲尔曼选择了猫还活着的现实,而威尔曼选择了猫已死去的现实。两种选择导向的结果是同一个,在遇见婴宁以后,它们发展成同一种宿命的闭环。

    过去,现在,未来在同一时间发生。

    1918年春天,幼时的双生子在庄园内第一次看见幽灵的那一天,她的引力就牢牢锁定住她与双生子在1935年相遇的未来。她死于1944年春天,属于1944年的灵魂碎片自1944年起便被隔绝在时间之外。

    在她的世界里,1918年,1928年,1944年,2024年……所有时空在她眼里都像是切片面包,她穿梭在切片与切片之间的空隙,她触摸不到任何实质物体的存在。

    时间与她互为平行线,平行向前或向后。从平行线的侧面看,她与时间完全重叠,从平行线的头顶看,她与时间永不相交。

    平行线的开端指向1918年春天,平行线的尽头指向她重新回到这里的时间点。当时间以内的她重新回到这里,重新拿起那块怀表,亲眼见到流浪在时间之外的,碎片般的自己,她会看到她来自过去的记忆,那是一份具象化的量子灵魂形态,她与她是一个整体。

    一体双生的并蒂莲,一朵朝向过去开放,一朵朝向未来开放,只有她自己能找到她自己。

    *

    何梅协定,是婴宁对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上半年的记忆。

    广播声传来廿五师撤出河北的声音时,婴宁正侧坐于宽阔明亮的阳台上,她所在的位置光源充足,为亮色系的衣裙渡上一层柔和明媚的氛围,菲尔曼让她摆出的姿势是轻松自然地张望出去,怀里是一本摊开的书。

    她需要保持这个姿势至少四个小时,艺术创作的速度很慢,菲尔曼对笔下模特的要求也很高。在他没有放下画笔之前,他要求他的模特必须一动不动。

    婴宁平常做得很好,但在今天,她听见街面上隐约传来关于河北分离的广播消息,没有控制好身体情绪,轻微偏了一下脑袋,而菲尔曼正好画到她的头部区域。

    她动了一下,菲尔曼的落笔也出现差错。她听见不好的消息,他敏锐地发现她整个身体都不如之前放松。

    ——今天只能画到这里。

    他放下画笔。

    听见响动的婴宁回过头,看到菲尔曼正把出错的画稿从画板上撤下,揉成一团废弃掉。她迟钝地意识到,她影响到他了。

    菲尔曼是很讨厌出错的那一类人。不论是画画还是平常工作,一旦出错,他整个人都会从春风和煦变成冰冻三尺,他骨子里是个极端的完美主义。

    婴宁站起身问,“是要重新画吗?”

    “不画了。”

    菲尔曼走近她,合上她怀里的书,放到一旁的桌面。

    那本书是一本法国文学,普鲁斯特效应正是来源于这本书。

    菲尔曼朝她露出安抚的微笑,冰冻蓝海在他眼眸中化开,“你状态不好,要不要出去走走?”

    婴宁点点头,待他进房替换掉身上那件被颜料毁灭的衬衫以后,他们一起出了门。

    民国姑娘和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一起出门,多半得不到什么路人的艳羡祝福。

    读过书的扫一眼在心下嘀咕崇洋媚外;没读过书的人很直接,翻一个到天上去的白眼经过;若是倒霉碰上了地痞流氓,当场往地上一躺,别的不干,伸手碰瓷,就是玩儿。

    除此之外,还能往洋人身边凑的,就是四周随处可见的贩夫走卒了。

    卖花姑娘尤其眼尖,也不害羞,隔着二三十厘米的地就瞄准了人群里衣冠楚楚的先生与小姐,甜甜地递上一支盛放的鲜花到眼前。

    “先生买支花送给小姐吧。”

    被卖花姑娘选中的菲尔曼没有拒绝,接过那支鲜艳欲滴的红玫瑰,又从花篮里抽了一支白茉莉出来。

    他没有零钱,就付了一枚银元。

    卖花姑娘脸上为难,她找不开太多零钱。菲尔曼把银元塞给她,带着婴宁走远了。卖花姑娘再抬头时,正瞧见婴宁回头朝她眨眼,像是在告诉她这位外国先生是个散财童子。

    隔了几步路,活泼机灵的卖报小童也冲他们小跑过来。

    “卖报啦,卖报啦,最新一期的外国报!”

    外国报最吸引外国人。

    菲尔曼把报童拦下来,又是一枚银元付出去,见他不需要找零,接过钱的报童立马如兔子一样奔走,那样子仿佛生怕他反悔。

    他们在那条街上买了几样干果小吃,赶在某位散财童子把兜里的钢镚儿败光,试图动用钞票的时候,婴宁默默地把菲尔曼拖离了商贩聚集的路段。

    她以为菲尔曼知道银元价值,只是怜惜民生才不愿意找零,最后才发现他只是单纯地不知道一枚银元的购买力有多大才会这样乱花钱。

    他们走上了去城隍庙的一条路。

    城隍庙前有个糖画小摊,菲尔曼又一次按耐不住败家子的本性,买来一支散发着甜甜麦芽香气的兔子糖画递给婴宁。

    这回他知道要找零了,但婴宁脸上的表情比出门前更不开心。

    “你不喜欢小兔子吗?”他很在意她的反应,“那我去再买一个小老虎?或者你要不要糖葫芦?我有看到糖葫芦,就在……”

    婴宁伸手拉住他,从他手里接过兔子糖画。

    她咬了一口糖画,笑得勉强,“不用,我很喜欢兔子,兔子很甜。”

    “可你的表情告诉我,你觉得它很苦。”

    菲尔曼的蓝色眼睛里装的全是不安。

    在此之前,他没有任何谈恋爱的经验,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女孩开心。

    其实这不是他的问题。

    是婴宁忽然认识到,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大到无法跨越这样一个残酷的时代。

    1935年,在她和双生子相遇的同一年,德意志血统和荣誉保护法在德国本土公布。

章节目录

致宁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五序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五序并收藏致宁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