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婴宁前,菲尔曼的人生里并无任何实质性的爱情经历。

    他确定自己的性取向正常,体检报告所提及的老二功能也并无障碍,并且外形优越,智商没有问题。挺拔的身材与英俊脸庞总能让他轻而易举地获取到姑娘们的青睐。

    当他眼神专注地透过茫茫人海凝望住某个姑娘的时候,那个姑娘通常会被他深蓝色的双眸捕获,他生来就拥有一双自带深情的眼睛。

    第一个被他捕获的姑娘是他在小酒馆里碰见的,金发女郎端啤酒的样子极富魅力,他尤其喜欢她身体的曲线。

    当时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

    他向女郎发出邀请,对方朝他露出了然于胸的妩媚微笑,颌首收下他的钞票。当天酒馆营业结束,他顺利地将她带到酒店房间。

    除去衣物的她身体更加白皙动人,菲尔曼让她摆好定格姿势,衣着得体地练了一晚上的人体线条——隔天美丽的金发女郎顶着黑眼圈面色铁青地离开,不解风情的毛头小子一晚上都没让她睡觉。

    菲尔曼对人体美学的兴趣并不局限于某个性别,他认为男人与女人的身体各自拥有独特的美。就个人创作而言,他更喜爱描绘女性的身体。

    他很适合当一个脱离现实的艺术家。

    这一点从他小时候的状态就能看出来,他可以一动不动地坐在画室里一整天,不吃不喝就为了临摹一只朴素的花瓶。描绘裸体,他也可以做到把艺术和欲望完全切割。

    如果他一辈子都安安分分地画无生命的东西,他那无与伦比的临摹天赋会让他成为一个后世闻名的风景画家。

    可他不喜欢画死物。

    他迷恋的是栩栩如生的一切,执着的是生命存在的鲜活温暖。

    他在战前出生,母亲因难产去世,自生下来那一刻起,他的生命里就缺失了关于母亲的那一部分色彩,而剩余的色彩,截止在八岁那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

    战败后的德国笼罩在天价赔款与不平等条约所带来的巨大阴影里,大人的生活如履薄冰,孩童的性格敏感多疑。八岁孩童的大脑认知不到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但八岁孩童能用眼睛看到德国正逐渐变成一个没有生机的国家,它的周围围满了企图肢解它的豺狼。

    国家尚且如此,兰格庄园亦不能幸免于难。

    父辈身死,长眠于遥远之地的深海。消息传回的第一个冬天,祖母一病不起,在春天尚未到来之即已然撒手人寰。叔辈旁系们为求生存,几乎将自己与兰格庄园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斥巨资逃亡移民,不愿承担任何有关战争的罪名,但在战前与战中,恰恰是因为他们的热衷参与,才让兰格家的工厂被强制征用,一次又一次地卷入军火贸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一夕之间,偌大的庄园只剩下日渐佝偻的祖父还在硬撑,年逾古稀之即,他独自抗下贩卖军火的罪名,又独自面对海外厂商寄来雪花片似的高额账单。

    军工厂被拆除,钟表工厂被关停,庄园裁掉多余的仆人,只留下为兰格庄园服务多年的管家老夫妇。老夫妇的儿子也上了前线没有回来,离开兰格庄园他们无处可去,但是待在兰格庄园,雇主也付不起他们的工作报酬。

    战败头几年,他们只能靠变卖家产过活,直到1924年道威斯计划出现。外国资本流入德国本土,将德国变作一个不是殖民地但胜似殖民地的特殊存在,全面崩盘的经济逐渐复苏。靠着外国贷款,祖父将关停的钟表工厂重新开启,接收来自海外的订单,在此之前,被协约国尽数拆毁的军工厂已然伴随着战败的事实,成为兰格家不堪回首的过去。

    祖父在一个雪意涔涔的冬夜逝去。

    那年菲尔曼十八岁,他走到人生里第一个由自己做出选择的岔路口:做一个脱离现实的艺术家,或是做一个和父辈一样死于现实的荣耀,但国家不会因此感谢他的军人。

    牧师在祖父的棺椁前念悼词,眼前是乌压压前来哀悼的宾客人群。黑纱礼帽遮盖住一双双心思各异的眼睛,他们暗暗讨论着兰格庄园年少的继承人,两位身量单薄的少年能不能撑起兰格家族这庞大的烂摊子。

    牧师说,人来之于尘土,而归之于尘土。

    菲尔曼和威尔曼并肩站立,各自将手中漆黑的一捧尘土撒向棺椁。

    尘土来自黑森林,积雪之下的冻土冷得发硬,菲尔曼的手被冻得发红却没有知觉。他看着掌心的尘土一点点洒落在祖父无知无觉的身躯上,产生出奇怪的信念,人的身体是温暖的,死亡的笼罩是冰冷的,地面下的尘土要比地面上的人间温暖。地面上没有温度的死亡比汹涌热烈的艺术情怀更早地刻入菲尔曼的灵魂深处。

    祖父的葬礼结束,他和威尔曼一起,送离前来哀悼的宾客。

    那些四处散落在偏僻角落谈笑自若的宾客在面对这两个刚失去亲人的可怜孩子时,都会态度合理地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悲伤表情,礼数周全地献过花,拥抱住两个可怜孩子,不动声色地朝他们打听是否听说过一本朗茨贝格监狱流传出来的自传,离去之时,又互相变作有说有笑的样子。

    菲尔曼在回家的车上告诉威尔曼,他觉得自己注定无法成为一个脱离现实的艺术家。当时窗外的德国,白雪覆盖整片黑森林,绵延千里向雪山的方向。正如海涅诗集中所描述的那样,德国是一个冬天的童话。

    冬天结束,童话也会随之结束。

    第二年夏季,双生子抵达同一所军校报道,他们又一次听说了那本从监狱中流传出来的自传。

    *

    婴宁睡着了,姿态慵懒地舒展着身体,半躺在贵妃沙发椅上睡着,流光溢彩的贝母羽扇遮盖住琼鼻,敛下的眼睫是另一排浑然天成的小扇。

    这不是她第一次在作画时睡着。

    只要菲尔曼让她摆出任何躺下放松的姿势,她一动不动的模特素养就会演变成一睡不起的本能。

    菲尔曼不允许自己的模特睡觉,即使是躺着的姿势,只要他发现感觉不对,会随时要求他的模特调整姿势,但婴宁时常旁若无人地在他面前睡觉。

    他提醒过她很多次,发现她这个习惯根本改不过来以后,菲尔曼只能放弃让她改正。她爱睡就睡吧,凑合能画就行,他就这么凑合着画,画到她搭在脸上的贝母折扇啪嗒一声掉落在沙发前。

    婴宁没醒,菲尔曼的画笔被迫静止。

    他又一次画不下去了,只能终止绘画。

    收拾好画室的一切,他来到睡美人面前,准备把她抱到卧室里睡。她身上穿着的裙子是他给她挑的人鱼色真丝裙,珍珠首饰也由他来搭配。

    成为菲尔曼专属模特的唯一要求就是把她身体的全部支配权都交给他,她只需要当个会摆姿势的洋娃娃就行。

    菲尔曼为她准备所有的衣裙首饰,但也有可能什么都不让她穿。

    她今天穿的这条真丝裙底下,就是什么都没穿的。一靠近,他就能看见她胸口起伏的雪白弧度,向下是平摊的小腹,开叉的裙摆在她白净的大腿内侧投下一抹淡淡的阴影。

    艺术和欲望是有界限的。

    艺术是崇高的追求,欲望是下流的呈现。当梦寐以求的高雅艺术和难以抑制的下流情欲被造物主揉杂到同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就会成为世间独一无二的缪斯。

    她就是他的缪斯。

    菲尔曼跪下来,凑近亲吻他的缪斯,在她一无所知的红色唇瓣上描绘出极具情欲色彩的香艳舔舐。她唇上的温暖为他落下欲望之火的枷锁,他感觉身体里涌动的温热血液在同一时间被她点燃,就连神经也兴奋起来。

    他第一次将纯洁的艺术和肮脏的情欲混到一块儿,并且再也没机会将它们分开。她是同时存在于妄想和现实里独一无二的缪斯,是他为之情难自抑的爱人,可她在睡梦中嘤咛的是另一个名字。

    关玉山。

    菲尔曼听清楚这个名字,瞬间就松开了她,面色冷却到可怕,明亮的蓝色眼眸酝酿出深不见底的大海。他的胸口很闷,浑身充斥着无从发泄的怒火,怒火之下却隐藏着一层名为嫉妒的酸涩。

    他真想开枪杀了她。

    可他最后什么也没做,只是把她抱到卧室里,盖好被子,留下晚安吻就想离开,但是他被拉住了。

    婴宁细嫩温暖的手从被褥之下伸出,轻轻拉住了他。沿着视野中几乎被黑暗掩盖的雪白胳膊看去,她睁开的眼睛,是昏暗房间里最明亮的星辰。

    “你不生气吗?”她轻声问,发音奇妙的尾音是诱惑亚当的蛇,“我是故意喊错的。”

    掀开的被褥露出她身上绚丽如流光的人鱼裙摆,美人鱼沿着冰凉海水朝他靠近,温暖的身躯紧贴,她主动吻上他,在一瞬间就感知到了他体内迸发的欲色火焰,他亲手挑选的衣服,最后被他亲手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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