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晕倒后的第七天,宁芙还是没醒。医疗设备可以维持住她身体机能的正常运转,除此之外创造不了任何奇迹。

    威尔曼没有无用到朝医生或是佣人发难,但宁芙昏迷不醒的这几天,谁都能看出来他的心情糟糕透顶。事情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他真的没有料想到宁芙会昏迷这么久,如果她成为永恒的睡美人,他就相当于是亲手杀了她。

    一连七天他都没有好好睡过觉,第八天趁着处理公务的时间偷偷眯了一会儿,还不到半个小时呢,叮铃铃急促响起的座机就把他吵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按下接听,卡恩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格外焦急,“先生,有人闯进庄园里了!”

    “谁……?”

    “一位姓关的中国先生,他的车撞坏了庄园铁门,赔偿金额最少也要八十万欧!”

    “说重点。”

    “他上去找您了,带着枪上去的!”

    ***

    蝴蝶自无何有之乡飞来,徐徐扇动的翅膀末端抖落鳞粉,幽光熠熠闪烁在黑暗充斥的海岸。她循着一朵旧时花朵重开的印记,一步步追溯到时间迷宫最初的开头。

    四月槐序,春潮晚来。

    飞越沧海的蝴蝶栖息此处,雨点敲碎她不生骨骼的翅膀,坠落在这座无花盛开的遗世花园。那个孩子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她,也发现了她破碎的翅膀,他将她裹进柔软的手帕带回家。

    她的翅膀在这个春天被雨灼伤,破损到再也飞不起来,稚嫩的孩童给予她全部保护。她不认识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把她当成了全世界,他们相遇在一百个春天以前,彼此相伴过十五个白昼黑夜,在第十六天的清晨,蝴蝶死去了,残缺的翅膀被孩子做成标本,属于她生命的色彩伴随他的一生。

    ***

    1918年的春天,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炮火持续肆虐在欧陆,军队中大规模爆发的流感病毒以极快的速度波及到平民身上,深陷于战火中心的欧洲诸政府对此秘而不宣,唯有中立阵营的西班牙媒体在报道这场席卷全球的病毒灾难。

    兰格家的两位少爷染上流感,哥哥高烧40度,弟弟高烧39度,丘比特般雪白可爱的圆脸蛋齐齐烧得滚烫。

    菲尔曼的身体一直要比哥哥好,输完液睡一觉起来活蹦乱跳,他带着他的小狗溜去花园。他那时很热衷的一件事就是在花园里寻找蝴蝶做成标本。

    制作蝴蝶标本时若想完整保留好蝴蝶翅膀,必须要在蝴蝶活着的时候就将其捕捉,封进毒剂瓶里用最快的速度杀死。蝴蝶不作挣扎地死去,翅膀会成为最具美感的艺术品。

    死前剧烈挣扎过以至于毁掉了美丽翅膀的蝴蝶在菲尔曼眼里是残次品,他对待残次品的方式是统统扫进垃圾桶。他对于生命消逝的冷漠与生俱来,与他形成另一个极端的是威尔曼。

    菲尔曼杀死的残次品蝴蝶最后都被威尔曼接手,埋进花园厚实的土壤里。在威尔曼柔软天真的小王子视角里,他认定死去的蝴蝶会在一百个春天以后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出现。

    为什么非要一百个春天呢?

    因为他那时在学习古希腊语和神学知识,书里说蝴蝶是人类灵魂的化身。人类的寿命是一百年,一个灵魂从死亡到复生,要经历一百个春天的轮回陶冶,一只蝴蝶的出现必然意味着一个灵魂的重生。

    菲尔曼和哥哥接受同样的教育,形成的三观却和哥哥大相径庭。他觉得古希腊人的观念无比荒谬,蝴蝶死了就是死了,如果无法在她生前保留住她身上无与伦比的美丽,即使在她死后将尸体掩埋进土壤,静待她在第一百零一个春天重新归来,她也不再是一百年的那只蝴蝶。

    艺术无法臣服死亡,艺术在不停地创造死亡,艺术家打小就是人群里最大的混蛋。

    门外走廊里菲尔曼带着小狗噼里啪啦跑过的响动吵醒了威尔曼。他知道弟弟又要跑去花园抓蝴蝶,又要弄死一大堆刚刚破茧而出的蝴蝶。

    他脑子烧得糊涂,根本就不想管弟弟,被褥高高蒙过头顶——几秒钟后又被高高揭下,他探出红彤彤的苦闷脸蛋。

    他可以不管弟弟,但没办法不管蝴蝶。

    菲尔曼做蝴蝶标本的爱好很残忍,每次在花园里埋掉蝴蝶尸体的时候,威尔曼都很难过。他感觉他是全世界最没用的哥哥,既打不过弟弟,又保护不了蝴蝶。

    他的高烧没有退,但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即使什么也做不到,至少他还能选择在蝴蝶被扫进垃圾桶之前悄悄埋下它们。

    前夜下过一场小雨,通往花园的小路地面随处可见湿漉漉的痕迹,橡树光秃秃的枝干冒出星星点点的嫩绿,花园里半朵花也没开。

    德国南部的春天一向来得很晚,四月份的空气夹杂着上一个冬日未散尽的凛冽寒气。这样的天气温度怎么可能出现蝴蝶呢?菲尔曼真是异想天开,发着高烧追出来的自己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材。

    他一路都这样嘀咕,迈向花园的脚步却没有半分停歇。

    花园里没有菲尔曼的身影,他找遍画室和琴房都没有看到弟弟,但是却意外在草丛里发现了一只被雨点打落的蝴蝶。在没有任何鲜花开放的花园里,一只半透明的红晕绡蝶过早拜访了这里。

    他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飞来,在此之前他只在书上见过这种稀有的蝴蝶。它拥有一双玻璃状的透翅蝶翼,蝶翼末端点缀粉霞,星星点点的鳞粉闪烁微光,两边的翅膀各自镶嵌一颗黑如玛瑙的斑点,远远望去就像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

    它的翅膀受了伤,奄奄一息地躺在叶子里。如果放着不管,一定会死在这里。威尔曼用自己的手帕将它小心翼翼地包起来,他想把它带回去救活,哪怕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救活一只蝴蝶。

    在回去的路上他碰见了迎面而来的菲尔曼,他的手里拿着装有□□的毒剂瓶,他曾用这个瓶子弄死过很多蝴蝶。威尔曼下意识藏起包着蝴蝶的手帕,恰恰是这一欲盖弥彰的动作令菲尔曼发现了他的异样。

    “你瞧见花园里的那只透明蝴蝶了?”

    “不,我什么也没瞧见。”

    “你不用骗我。”

    双胞胎之间的心灵感应没有可供作弊的空间。

    菲尔曼朝哥哥伸手,“把那只蝴蝶给我,它快死了。”

    “它快死了,你不能再把它杀掉。”威尔曼将手帕藏得更紧。

    “它的翅膀已经碎了,你救不活它的。”

    “碎掉的翅膀做成标本也不好看。”

    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男孩生起气来都像是在照镜子。要不是因为威尔曼还在生病,菲尔曼肯定会揍他一顿再把蝴蝶抢过来。他们俩最后因为这只蝴蝶闹了有半个月的矛盾。

    半个月后威尔曼红着眼眶重新找到菲尔曼,他告诉他那只蝴蝶死了。

    他哭得像个烦人精,菲尔曼被他烦得没办法,亲手教他把蝴蝶做成了标本,那对残缺美丽的蝴蝶最后伴随威尔曼的一生。

    这是发生在一百个春天以前的故事。

    等到一百个春天过去,这只承载着人类灵魂的蝴蝶,在梦中将宁芙带回这一天,她苏醒在天地茫茫的银色雨雾里。

    梦中的场景依旧是那座外观宏伟的宫殿庄园,琴声幽幽响彻在耳畔,她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琴声引导她步入这座无人之境,玫瑰灌木里栖息着一只蝴蝶,透明蝶翼上的斑点漆黑如她的双眸。当她靠近蝴蝶,被风声惊动的蝴蝶领着她一路穿过花园,长廊,画室,琴房……她目之所及的一切皆如观花走马,覆盖着岁月沉重的金色枷锁。

    再睁眼时,意识恍惚一瞬,梦里的蝴蝶消失不见,天边倾泄如银的月光笼罩在这片寂静深夜,庭院里玫瑰开到盛大,她的手里攥着一支纯白无暇的茉莉。

    “宁宁。”

    轻快甜蜜的声音唤回婴宁恍惚的思绪,她回过头,灯光下菲尔曼挺拔修长的身姿映入眼帘,他的武装带还没有卸,刚回到家就来找她了。

    “宁宁,过来。”他又唤了她一声。

    婴宁迟疑一瞬,提起裙子走向他,双足落在大理石铺就的地面,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菲尔曼将她拥入怀中,抚摸着她柔软的长发。

    “我叫了你好多声你都没听见,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婴宁偏过头,避开他军装上最尖锐的鹰徽,“我看到了一只蝴蝶,半透明的,像玻璃一样,你有见过吗?”

    ”蝴蝶怎么会在晚上出现?”菲尔曼松开她,觉得她有些好笑。

    他早已忘记幼时对蝴蝶的那份挚爱,曾经付出无数精力制成的标本集如今也被束之高阁。他早就不再执着保留更多蝴蝶,他的花园现在只供养婴宁这一只蝴蝶。

    这是1936年的春天。

    宁芙梦中所见的黑暗残篇,是那只蝴蝶错误地栖息在枪械火焰之上。她负载灵魂而来,飞越一百个春和景明,在时间这座巨大的迷宫里和双生子相知相遇或相守,生为蝴蝶的一生里没有遗留下任何记忆,生而为人的一生也消散在时间缝隙。花园是埋葬蝴蝶的坟墓,也是埋葬她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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