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年开春,菲尔曼收到总部调令,需要前往柏林服役,服役单位是父亲曾经待过的普鲁士师,继承的也是父亲生前的编号。

    调令来得突然,送来的时间正是午后,玫瑰到了花期,热烈盲目地盛开在春季。

    他拧起眉浏览调令内容,军队要求报道的日期迫在眉睫。婴宁看出他的神色,放下茶杯,从藤椅上起身,酒红裙摆像雾一样拂过。

    她来到菲尔曼身边,在他看向她的那一刻先开了口,“今天画不完了,对吗?”

    雪白画布上描绘的人,身影才初具轮廓,她是花园里最慵懒的酒红玫瑰。油画没有名字,动笔之初,菲尔曼想把它献给宁芙。

    艺术创作的速度很慢,有时是三个月,有时是三年,有时要穷尽一生,半途而废的作品在艺术家的生命里绝不占据少数。

    “画不完了。”菲尔曼的蓝眼睛似乎黯淡一瞬,片刻后又朝她露出笑容,“下次再说吧。”

    下次是遥遥无期的下次。

    他给威尔曼当副官的日子本就是一场闲情逸趣的胡闹,他注定要上战场。

    在这场错误的战争里,他将要面对的未来只有两个,要么死去,要么残忍地活着。七年前就已经做好的选择,不会因为七年后遇见婴宁就产生改变,他爱她,只在国境以外。

    午后的阳光依旧灿烂,玫瑰持续盛开。

    婴宁又一次看见那只透明蝴蝶,停在深红如血的花蕾顶端,静静注视着百年之前的她,它的翅膀像有魔力,牢牢困住她的视线。

    蝴蝶希望她留下。

    她注视花丛的样子引起菲尔曼的注意。

    “你怎么了?”

    他发现她的眼神在失焦。

    “那里有一只蝴蝶。”

    她抬起手,指向的花丛却空无一物。

    “那里没有蝴蝶。”菲尔曼只觉得她是出现了幻觉,“我们该回去了。”

    婴宁一言不发地被他牵住,一步步离开明亮宽阔的花园,橡树庞大的阴影覆盖长廊。未着军装的菲尔曼,牵住她的手也曾温暖柔软。

    她始终能看见那只蝴蝶。

    在她眼中,蝴蝶是另一个世界的芬芳来客,在蝴蝶眼中,她亦是彼端世界的镜花水月。

    三天后。

    菲尔曼乘坐火车去柏林,送行月台上人满为患,四周清一色皆是身着军服的青年,他们意气风发的脸庞都写满为国献身的荣耀。

    沿着万字旗帜鲜红的缝隙,婴宁清晰看见,送别青年前往军营服役的家属眼中纵有不舍,更多的都是倍感自豪。遵循普鲁士教育长大的德意志青年,无一例外都将为国奉献视为生命意义的最高呈现。

    婴宁是外国人,黑发黑眼,东方外貌明显,路人投来的异样目光,令她感到十分不适。在一个血统论逐渐兴起的国度里,任何带有异族特征的人都不受本国公民待见。

    菲尔曼身形优越,就算跟一群同样金发碧眼的军官站在一起也显得颇为出挑。这样一个人,在人群里将她唤去,各式各样的目光一霎那都集中在婴宁身上。

    菲尔曼的同伴对婴宁的存在一直都很好奇。他们听说菲尔曼从东方带回来一个情人,放在家里像王冠一样供着,但是从未见过她的真面目。

    她的外形和西方人印象中曼妙热情的异族女郎很不一样。她看起来沉静美丽,像个不谙世事的远东精灵,乌黑双眸隔着薄雾眺望整个世界。

    菲尔曼将她拉近,轻捏住她白净的脸蛋,“我要走了,你该朝我笑一笑。”

    婴宁听话地向他露出微笑。她笑起来的样子明艳动人,来到德国以后却常常郁郁寡欢。她在异国他乡待的不习惯,菲尔曼时常哄她开心,待他走后,可想而知她的日子一定更加寡淡。

    “别人都有临别赠吻,”菲尔曼朝她眨眨眼眼睛,言语间的软软索取不难听出,“我也想要一个。”

    东方人骨子里的含蓄让婴宁有些抵触当众亲吻,与她形成强烈差异的是身边其他女孩向男友献上的法式亲吻。爱侣们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缠绵悱恻在西人眼里无比寻常。

    她倍感压力地对上菲尔曼透出殷勤期待的霭蓝眼睛,斟酌着选了个折衷方法,踮起脚在他唇边印下一触即分的亲吻就快速逃离。菲尔曼的回应却来得迅速直接,搂住她的腰加深了这个亲吻。

    她从菲尔曼的蓝色眼睛里看见自己身陷其中的完整倒影,悄然意识到心底暗自升起的情绪叫做不舍。她的一生只动过三次真心,第一次是少女时期面对老师,第二次是她跟了关玉山,最后一次就是在慕尼黑的车站。

    如果当时周围没有旁人,菲尔曼一定克制不住想将她带走的冲动。他想卸下身上所有责任,趁着四月份的春光尚未落尽,和她一起私奔到无人知晓的世界尽头,度过余生所有的日升月落。

    火车尖锐的鸣笛粉碎他身体里浪漫主义作祟的荒唐妄想,他如同被惊醒般后退了一步,大脑顷刻冷静下来。

    “我会给你写信的。”

    他匆匆留给婴宁这样一句话,转身跃上火车,赶在关门前的最后一刻登了上去。火车载着他一路离去,滚滚白烟弥散在霭蓝天空,一秒,两秒,三秒……昙花一现的白烟消散到无影无踪,一如春日现实里无可捕捉的虚妄心动。

    婴宁生命中的三次心动,三次都没有为她带来美好结局。

    汽车返回庄园,后座只有婴宁和威尔曼,两人气氛尤为沉默。

    他们很少独处,尤其是在婴宁来到德国以后,大部分时间都跟菲尔曼在一块。即使她跟威尔曼上过床,仍旧对他感到陌生。

    他这个人更契合婴宁对上位者的侧写。

    情绪从不外露,为人看似有礼,实则冷漠无情。不常开口,但只要在场,没有人会忽视他的存在。印象里除了微醺醉酒的那次失态,平日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撼动不了他稳如泰山的情绪。

    他和弟弟不同,他只把她当成纯粹的玩物。

    因为是玩物,所以不在乎她初识之即的甜美伪装,也不关注她被送来德国的失魂落魄。他跟关玉山促成这一切,到头来却表现出事不关己的态度。

    他仅仅只碰过她一次,书房里的那一次,几乎将她的底线完全击溃。她怎么都想不到,她竟然得陪两个人一起玩。和威尔曼这种人相比,关玉山对待她的方式简直称得上是如沐春风。

    关玉山利用她,同时宠着她;菲尔曼喜欢她,时常捧着她;唯独威尔曼,即不宠她,又不捧她,他只要她服从他。

    婴宁很怕他,他给她留下过难以磨灭的阴影。她每一次下意识的回避,都被威尔曼看在眼里。

    庄园有两位主人,菲尔曼是个不管事的败家子,大小事务都只能全权交给哥哥处理。所有人都是他的监视器,佣人们知道他关心婴宁,很乐意为他转达她的近况,歧视她的人,多半已经悄无声息地殉了。

    他待她是好的,在她住进来以后就让园丁给她所在的花园单独开辟一个温室花房栽种茉莉。德国南部的春天很晚,四月份才刚刚开始升温,尚且达不到适宜茉莉开放的温度,他能送她的只有上个春天制成的永生茉莉。

    那些茉莉,常常摆在她的房间里。

    她来德国之前,关玉山曾经不止一次地嘱咐威尔曼,婴宁从没离开中国,婴宁容易水土不服,婴宁非常认床,婴宁吃不惯太硬的面包,婴宁吃西餐也爱用筷子……林林总总不下几十条。

    威尔曼当时觉得关玉山本质是个保姆,等婴宁住进庄园以后,威尔曼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保姆。

    他尽最大可能保证婴宁的生活习惯和国内一致,而这一切她都没有留意到。

    她靠着车窗安静一路,威尔曼也关注了她一路。菲尔曼离开以后,庄园里不会再有人费尽心思逗她开心。威尔曼甚至在思考要不要给她弄只小动物来养。

    他大可以不管她的,可见到她怅然若失的模样又忍不住怜悯。他对她分明没有爱情,却一直记得她的笑容甜美可人。

    汽车停在庄园大门,等候已久的管家上前拉开车门,威尔曼率先下车,习惯性地将手递给紧随其后的婴宁,彬彬有礼的姿态除去该有的绅士礼仪,并不掺杂别的含义。

    婴宁轻轻搭住他的手,由他一路牵引着下车。

    管家向威尔曼低语,国防部的客人在会客室里等待。他微一颌首,忘记松开的手心忽然一空,抽身离开的她身影如此伶仃。

    他最不喜欢婴宁这副冷淡真实的态度。哪怕她拿出初遇那套伪装欺骗的伎俩对待他都比现在要好。

    “茉莉花开了吗?”威尔曼忽然问管家。

    管家说,“还没有,园丁说要等到七月份。”

    “不用等了,”他改了主意,吩咐管家,“把花房拆了,随便种点什么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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