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一行人还有几里路就到上京城外了。
兵部的消息传进皇宫的时候皇帝正在御书房里批折子，挥退前来禀报的官员后，他把成福一并撵了出去，又一个人在里边坐了许久。
明明午间都是日头正盛的，才不过一个时辰，这会儿天上便是泛起了阴，厚重沉闷的黑云眼看着快压到了宫墙上，树叶微颤，从树梢头卷起了风。
被撵出来后就一直候在御书房外的成福被冷风激得差点打了一个寒颤，他眯起眼瞄了瞄天色，瞅着是快要下雨的样子。
正恼火着先才打发着去后边取袍子和雨具的小太监怎么还不回来时，皇帝终于在里边出声了：“去把国师请来。”
成福的寒颤终于是彻底打了出来，随即顺着尾椎骨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躬身回复了后马不停蹄冲出殿外。
正巧回廊转角处小太监抱着伞出来了，望见成福冲出去的肥胖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伞，他站定在原处伸出手比划了几下，才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瞪大双眼着急忙慌地也冲出殿外。
豆大的雨点倾刻即至，砸在地上噼里做响。太监穿的黑布靴猛地踏进一洼水里，飞溅起一串泥水，鞋面已被浸透脚步却未有丝毫停留。
“国师，陛下召见。”
“公公，出事儿了！”
马车一路疾驰到城门外，端坐在车厢里的李明华不受控制地身体往前一顿，睁开眼，凝视着漆黑一片的门帘。
整整八日，换了不知道几匹马，除了必要的吃饭和如厕，几乎一刻未停地往上京城赶，他的面色都憔悴不少，嘴唇上也起了皮。
守城的士兵见到是兵部侍郎的队伍，当下立即就放行，马车顺着正午街一路前行，稳稳地停在宫门口，到了。
侍郎沉默地跳下马，挑开门帘，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李明华从座位上站起，因着车厢高度的限制只能佝着上半身，慢慢地往外挪。
此时正是下着大雨，一行人站在宫门外，没人上前撑伞，兵部侍郎肩头的衣料已经尽数湿透，他终于是开口了，还是同之前一样的句子，好像他从来只会说这么一句话：“梁王，请吧。”
“我的夫人和女儿呢？”李明华不看他，只望着深红的紧闭的宫门，问道。
没人回答，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人回答。
李明华懂得大概现下是得不到答案了，于是迈步往宫门中去了，兵部侍郎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宫中的景色与记忆中别无二致，只是上一次见这些草木还是出发菱州前来与父皇辞行，如今却是被兵部押着来的，李明华心里不由得生出些时过境迁的苍凉。
走到御书房门口，一左一右的站着俩太监，成福是皇帝身边的老人，跟了许多年，李明华是认得的，另一位他只觉得面善，具体的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倒是那太监主动向李明华微微点头，算是行了个礼。
李明华依然没想起来这个人，但还是回了一个礼，而后错过身去，走进了御书房。
“父皇。”李明华进门便直直跪下，头重重地落到地上，“儿臣有罪。”
却没听见上方的人传来声响。
约莫是快过了一刻钟，李明华保持着叩首的动作，膝盖已经有些发麻，他斗胆微偏了偏头，想从侧面窥视到皇帝的反应。
那是一个李明华从未见过的神色，亦或许是他认为从来不应当出现在皇帝脸上的神色。在他的记忆里，从年少时分，父皇就一直是一副掌握尽天下事的沉稳，不论是听他辨析夫子留下的课业，还是安排他随顾诚驻守西南，又或是最后许他去菱州，都是胸有成算的样子。
可现下父皇看向自己的目光竟是半分没有帝王的威严，还夹杂了一些他全然看不懂的情绪，似是不舍，似是伤感，又似乎是些别的什么。
李明华被这些看不懂的情绪扰得头脑有些迷蒙，他正正心绪，再次出声：“父皇。”
皇帝被这一声唤回了神，搭在桌面上的手缓缓收缩，把面前的宣纸彻底揉皱，从胸腔最深处吐出一口气，一口憋闷了太多天的气。
然后他彻底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突然拔高声线，疾言斥责“你还知道你有罪！你还有脸叫我父皇！”
李明华肩膀突地往下一沉，几乎整个上半身都趴在了地上，额角渗出的薄汗润湿了发根。
“你这个梁王当得好啊！你说无心于朝堂只想当个闲散王爷，朕可曾强迫过你留在上京？当初把菱州封给你，便是想着那是块富饶之地，够你快意度过余生！你只要安安分分的当个藩王，这后半辈子便是无忧无虞！”
皇帝似乎是气到不行，说完这句话后闷闷地连着咳嗽了几声，声音已然嘶哑：“可你倒好，竟是半分不管事，任由这菱州坝塌了！”
“父皇！”李明华双手撑地， “并非儿臣疏于探查！只是这菱州坝已经修筑多年，从未出过任何差池！儿臣从来不敢懈怠的，每年都会组织善工的匠人对其进行修缮，明明半月前才查看过并无问题，儿臣，儿臣是真的不知这菱州坝为何突然就塌了的！”
“还敢狡辩！”皇帝猛地站起身，将桌案侧边的一道折子扔到跪在地上的李明华身上，“你自己好好看看！户部的折子，下游折损了万亩良田，受灾的百姓都快沿路乞讨到上京了！”
“可是父皇”
“住嘴！”皇帝脸色涨红，不欲与他多言，朝着门外喊道：“叫刑部的人来，给朕从重发落！”
李明华不敢置信，顾不得礼节地仰起头，出口是显而易见的颤抖：“父皇？”这自然是不合乎常理的，工部的人都还没从菱州返回，具体的细节尚未可知，怎么就能判了呢？“儿臣求父皇三思，求父皇明察！”
皇帝却是半眼都不愿再瞧见他，狠狠一拍桌子，冲着进来的刑部侍郎道：“还不快押下去？”
成福手里提着一壶新沏的热茶，给皇帝面前的空盏斟满了，看见他鬓边增加的白发，细声宽慰道：“陛下，保重龙体啊。”
皇帝没立即动作，直直地望着李明华刚刚离去的方向，半晌才端起茶杯浅喝了一口。
何非拿到消息的时候几乎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怎么会如此随意的就发落了？就算菱州坝关乎国计，但好歹也是藩王，不该是先禁足在府邸里，等菱州那边结果出来之后再动用刑部么？
他深知此事重大，半分也不敢耽误，拿起密信就匆匆赶到顾蔚泽书房。
“侯爷，这事儿太不对劲了。”连一向对律法不通窍的文思都看出些不正常，“那位真是被气得有这么狠？”
顾蔚泽摇了摇头，“不会。”他做了这几十年的皇帝，称得上是老谋深算，怎么可能被气得失了理智至如此地步，“这背后怕是有些别的东西被我们忽略了。”
“侯爷，您的意思是？”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从菱州坝塌到梁王回京再到他下狱，左不过才二十余天，环环相扣倒像是提前安排好的。”顾蔚泽指尖摩挲莹润的茶杯边沿，细细思索着。
“在这之前宫里可是发生过什么事？”
何非在脑中回忆着之前整理过的宫里传出来的消息，一个一直以来被忽略的名字浮上心头，他不由得瞳孔微张，与同样意识到此处的顾蔚泽对视，两人异口同声道：“张平。”
“那位除夕染病那次，病中转醒后立马就召见了张平，两人谈了挺久，还摔了碗。”何非回忆着那封信里的细节，一一复述。
“所以是什么事情，能够让他连身体都不顾，刚醒就要见那老道士？明明是惹他不快了，还能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全须全尾地出来？”顾蔚泽感觉自己已经是触摸到蛛丝马迹了，但还是有所缺失，到底是哪儿不对？
“等等，”一道灵光倏尔从顾蔚泽脑中闪过，他敏锐地抓住，展开手中的信再次细读，起笔的第一行分明是皇帝午后召见了张平！
顾蔚泽呼吸都明显加快了，继续追问道：“若我没记错，那位已经快一年没生过病了吧？”
“是。”文思答道。
“一年没生过病，没召见过那老道士，朝中就几乎没什么波澜。突然生病后见了他，没过多久菱州坝就塌了。再次见他，梁王就被发落了。”顾蔚泽食指拇指磋磨着，是一个他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
“侯爷您的意思莫不是，这菱州坝是那位和张平的手笔？”
“照现在的局面来看，和他俩关系最大，”顾蔚泽沉吟，“可是不应该，他身为一朝国君，为什么要设计让关乎民生的水坝坍塌，目的仅仅是为了让梁王下狱么？”
一室沉默，三个人都没了头绪。
“文思，往宫里递个信，近期一定要留意那位和张平的动静，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何非，东南那边加派人手，看能不能在工部队伍里安排我们的人，摸清楚菱州坝坍塌的始末。”
“这件事，绝对不止表面上如此简单。”
“是！”
兵部的消息传进皇宫的时候皇帝正在御书房里批折子，挥退前来禀报的官员后，他把成福一并撵了出去，又一个人在里边坐了许久。
明明午间都是日头正盛的，才不过一个时辰，这会儿天上便是泛起了阴，厚重沉闷的黑云眼看着快压到了宫墙上，树叶微颤，从树梢头卷起了风。
被撵出来后就一直候在御书房外的成福被冷风激得差点打了一个寒颤，他眯起眼瞄了瞄天色，瞅着是快要下雨的样子。
正恼火着先才打发着去后边取袍子和雨具的小太监怎么还不回来时，皇帝终于在里边出声了：“去把国师请来。”
成福的寒颤终于是彻底打了出来，随即顺着尾椎骨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躬身回复了后马不停蹄冲出殿外。
正巧回廊转角处小太监抱着伞出来了，望见成福冲出去的肥胖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伞，他站定在原处伸出手比划了几下，才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瞪大双眼着急忙慌地也冲出殿外。
豆大的雨点倾刻即至，砸在地上噼里做响。太监穿的黑布靴猛地踏进一洼水里，飞溅起一串泥水，鞋面已被浸透脚步却未有丝毫停留。
“国师，陛下召见。”
“公公，出事儿了！”
马车一路疾驰到城门外，端坐在车厢里的李明华不受控制地身体往前一顿，睁开眼，凝视着漆黑一片的门帘。
整整八日，换了不知道几匹马，除了必要的吃饭和如厕，几乎一刻未停地往上京城赶，他的面色都憔悴不少，嘴唇上也起了皮。
守城的士兵见到是兵部侍郎的队伍，当下立即就放行，马车顺着正午街一路前行，稳稳地停在宫门口，到了。
侍郎沉默地跳下马，挑开门帘，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李明华从座位上站起，因着车厢高度的限制只能佝着上半身，慢慢地往外挪。
此时正是下着大雨，一行人站在宫门外，没人上前撑伞，兵部侍郎肩头的衣料已经尽数湿透，他终于是开口了，还是同之前一样的句子，好像他从来只会说这么一句话：“梁王，请吧。”
“我的夫人和女儿呢？”李明华不看他，只望着深红的紧闭的宫门，问道。
没人回答，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人回答。
李明华懂得大概现下是得不到答案了，于是迈步往宫门中去了，兵部侍郎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宫中的景色与记忆中别无二致，只是上一次见这些草木还是出发菱州前来与父皇辞行，如今却是被兵部押着来的，李明华心里不由得生出些时过境迁的苍凉。
走到御书房门口，一左一右的站着俩太监，成福是皇帝身边的老人，跟了许多年，李明华是认得的，另一位他只觉得面善，具体的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倒是那太监主动向李明华微微点头，算是行了个礼。
李明华依然没想起来这个人，但还是回了一个礼，而后错过身去，走进了御书房。
“父皇。”李明华进门便直直跪下，头重重地落到地上，“儿臣有罪。”
却没听见上方的人传来声响。
约莫是快过了一刻钟，李明华保持着叩首的动作，膝盖已经有些发麻，他斗胆微偏了偏头，想从侧面窥视到皇帝的反应。
那是一个李明华从未见过的神色，亦或许是他认为从来不应当出现在皇帝脸上的神色。在他的记忆里，从年少时分，父皇就一直是一副掌握尽天下事的沉稳，不论是听他辨析夫子留下的课业，还是安排他随顾诚驻守西南，又或是最后许他去菱州，都是胸有成算的样子。
可现下父皇看向自己的目光竟是半分没有帝王的威严，还夹杂了一些他全然看不懂的情绪，似是不舍，似是伤感，又似乎是些别的什么。
李明华被这些看不懂的情绪扰得头脑有些迷蒙，他正正心绪，再次出声：“父皇。”
皇帝被这一声唤回了神，搭在桌面上的手缓缓收缩，把面前的宣纸彻底揉皱，从胸腔最深处吐出一口气，一口憋闷了太多天的气。
然后他彻底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突然拔高声线，疾言斥责“你还知道你有罪！你还有脸叫我父皇！”
李明华肩膀突地往下一沉，几乎整个上半身都趴在了地上，额角渗出的薄汗润湿了发根。
“你这个梁王当得好啊！你说无心于朝堂只想当个闲散王爷，朕可曾强迫过你留在上京？当初把菱州封给你，便是想着那是块富饶之地，够你快意度过余生！你只要安安分分的当个藩王，这后半辈子便是无忧无虞！”
皇帝似乎是气到不行，说完这句话后闷闷地连着咳嗽了几声，声音已然嘶哑：“可你倒好，竟是半分不管事，任由这菱州坝塌了！”
“父皇！”李明华双手撑地， “并非儿臣疏于探查！只是这菱州坝已经修筑多年，从未出过任何差池！儿臣从来不敢懈怠的，每年都会组织善工的匠人对其进行修缮，明明半月前才查看过并无问题，儿臣，儿臣是真的不知这菱州坝为何突然就塌了的！”
“还敢狡辩！”皇帝猛地站起身，将桌案侧边的一道折子扔到跪在地上的李明华身上，“你自己好好看看！户部的折子，下游折损了万亩良田，受灾的百姓都快沿路乞讨到上京了！”
“可是父皇”
“住嘴！”皇帝脸色涨红，不欲与他多言，朝着门外喊道：“叫刑部的人来，给朕从重发落！”
李明华不敢置信，顾不得礼节地仰起头，出口是显而易见的颤抖：“父皇？”这自然是不合乎常理的，工部的人都还没从菱州返回，具体的细节尚未可知，怎么就能判了呢？“儿臣求父皇三思，求父皇明察！”
皇帝却是半眼都不愿再瞧见他，狠狠一拍桌子，冲着进来的刑部侍郎道：“还不快押下去？”
成福手里提着一壶新沏的热茶，给皇帝面前的空盏斟满了，看见他鬓边增加的白发，细声宽慰道：“陛下，保重龙体啊。”
皇帝没立即动作，直直地望着李明华刚刚离去的方向，半晌才端起茶杯浅喝了一口。
何非拿到消息的时候几乎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怎么会如此随意的就发落了？就算菱州坝关乎国计，但好歹也是藩王，不该是先禁足在府邸里，等菱州那边结果出来之后再动用刑部么？
他深知此事重大，半分也不敢耽误，拿起密信就匆匆赶到顾蔚泽书房。
“侯爷，这事儿太不对劲了。”连一向对律法不通窍的文思都看出些不正常，“那位真是被气得有这么狠？”
顾蔚泽摇了摇头，“不会。”他做了这几十年的皇帝，称得上是老谋深算，怎么可能被气得失了理智至如此地步，“这背后怕是有些别的东西被我们忽略了。”
“侯爷，您的意思是？”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从菱州坝塌到梁王回京再到他下狱，左不过才二十余天，环环相扣倒像是提前安排好的。”顾蔚泽指尖摩挲莹润的茶杯边沿，细细思索着。
“在这之前宫里可是发生过什么事？”
何非在脑中回忆着之前整理过的宫里传出来的消息，一个一直以来被忽略的名字浮上心头，他不由得瞳孔微张，与同样意识到此处的顾蔚泽对视，两人异口同声道：“张平。”
“那位除夕染病那次，病中转醒后立马就召见了张平，两人谈了挺久，还摔了碗。”何非回忆着那封信里的细节，一一复述。
“所以是什么事情，能够让他连身体都不顾，刚醒就要见那老道士？明明是惹他不快了，还能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全须全尾地出来？”顾蔚泽感觉自己已经是触摸到蛛丝马迹了，但还是有所缺失，到底是哪儿不对？
“等等，”一道灵光倏尔从顾蔚泽脑中闪过，他敏锐地抓住，展开手中的信再次细读，起笔的第一行分明是皇帝午后召见了张平！
顾蔚泽呼吸都明显加快了，继续追问道：“若我没记错，那位已经快一年没生过病了吧？”
“是。”文思答道。
“一年没生过病，没召见过那老道士，朝中就几乎没什么波澜。突然生病后见了他，没过多久菱州坝就塌了。再次见他，梁王就被发落了。”顾蔚泽食指拇指磋磨着，是一个他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
“侯爷您的意思莫不是，这菱州坝是那位和张平的手笔？”
“照现在的局面来看，和他俩关系最大，”顾蔚泽沉吟，“可是不应该，他身为一朝国君，为什么要设计让关乎民生的水坝坍塌，目的仅仅是为了让梁王下狱么？”
一室沉默，三个人都没了头绪。
“文思，往宫里递个信，近期一定要留意那位和张平的动静，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何非，东南那边加派人手，看能不能在工部队伍里安排我们的人，摸清楚菱州坝坍塌的始末。”
“这件事，绝对不止表面上如此简单。”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