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翎双手抱着腿低下头去,她不该有愧吗?

    虞子珩却道:“大可不必,那一世的疯魔也好,后来的苦痛也罢,皆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所以你,大可不必。”

    即便虞子珩这么说了,萧翎心中的愧疚也并未减少半分。

    “怎么会与人无尤呢,若不是碰上我这么个疯子……”

    “师父。”虞子珩打断她的话,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声道:“徒弟是个知因果轮回的。”

    萧翎指尖一颤,是的,她竟反应如此迟钝,阿寻分明是见证过因果轮回的,当知无论出身如何,无论命运如何安排,尽力与人为善,下一世定是有福报的,可他后来偏偏选择世世为恶。

    就是为了……

    萧翎苦笑了下,眼眶有些红,“林一寻,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一个傻徒弟?”

    虞子珩摇了摇头,似不同意自己“傻”这个定义,“是你说我们师徒二人同生共死,师父食言了,徒弟却不能,记起那一世后,我一直在找你,你说自己作恶多端死后定是会下地狱的,我才想去地狱里看看。”

    所以便顺应命运做了恶人。

    那一年的林一寻同样死在了不归涯上,魂魄入地府后毫无意外被判入地狱,他以为终于可以得见师父,却不料匆匆跑来几个鬼差将他从地狱门口拽走,二话不说灌了一碗混沌汤后,直接扔进了轮回池。

    他转世在一户穷苦的农户家里,十来岁开始便每晚都做着一个同样的梦,有个身穿红衣之人从刀口下救了他,收他为徒,教他习文练武,待他极好。

    梦境尤为真实,仿佛真真切切发生过。

    过了几年举国闹旱灾,他便死在了饥·荒里。

    之后再世为人,那混沌汤便再对他不起作用了,每每五六七八岁时,就能想起前世来,只除了那一世,。

    他仍旧时常做着梦,关于那一世的记忆也越来越多,他想起师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却时常拼了命将他护在身后,他记得师父死了,记得自己疯了,却无论如何记不清她的长相,想不起她的名字,只反反复复听到那句沙哑的“阿寻,我这样的人死后定是要入地狱的”。

    多年过去,不归涯早被夷为平地,成了一片常年冰雪覆盖的极寒之地,涯上的红衣魔头也早被人遗忘,更无处求证她究竟是谁。

    可这梦魇困扰了他几世,他必须弄清楚,哪怕是追去地狱,于是后来的每一世都不管不顾坏事做绝,却始终未能如愿,魂魄一入地府,便被压去灌了混沌汤扔进轮回。

    萧翎久久无言,心底百感交集,唯一庆幸的便是,好在她没入地狱,阿寻也没入地狱。

    却不知老天还会不会再给她机会,“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小心死了……”

    才开口虞子珩忽地站了起来,神色激动地对着他怒道:“萧翎,你想都别想!”

    这大概是第一次听林一寻连名带姓的叫自己,萧翎一怔,继而佯装怒道:“没大没小,为师的名字也是你这狗崽子叫的?”

    虞子珩却阴鸷道:“你若敢死,我便是被挫骨扬灰也当拉上整个袭家堡和地宫陪葬,真想让我待在这人世间,便好好活下去看着!”

    萧翎嘴角微微一抽,“地宫哪里招你惹你了?”

    虞子珩却横道:“不管!”

    这般孩子气,萧翎直看得哭笑不得,“林一寻,你疯啦?”

    虞子珩忽地垮下肩膀,颓然地坐了回去,“我疯没疯,千年之前你不是已经见识过?”

    确实见识过,大魔头萧翎伏诛,一切皆尘埃落定,从此江湖太平,明明都已经把他送走了,可他却偏偏跑回来一条不归路走到黑。

    萧翎握了握拳,是啊,亏欠阿寻太多,她必须得活着啊,否则这狗崽子疯起来,谁知道能搞出什么滔天巨浪来,下辈子一准儿还得受苦。

    况她也不想死,倒不是怕死,而是贪生,这样说或许有些自相矛盾,可她就是想活下去,想陪着阿寻一起好好活下去,这念头在这一刻强烈的不可被撼动,乃至整颗心脏都在扑通扑通地狂跳。

    萧翎抬手拍了拍虞子珩的肩膀,坦然笑道:“行了,为师我又不是马上就要蹬腿闭眼了,不还有七天吗?再想办法,我保证尽力活着,还要给你娶媳妇呢!”

    *

    翌日,萧翎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伸着懒腰推开门一眼便看见素问正靠在外头的围栏前,百无聊赖地揪着一撮头发数来数去。

    听见动静,素问抬起头,见萧翎出来总算是来了精神,立刻迎上去绕着她转了好几圈,确认她安然无恙提着的一口气也没能放下,抚着胸口道:“总不见你出来我都吓死了,虞子珩那死人脸又不让我进去吵你,过分的是他还让我指天起誓!”

    萧翎一怔,“起什么誓?”

    素问翻着白眼,“不能吵你休息,怎么样,你没事儿吧?”

    这狗崽子!

    萧翎尴尬地笑了笑,耸耸肩,淡淡地一笑道:“没事儿,好着呢,那狗崽子呢?”

    素问撇撇嘴,“一大早就走了,问他就黑着脸不理人,谁知道干嘛去了,不管他,先吃饭去,填饱五脏庙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用过不知是早餐还是午餐后,两人一同出了客栈,前脚刚踏出门,忽见一道黄色的影子朝着自己飞扑而来,萧翎下意识转身躲开。

    然后便眼睁睁看着闻晚歌左脚绊上门槛儿,原本兴高采烈的脸转瞬扭曲,张牙舞爪,尖叫着从自己眼前飞了过去。

    待萧翎反应过来想伸手捞她一把时,她已经整个扎扎实实地贴在了地板上。

    动静闹得挺大,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惊动了。

    店小二正趴在柜台前与掌柜的说话,见状,将手里的抹布往肩上一搭慌慌张张地跑上前,蹲在一旁忐忑道:“客观,您没事儿吧?”

    闻晚歌惯来不是那号娇滴滴的人物,不就摔了一跤,能有什么事儿?

    可自诩江湖儿女,走个路还能飞出去,太丢人呐!

    她便扭过头瞪着小二哥凶巴巴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姑娘摔跤啊,再看小心挖了你眼睛!”

    中气十足堪比河东狮,店小二无辜遭逢一顿吼,讪讪地笑了笑,当真一边忙活去了。

    闻晚歌却也不起来,扁着嘴看向萧翎,委屈道:“阿姐,你躲什么?”

    “那个,本能反应,呵呵,没瞧见是你。”

    瞥见一个人形暗器朝自己飞来,还不立马闪开,等着被撞?

    萧翎略显尴尬地放下手,正欲上前将赖在地上的人拉起来,却见有道黑影快她一步走了过去,粗暴地拎着闻晚歌的后襟把她给提溜了起来,后又冷着脸退开。

    闻晚歌本来还想说声谢谢,但对上虞子珩杀气腾腾的眼睛,两个字咕咚又咽了回去,浑身一个激灵小跑至萧翎身边,拖着她的胳膊寻求庇护。

    岂料手才放上去,忽觉又一阵死亡凝视扫来,吓得她又把手缩了回去,规规矩矩地背在身后,心里不满地嘀咕:我拉我阿姐,又不是拉你媳妇,你凶个鬼!

    萧翎也倍感奇怪,这妹子是哪里得罪了她徒弟了,他要用这种看待杀父夺妻的仇人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但见他须臾又恢复如常便没多想,翻翻眼皮对闻晚歌问道:“小丫头,什么风把你也吹来这辰州了?”

    说着指了指虞子珩又道:“你们怎么碰一块儿去了?”

    闻晚歌哼了哼道:“许久不见外公他老人家,我自然是特意过来看望他,结果我一下马车便见他鬼鬼祟祟地在我外公家门前转悠。

    萧翎不解地看向虞子珩,一大早不见人影,便是跑去闻晚歌外公家门前转悠?

    她都要死了,他又岂会如此无聊,嘶,闻晚歌外公家……

    萧翎心思一转,想到某种可能,眉间不由得染了抹喜色,“晚歌啊,你外公可是那袭家堡的袭老堡主?”

    闻晚歌点头道:“正是。”

    萧翎闻言下意识转头看向虞子珩,见他终于舒展了眉眼,神情里隐约还透出一丝笑意来,便跟着松下一口气笑道:“天无绝人之路,小丫头,你可真是姐姐我的福星啊!”

    这噬怨螟认主且忠诚,外人虽入不得袭家堡,但受主人邀请的却可以。

    袭老堡主早年也是个为挣武林名头造了太多杀孽而遭过报应的人,妻子去的早,小儿子年幼时走丢了,大儿子一家三口也被不知被谁给杀了,悲痛欲绝之下便关门闭户再不与外界往来。

    自闻晚歌她娘结识了闻澄,嫁去千里之外的沧海十七州后,外头的访客便只能在老堡主和其大弟子袭青岩的带领下方才能入内。

    可祝老六等人本就是被袭青岩给擒了,萧翎又是在夜探袭家堡救人时才中了毒,如今想让袭青岩带着进去解毒,可能性几乎等同于没有不说,还得起纷争。

    好在是恰好碰上了前来探望外公的闻晚歌,否则就凄凄惨惨戚戚了。

    得知萧翎竟被噬怨螟给伤了,闻晚歌诧异极了,“你为什么放着大门不走,偏要翻墙硬闯?”然后就反应过来,一阵哭笑不得,“我说你不是神仙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吗?怎么就不知道袭老堡主是咱外公,也不知道噬怨螟对你认过主呢?”

    这让她往哪儿知道去?

    萧翎讪讪地笑了笑,不解道:“既认过主,昨日为何又攻击我?”

    “谁让你翻墙呢?”闻晚歌说着推着萧翎往外走,“快走快走,赶紧把你这毒解了去。”

    出了客栈,四人马不停蹄赶往袭家堡。

    回忆起昨夜种种,素问有些犯怵,倒不是多惧怕,主要是那味道,着实让人难忘,即使眼下并闻不到,胃里也控制不住一阵翻涌。

    闻晚歌拍着胸口再三保证不会出状况,才捏住鼻子跟在后头走了进去。

    有生人靠近,那噬怨螟的枝条唰地便扭了过来,就似长了眼睛一般,贪婪地盯着几人。

章节目录

等卿已千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遇见光阴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遇见光阴并收藏等卿已千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