珩公子在地宫里乃出了名的性子清冷,又喜独来独往,时至今日也不太有人敢冒昧叨扰,再加上萧翎吩咐说“除非天塌下来,否则不要打搅她享用美酒”,闲人止步里就更清净了。

    白日里饮酒晒太阳,夜里饮酒赏月亮,好不愉快。

    没几天的功夫,小院中便堆满了空酒瓶,酒香四溢,馋煞外头的人,可珩公子的酒一向只给翎姑娘一人喝,就连兄嫂亲临都未能讨得一壶,两人把着大门,一个赛一个的小气。

    这日酒足饭饱,照例躺在院中桃树上闲聊。

    “哎,见天看着你兄长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的,你就一点儿不羡慕?”萧翎问。

    虞子珩扭头看着她,并不急着回答,耐心等她看来时才十分坦诚且真诚道:“嗯,是挺羡慕的,阿翎呢?”

    “我?”没料到他会回问自己,萧翎微微一怔,尔后摇摇头,轻嗤了一声又重新闭上眼睛,许久才喃喃道:“岂是我这样的人能羡慕的?”

    虞子珩显然不接受这样的妄自菲薄,遂严肃地辩驳道:“阿翎自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世上最好的人,就她?

    自知之明萧翎还是有的,只当他是故意说来哄自己,遂一笑而过没接话。

    虞子珩便也没再开口,看着那张安宁的侧脸嘴角缓缓扬起一抹笑,突然间就觉得她能不能明白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其实这样就已经很好。

    砰砰的捶门声突然想起,寻思又是不死心前来讨酒的,两人默契地不予理会,可那人竟捶个没完没了,最后干脆破门而入。

    这就不同寻常了,两人对视一眼,终于下了树,抬眼望去见虞子祯匆匆往这边走来,面色带着凝重。

    兄长向来是个稳重的,能如此失了分寸,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虞子珩迎上几步问道:“兄长为何如此着急?”

    事关重大,虞子祯不敢怠慢,看向萧翎直言道:“我方才收到辰州来的飞鸽传书,袭家堡可能出事了。”

    “袭家堡?”萧翎一怔,忙问:“出了何事?”

    虞子祯摇头道:“想来事发突然,信中未及言明。”

    说着他从腰间摸出求救信,萧翎赶忙接过,展开一看,只寥寥数字:袭家堡出事,望救。

    纸上有地宫的专用标记,粘着血迹,笔迹也相当潦草,看得出下笔之人当时异常慌张。

    仔细又看了遍,萧翎脑袋嗡得一声响,“这是,晚歌的字迹!”

    虞子珩闻言凑过来看了眼,闻晚歌的字他虽见过,却没什么印象,但萧翎如此紧张,多半假不了,忖了忖,他道:“你先别急,我即刻同你去趟辰州。”

    自小颜有孕后,虞子祯守在她身侧寸步不离,可眼下事态紧急,只得一顿叮咛嘱咐,暂别了妻子一道出了地宫往袭家堡赶。

    栖山十二峰虽与五溪相邻,可地宫深藏山底,袭家堡远在五溪边界,相隔甚远,即使有千里良驹星夜兼程,赶到辰州城也是次日傍晚。

    整夜整日的大暴雨,河道淹没,路面积水可没过脚踝。

    街道之上连各家商铺都不得不闭门歇业,偶见行人戴着大斗笠趟着水步履艰难,因着雨声过大闪避不及,被飞奔的马蹄渐了一脸的污水,扭头正欲骂娘,瞥见马背上的四人皆握着刀剑,登时脊梁一僵,心底叫了声娘,捂着斗笠慌慌张张加快脚步。

    袭家堡外,披着蓑衣手执窄刀的女子焦急地在檐下踱步,终见有人策马来便探身去瞧,然雨势太大,天色暗沉,至门前方得以分辨清楚,顶着瓢泼大雨就迎了过去,“翎姑娘,宫主,珩公子。”

    另有老者面生,但也恭敬地施了礼。

    萧翎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抬头见着檐下挂着两盏写着奠字的白灯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愣地指着那灯笼问:“阿鱼啊,这是什么意思?”

    沉鱼回道:“前日夜里晚歌姑娘突然来了茶楼,说是有人闯入堡里打伤了她外公和爹娘,但等我们赶到时……”

    话未说完萧翎已经掠进堡中,几人随之望去,那抹红影已不见踪迹,只余密密麻麻的雨。

    虞子珩抬脚要跟上,想到没人带路徐同风和虞子祯根本入不得门,才又驻足,“先同我进堡,边走边说。”

    沉鱼应了声,谨慎地跟在虞子珩身后。

    虞子祯头一回来,听说过噬怨螟的威力,也是面带紧张。

    唯徐同风淡定如斯,早年他也来过袭家堡,那时年轻气盛还曾在主人的允许下与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较量过一番,结果自然是没讨得好,但也正因为了解所以并不惧它,反正有袭家的后人在,这些东西也不敢轻举妄动。

    同上回一样,这些丑陋的怪树在几个生人周围试探了一番后,被虞子珩一瞪就全部老老实实的缩了回去。

    见此景沉鱼叹了声,道:“听闻这噬怨螟是认主的,除堡中弟子外,旁人未经邀请是根本进不来,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悄无声息地闯进堡里来的。”

    虞子祯闻言,眼镜突地睁大,四下看了看,惊讶问道:“阿珩啊,你能带我们进来,是这些东西也对你认过主?”

    虞子珩脚步微微一顿,继而接着往前走,对兄长的问题避而不答,须臾问沉鱼说:“里面现在什么情况?老堡主和闻澄夫妇怎么样了?”

    沉鱼又是一声叹息,“全死了,除了鹤龄小公子不知所踪,其余的无一生还。”

    前头的人脊背一僵,终于停下脚步,良久才缓缓转过身来,一字一顿地问:“全死了,闻夫人也死了?”

    雨水穿过斗笠,顺着面颊落下,那脸色就愈发阴沉得厉害,沉鱼心头不禁打了个突,低着头小声回道:“是的,都死了,尸身现在忠义堂。”

    同样是话音未落,人已经飘远,很快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虽不太明白虞子珩为何独独问起了闻夫人,但眼下虞子祯也没多的心思去想,毕竟沉鱼所述之事太让人震惊,袭老堡主虽退隐多年,可武功不弱,再加上闻澄和袭青瑶以及一众弟子,能一举将他们全部杀害,小门小派不可能做到,这袭家究竟是惹上了什么样的麻烦?为何从未听人提起过,甚至连萧翎都毫不知情?

    “可知是哪方势力做下的?”徐同风问道。

    沉鱼摇头道:“这个晚歌姑娘没说,我等也不太清楚,那晚我们赶过来的时候贼人已经离开,院中打斗的痕迹被清理的干干净净,更为奇怪的是,整个袭家堡竟然已经挂起了白丧,较场前的忠义堂设成了灵堂,虽简单,但方方面面都处理的十分周到,袭老堡主,闻庄主夫妇,以及所有弟子的尸身都入了棺……”

    沉鱼说着脸色不禁泛白,近百口棺材,灵堂里摆不下,就搁在廊中,作为杀手也曾杀过不少人,可那样的场面实在惊心,单是回忆起来都止不住地脊背发凉。

    虞子祯更震惊了,“你说他们杀完人竟还留下来料理后事?”

    沉鱼道:“看起来是这样没错,昨日一早我派人去打听,城中所有做丧葬事宜的铺子夜里都被洗劫一空,连店家也不知所踪,无从问起,但算算时间差不多就是晚歌姑娘出堡那会儿,她是骑着马来的,原本受了些伤,摔下马后就昏了过去,我便先派了几个兄弟去袭家堡查探情况,大约一个时辰后晚歌姑娘醒来向我说明情况,我二人才一同返回,就发现……”

    沉鱼缓了缓又道:“我派过来的几个兄弟也不知去向,他们知道进不了堡中定不会硬闯,多半是被那伙人杀了。”

    屠灭满门,必是有血海深仇,可杀完人还替其料理后事就太匪夷所思了,至少之前的江湖上可是闻所未闻。

    “最近可有大批江湖势力进城?”徐同风问。

    沉鱼细细地想了想,辰州城说大不大,本不是什么富庶之地,生人也少,若有大批人马进城,根本无法遮人耳目,遂道:“未曾听说,应该是没有,莫非就是这城中的人?可我已排查过,并未有可疑的地方,况谁也没这厉害的本事。”

    这就愈发的怪了,徐同风眉头紧锁,忖了忖大步往前走,“走走走,我们也赶紧过去看看。”

    萧翎寻到较场,风雨慢慢就停了,暴雨方歇,晚霞已出,未散去的乌云拢着一圈橙红色的光,远远看去,就似一群张牙舞爪的妖魔。

    穿过较场,步上台阶,缓缓从忠义堂廊下那一排棺材前走过,目光扫过一张又一张苍白安静的脸,这个不认识,这个也不认识,她便安慰自己,这些都不是堡里的人,师父他们肯定没事的。

    却忘了其实袭家堡她就来过那一回,没记住几个人实属正常。

    可往屋里瞧去,原本的议事厅如今竟变成了灵堂,里头摆满了棺材,一个披麻戴孝的人跪在最中间做工也最为好的乌木棺前一动不动,乍看一眼,瘆人极了。

    魂不守舍地走进去,往那口棺材里看了眼,见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然后又往他左侧的棺木里看了眼,里头躺着一位中年男子,最后她挪步至老人家右侧那口棺材,却始终僵着身体,低着头没敢往里看。

    直到有个嘶哑到不成调的声音唤了一声:“阿姐?”

    萧翎身体猛地一抖,抬头目光正对上棺木中那妇人的脸,她阖着双眼,面容安详,双手交叠至于腹上,看起来不就是睡着了么。

    萧翎又往前走了几步,扒着棺材朝里头喊了几声“师父”。

    可里头的人却怎么都不应她,于是她又伸了手搁在妇人鼻下,然后就见那只还搭在棺木上的手,五根纤细的手指一点一点掐进了厚重的木头里。

    跪在地上的人这时又道:“阿姐,那是阿娘,我们的阿娘,怎么突然叫起师父了,阿娘听了该不高兴了。”

    然后她又摇头,“也不对,阿娘如今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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