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阿尔琉斯大陆尚由一位帝王统治。帝王雷克斯，便是帝国的新一代掌权者。
但这也只是表面的说辞。雷克斯的祖父那辈，国王的权力就开始被剥削；到他这代，更是剩了个空头衔。雷克斯从小目睹了父王和母后是怎样一心想建立一番事业，最终却被陷害致死的，便也不再对大臣和贵族们干涉太多——毕竟，没了命，可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在处理表面事务上效率极高，做事得当；能把自己的形象经营很好，让民众坚信他们的国王至高无上。可在内，他有大把的闲暇时间，大部分用来和漂亮女性打交道，小部分拿来学习和训练。
当听说各地诸侯聘请魔法师建造维度，打着□□的名义分权时，他也只是浅浅一笑；父王和母后的尸体像两座大山，把他的事业心拦在千里之外。国家分立是大势所趋，他如今只想好好活下去。
在他十六岁的生日宴上，他见到了所谓维度的“活祭品”，是一对兔族的双胞胎姐弟。大臣和他说，这俩孩子是魔法师根据占卜和体能测试后，精挑细选的；他们之后将接受完善的教育，吃带有魔力的食物，等他们血液内都充盈着魔力后，就能成为维度的魔法基石。
看来是对终生无法自由的可怜人。雷克斯看向那对兔族姐弟。他们姐弟俩长得很像，都有张精致的脸，偎在一起有说有笑，仿佛并不知道未来的残酷。雷克斯身边的属下说道：“陛下，姐姐叫玄霞，弟弟叫玄雾，只是他俩迟早要成为维度的奠基者，请陛下注意和他们保持社交距离。但如果您对他们有兴趣，不如我叫他们过来，陪您临时解解闷？”
真是两张漂亮的脸——当玄霞和玄雾向雷克斯行礼时，雷克斯在内心感叹道。玄霞的表情中带着些畏惧，可玄雾则直盯着他，丝毫看不出敬意。雷克斯第一次被玄雾的眼神刺激到，觉得自己被平民僭越了，但看着那张脸，他气又消了不少；他从属下那了解到，玄霞和玄雾和他同龄——如果他早年没经历过那么多事，势必也会和玄雾一般血气方刚，对谁都不屑表达敬意，只觉老子天下第一。
但作为被冒犯的小小惩罚，雷克斯决定这次只跟玄霞亲近。他故意把玄雾晾在一边，和玄霞说笑，并把花园里的一朵白色百合摘下，插在了她的头上。兔族的女孩受宠若惊，脸涨得通红，反让雷克斯觉得她越发可爱。当他离去时颇有成就感地瞟了眼被他冷落的玄雾，却见对方像松了口气，走向玄霞，眉眼也随之温和下来：“姐姐，百合芯会掉粉末，我帮你把花取下来吧。”
岂有此理，玄雾居然完全不把自己当回事！平日那些老臣就算了，怎么连个平民都敢无视他！雷克斯越想越气，决定下次见到玄雾时，也要高傲一把。
这十年间，雷克斯明白大陆统一帝国即将在他这代彻底灭亡，便开始维系自己和各藩贵族和魔法师之间的关系，以图在大陆解体后，自己能分到一杯羹；有时他会面对先祖的画像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已失去力挽狂澜的能耐；但他很快又能自我鼓励，安慰自己只是在时代的浪潮中坐了顺风船。
即便如此，二十六岁的生日宴还是会在贵族的逢迎下，华丽地举办。雷克斯这十年来，一见到花园或宴会上的百合花就心生烦躁——他忘不了玄雾的态度，想起来就恼火。幸好，他接触花的时候并不多，可看到今年生日宴上布置的大片百合花后，又把他的怒意提升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程度。
“我想让玄霞来参加我的生日宴。”雷克斯说完，自己都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他明明脑子里想的是玄雾，却故意不邀请他，而是要求见玄霞。等玄霞来，再问问玄雾这些年过得怎样。
但雷克斯万没想到，十年后的“玄霞”，竟和十年前大相径庭。
美貌没变，气场却变了。玄霞上前向他行礼时，他总觉得哪不对劲。那姑娘抬起头，双眼炯炯有神，和记忆中的温柔模样大相径庭。雷克斯盯着玄霞的背影很久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今天来的玄霞，是玄雾假扮的。
雷克斯为了证明自己的推论，干脆在宴会上无视了被他叫来的“玄霞”。
玄雾活活被雷克斯气笑了。特地叫玄霞过来，却故意不理她，图的是啥？
他在宴会上走了一圈，可所有人都避着他，一方面是顾忌他是维度的“活祭品”，一方面怕和他走太近后被魔法师问责；得知自己在宴会上不受欢迎，玄雾又把目标放回雷克斯那。如果自己想逃出去，就必须利用喜欢玄霞的雷克斯，给自己找到最强的靠山。
可见到雷克斯故意冷落他，玄雾恼火不已——不理人就算了，可关键是，熊和其他宾客聊天时，还不时往玄雾这充满挑衅地瞟两眼，再在路过时故作无意地蹭他肩膀、打他手背。这等行径不像是国王在找他摆谱，倒像是街溜子想跟他约架。觉得雷克斯实在欠揍的的玄雾忍无可忍，便在雷克斯路过时，故意将脚伸长了点。
他本想绊一下国王，让对方吃个瘪；可没想到，雷克斯竟能直接从楼梯上滚下去。见那头熊仿佛圆球搬滚下楼梯，捂着屁股喊疼，玄雾强忍住爆笑的冲动。
雷克斯被惊慌失措的部下扶起，恶狠狠瞪着台阶上的兔子，却见那人涨红脸抿紧嘴，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一瞬间竟也觉得好笑。但他很快规整自己的表情，指着台阶上的玄霞，命令官兵：“把这人抓起来！”
“陛下，那可是玄霞，您要惩罚她，也得先告知魔法师大人啊！”周围的仆人劝道。
“……带我房间去。”雷克斯咽了口唾沫，“我要亲自教她礼仪。”
玄雾知道他把事情闹大了。坐在雷克斯卧室的床上，他心想，等会得组织好措辞，尽快向雷克斯说明真相。门外响起一阵争吵声，听起来像是雷克斯和某些魔法师的；而后雷克斯黑着脸摔门进屋，见玄雾躺他床上快睡着了，不由扬眉：“你还真不见外啊？”
玄雾被雷克斯的话惊醒；床又软又暖和，还有股令人舒适的味道，导致他不知为何就躺床上犯迷糊了。他刚直起身，就见雷克斯用食指将他的项圈挑下，盯着他的喉结，笑得意味深长：“果然是你。”
即便打扮成和玄霞无二的模样，他依旧知道自己是玄雾。玄雾心里顿时像被什么击中了，耳朵竖得笔直，从床上下来行礼。当他抬头想开口时，雷克斯却率先捂住他的嘴：“门外那些魔法师还等着呢。窗户那边离门远，有什么话我们到那再说。”
半小时后，坐在窗边的雷克斯便知晓了玄霞已去世、下面的人为隐瞒上层的人而做的一系列操作。熊虽面露悲伤，却没回应任何言语，只是拍了拍玄雾的后背以示安慰。玄雾见雷克斯的反应这等消极，才如梦初醒——他和玄霞，在所有人眼里，都只是铸造维度的活祭品，不值一提。
“陛下，请您看在当年的份上，帮帮我和津远吧。”玄雾再次低下了头，“我和津远尝试了很多年，都没能逃出去。魔法师有通天的本事，但陛下你却有至高的权力。只要你一句话帮帮忙，也许他们就会放水了呢！”
“我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雷克斯没想到玄雾会有求于他——他本以为玄雾是来说明十年前不理雷克斯的缘由，万没想到玄雾是想找他主持公道；也许在玄雾眼里，自己并非不值得他尊重，反倒是个能一手遮天、为大家谋取公道的国王，“我能做的，只是安慰你，再把你送回去。”
玄雾一脸茫然：“还有谁能帮我？”
“很抱歉，我不知道。”雷克斯说罢，见玄雾没吱声，便转身往书架那走，“反正你来都来了，我送你点礼物吧。你喜欢读书吗……”
国王话还没说完，就见玄雾撞破玻璃，往窗外跳。雷克斯吓得不轻，猛地从后方一把抱紧想往外跳的兔子：“你干什么！别想不开！”
“我没想不开！既然没人能帮我，那我就靠自己逃走！”清朗的男声砸得雷克斯一阵恍惚，“我要带津远一起逃离这个鬼地方！维度根本就是瓜分地域的工具，没有让百姓幸福、社会发展，只是个权力的加固器，为什么非要牺牲我们？我本已认命，觉得只要能和玄霞在一起，就怎样都无所谓……但你下面的人不作为，连玄霞都没保住！”
“这是三楼，你要是摔伤了该怎么办！”雷克斯边劝，边瞟见玄雾手臂被玻璃渣划下的血痕——伤口内并没有血流出，反倒伸出了些墨水般的黑色小触须，看着发怵。
“你也看到了，陛下，我已经被饲养成魔力的容器了。培育出我这种怪物的，就是你们。”玄雾越说越激动，“我姐姐生下的一对孩子，他们的脐带里就凝着黑血……他们被魔法师送到宫外，要是有朝一日结婚生子，带着魔力的污血，会遗传给他们的后代，进而慢慢污染整个兔族！你知道这事有多严重吗？！”
雷克斯怔在当下。现今的大陆法律严格遵守兽人种族制度，禁止异种族兽人通婚；可雷克斯希望能废除这个法案，以改善少数种群的人口数量，提高生产力。玄霞的孩子被送往宫外，整个族群都将面临体质被改造的未来。
“我会帮你，虽然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帮。”雷克斯见玄雾面露绝望，心也跟着乱了，“我先帮你处理伤口吧？”
“可你刚刚还说你不知道有谁能帮我。”玄雾的语气缓和下来。
“我……我的意思是，现下我的确不知道，但我可以和你一起慢慢找到解决办法。”雷克斯说罢，见玄雾不再抗拒，便松了口气，将其抱回房间。在窗外听到响动的卫兵姗姗来迟，见到熊抱着兔子后，又纷纷选择避嫌。玄雾见士兵们问都不问就撤退了，不由嫌弃地看向雷克斯：“你是欠了多少风流债？”
“没多少，都是过去的事了。”雷克斯说罢，从柜子里拿出绷带，给玄雾处理伤口。
“我姐姐对你印象很好。”玄雾说，“她在我面前评价你是个不坦率又真诚的大小孩。我是搞不懂这俩反义词怎么会同时用在你身上。”
雷克斯想起那个看上去柔和、温婉的兔族女子，再次感到痛心——这么好的姑娘，竟然说没就没了。
“我没想到，玄霞的死竟能被瞒得如此彻底。她生下的那两个孩子，能被安全送走，也是不容易。”带玄雾上马车后，雷克斯说。
“本来……他们是想杀死我姐姐的孩子的。可当时有个魔法师刚为人父，反对杀婴，就把他们偷偷送出去了。”玄雾想起当年的事，面露苦涩，“事情败露后，那个魔法师就再没出现过。其他人还特地去查，结果收养人早搬家了，不知所踪。”
“那，孩子的父亲……我是说，那个欺负玄霞的卫兵呢？”
“他死了，被魔法师们毒死的。他不配被叫成父亲。”玄雾冷笑，“明明之前，这帮魔法师还睁只眼闭只眼，甚至还抱着侥幸心理，在得知玄霞怀孕后，不想把事情闹大，故意不给她找引产的医生，觉得还能继续使用生完孩子的玄霞。”
当晚，雷克斯将玄雾亲自送回了他住的地方。路上他们交换了更多信息，捋顺了玄雾和玄霞迄今为止的所有遭遇。
“我对你姐姐的事感到很遗憾。”雷克斯说完，玄雾瞪了他一眼。
“是我不该勉强陛下。陛下公务缠身，肯听我吐露这么多牢骚，是我的荣幸。”玄雾丢下这话就打算转身离开，却被雷克斯按住肩膀。
“你胆子大得神奇，先对我爱答不理，又把我绊下楼梯，还跟我阴阳怪气！”雷克斯瞪圆了眼睛。岂有此理，他白天还觉得自己跟玄雾关系近了一点，怎么现在又变得生分了？
“陛下刚刚是在吟诗吗？可惜，这诗除了尾字押韵，毫无文学价值。”玄雾眯起眼睛，“陛下罚在下，就是毁了维度的基石。陛下是想除了好色之外，再冠上暴君的标签吗？”
“我没在吟诗……啧，你怎么老刺激我？”雷克斯隐隐感觉自己的脾性已被玄雾拿捏，但依旧有些不服气。
“明明是你先刺激我的。”玄雾嘟囔道，“你从一开始就只对玄霞……”
门口的松树枝不堪积雪带来的重负，伴着脆响落入雪地。玄雾被那响声惊得回神，正对上雷克斯一张愣脸。
“你一直这么想的吗？”看来熊已把他刚刚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玄雾忙扭过头：“跟你解释也没用，毕竟我们还不熟。”
那天晚上玄雾告诉了津远和雷克斯见面的事，却把门口那段刻意省略了。毕竟最后他的退场相当狼狈——兔子说完那话，熊就试图把他拉下台阶；受惊的兔子出于本能一脚踢上雷克斯的肚子，在后者捂着肚子喊疼时便逃命般钻进屋。
玄雾自己也进行了反省：他和雷克斯相处时，完全把对方当成同龄友人而非国王，这可是大不敬；但不知为何，面对雷克斯，玄雾总想欺负他几下。
“我刚看书上说，不成熟的男性为了引起喜欢的人注意，总会用恶作剧给对方造成困扰，比如拽喜欢的女孩子的辫子、往她们的包里放虫子。”津远此刻正拿着本书，惯例和玄雾聊起读后感，“这也太以偏概全了吧？男的也不全都这么幼稚。”
“……恶作剧里不包括把人绊下楼梯和踢人肚子就行。”玄雾边说，边脱下大衣——这袍子上刻着皇家专属的纹章，是雷克斯看晚上天气冷，特地借给他的。雷克斯还特地跟玄雾说，这披风是他母后的遗物，只能陪玄雾到他家门口；可玄雾依旧将其顺了回来，就等雷克斯之后哪天再上门讨要呢。
果不其然，三天后，熊族的国王便主动来拜访。玄雾把打理好的披风还给他时，他却说自己手上拿满了礼物，用来褒奖在这值班站岗的魔法师和卫兵。
“我跟他们得到了许可，我今天可以在这过夜。”雷克斯不知为何，嬉皮笑脸的，“只是，你还得继续扮演玄霞。”
“你来过夜干什么？”玄雾竖直了耳朵。
“呃……”雷克斯无奈地挠头，“反正都说我好色，那我就借这个名头，跟他们说，我看上你了。不见到你，我茶饭不思。”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玄雾的耳朵尖微微颤抖。
“我想去和玄霞打声招呼。”雷克斯说，“而且，我也想，增加我们独处的时间……卫兵和魔法师不会多加干涉我，那我们就借着独处机会增多，来放松他们的警惕。只要有一次破绽，然后你就能找时间溜啦。”
“……为什么，陛下？”玄雾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
“毕竟你有求于我。而且，知道你十年前也在意过我，就……”雷克斯挠了挠头，笑得相当不好意思，“朋友需要通过互相帮助，才能变得越来越熟呀。”
“陛下，你是不是没交过朋友？”玄雾挑眉。
“啊？你礼貌吗？”雷克斯故作生气。
“我想带津远一起走。”玄雾转移了话题，“如果我们都走了……陛下你该怎么办？”
“我再怎么说也是国王，他们肯定不会为难我的。”雷克斯笑道，“等会见完玄霞，我还想见见津远。”
见雷克斯在树下的无名墓前放下一束百合，玄雾忽觉鼻子发酸。没人在乎玄霞的死，可雷克斯却愿意为这仅有一面之缘的女性送上慰问；熊虽然被津远的绷带吓了一跳，却很快调侃对方像带着面具、劫富济贫的义贼。
“那本书我读过。”从不和外人说话的津远，此刻却因雷克斯的夸奖，眼神变得飘飘然，“每当月圆之夜，他就飞檐走壁，行侠仗义，可厉害了。”
“你知道后续剧情吗？义贼的身世揭晓了！”见雷克斯和津远就书中内容聊得眉飞色舞，玄雾开始迷惑，为什么这般开朗的雷克斯会没有朋友。
当晚津远早早睡下，雷克斯和玄雾则以一起读书的理由，反向研究魔法师和卫兵的换班时间。他们边看边聊，保持着礼貌距离；可还没过两小时，兔子就见熊被寒夜冻得直搓手。
“这边夜里暖气供给不太足，陛下你别冻着。”见雷克斯冷得牙齿都在打颤，玄雾主动把毯子披身上，再把另外一边递给雷克斯。熊一开始还有些扭捏，却在习惯了这股温暖后，就积极往玄雾那贴。
清早玄雾迷迷糊糊睁开眼，还以为身边的人是玄霞。他本能地往对方那靠，后者不像印象中那般温柔地拍他的头，反用令人窒息的力道，一把将他搂得喘不过气。
“抱歉，我以为你在向我撒娇呢。”挣开雷克斯的怀抱后，后者的说辞让他耳朵根红了半天。
在那之后，玄雾开始以玄霞的装扮，迎接雷克斯时不时的拜访。魔法师怕玄雾露馅，还特地给玄雾配置了能提高音调的药水；可他们不知道，兔子和熊相处时，从来不用它们。
反侦查魔法师的进展缓慢，可雷克斯和玄雾在那之后总呆在一起阅读、用餐、观星、聊天。雷克斯邀请过津远好几次，可津远总说自己夹不进他俩之间；况且，只要旁观雷克斯和玄雾在他面前互动，他就已经很开心了。
“我来教你骑马吧！”时间进入初夏，雷克斯拍了拍他带来的马，兴致盎然地对玄雾说。
“你得先抱我上去。”玄雾指着自己的裙摆——因为雷克斯的频繁造访，他已对女装习以为常。
熊哈哈大笑，搂住玄雾的腰，打算将其带上马。可不知为何，兔子抖了一下，继而看向雷克斯，神色略显慌乱。
“你靠太近了。”玄雾的话轻飘飘的，像极了几个月前，压垮松枝的最后一片雪花。
雷克斯在学龄前就失去了父母，无人尽心抚养教育他。他在王宫内接触过无数人，身边却没一个能稍微交心的；他在几个月前刚得知，十年前很在意的人，也在意着他。仅凭这点，他就想实现那人的一切愿望，即便那愿望可能会让他付出代价。
可此时的玄雾又拒绝了他。熊迷惑又焦虑，却没意识到自己把兔子抱更紧了。
他本认为他和玄雾是朋友，但此刻他意识到，也许自己想要的不仅如此。如果是朋友，怎会对这段关系越发贪婪？如果是朋友，又为何会对他的提示如临大敌？
那天骑马的整个过程，雷克斯记不清了。他和玄雾共骑一匹马，目光钉在后者的脖颈那，脑子则陷入混沌。再饥渴他也不能把亲密需求寄托在同为男性的玄雾那——估计正如玄雾所言，没有朋友，才导致他把握不住与人相处的边界。
为了冷静，也为了证明自己，他开始减少去玄雾那的时间，专心在工作上。毕竟玄雾对他抱有期望，他只要本事上去、获得了一定的权限，那就算之后玄雾和津远逃离此地，他也不至于丢掉性命。雷克斯领悟能力高，学习能力快，一旦下定决心，便能主动为自己争取到政绩。组织修葺堤坝、普及全民教育，让他在民众中的口碑越来越好。雷克斯在信里和玄雾说，等他忙完这阵就回来找他们玩，可他的冷静期竟就这般拖了十个月。
“陛下最近掺和太多了，我真怀念他小时候乖巧的模样。”雷克斯某天路过走廊，却听到大臣们在隔壁房间内议论，“他也到了争强好胜的年纪了啊。”
雷克斯当时没听懂“到了年纪”是几个意思，一周后才恍然大悟——有人在他饭里投了些什么，导致他上吐下泻，浑身脱力。藩主和大臣们忌惮正值青年的雷克斯，只想让他当个乖巧的熊布偶。在他因食物中毒而卧床后，他的医生却决定不给他用药，仅给他放血去毒。雷克斯因为身体原因只能任由医生摆布，心想这也许是他对朋友产生邪念的天罚。
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惚间看见玄雾带着津远顺利逃离了王宫。他本想祝福他们，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不要丢下我”。当他被噩梦惊醒时，意外发现玄雾竟躺他身边，手臂上贴了条渗血的绷带。
雷克斯不敢相信眼前的光景，思来想去，只能觉得自己可能已升上天堂；玄雾很快苏醒，和一脸震惊的雷克斯对视后，反松了口气。
“你怎么在这？”见玄雾依旧身着女装，雷克斯怔怔地问。
“我听说，你病重多日，可能命都保不住了。”玄雾转向雷克斯时，后者才发现兔子的脸色比之前憔悴许多，“我向魔法师求情……让他们准我进王宫。我在你房间看到了你的病历，发现我和你血型相同，就用书上学来的知识，还有医生留这的仪器，给你输了点血。”
“你，给我输血了……？”雷克斯愣愣地看着他。
“我这次来王宫，算是看懂了。”玄雾拂过手臂的伤口，面露愧疚，“陛下，你身边没有一个支持你的人。我不敢找别人帮忙，只能自己操刀。抱歉，让你沾了我体内的污血。”
“你在知道我实际上是个傀儡国王时，应该舍弃我，而不是费心思把我救回来。”雷克斯哑然失笑。玄雾很聪明，在非宴会的时间段来王宫，便能马上看透宫内形势。
“我也觉得我该这么想。”玄雾沉默片刻，猛地握紧雷克斯的手，“陛下，请不要再为我操心了。要是继续我们的合作，被他们发现后，肯定不会放过你的！到那时，你又会像现在这样，命悬一线！”
雷克斯瞪大眼睛，对上玄雾那张近乎哀求的脸；玄雾在他面前总是狡猾又从容，而如今，他第一次从玄雾眼里读出了恐惧。
“那你该怎么办呢，玄雾……”国王喃喃道。
“我再想办法，我总会有办法的。陛下，算我求你，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再为我费神，以后自己好好活下去，当个不露锋芒不争权势的闲散皇帝，安稳度过这一生吧。”玄雾低下头，看不清表情，“是我把你逼成这样的。我真希望，那天没把你绊下楼梯。”
玄雾的语气真挚恳切，内容却与绝交宣言无异。熊突觉眼眶发热——他在他父母去世后，就没再哭过；可这股无力感在玄雾的刺激下复苏，仿佛让他重新成为那个追不上父母远去的灵柩、只能无助地抱着王冠的幼童。
“我知道了。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会照做的。”雷克斯捂住脸，不让玄雾看见他的表情，“另外，谢谢你救了我。”
但这也只是表面的说辞。雷克斯的祖父那辈，国王的权力就开始被剥削；到他这代，更是剩了个空头衔。雷克斯从小目睹了父王和母后是怎样一心想建立一番事业，最终却被陷害致死的，便也不再对大臣和贵族们干涉太多——毕竟，没了命，可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在处理表面事务上效率极高，做事得当；能把自己的形象经营很好，让民众坚信他们的国王至高无上。可在内，他有大把的闲暇时间，大部分用来和漂亮女性打交道，小部分拿来学习和训练。
当听说各地诸侯聘请魔法师建造维度，打着□□的名义分权时，他也只是浅浅一笑；父王和母后的尸体像两座大山，把他的事业心拦在千里之外。国家分立是大势所趋，他如今只想好好活下去。
在他十六岁的生日宴上，他见到了所谓维度的“活祭品”，是一对兔族的双胞胎姐弟。大臣和他说，这俩孩子是魔法师根据占卜和体能测试后，精挑细选的；他们之后将接受完善的教育，吃带有魔力的食物，等他们血液内都充盈着魔力后，就能成为维度的魔法基石。
看来是对终生无法自由的可怜人。雷克斯看向那对兔族姐弟。他们姐弟俩长得很像，都有张精致的脸，偎在一起有说有笑，仿佛并不知道未来的残酷。雷克斯身边的属下说道：“陛下，姐姐叫玄霞，弟弟叫玄雾，只是他俩迟早要成为维度的奠基者，请陛下注意和他们保持社交距离。但如果您对他们有兴趣，不如我叫他们过来，陪您临时解解闷？”
真是两张漂亮的脸——当玄霞和玄雾向雷克斯行礼时，雷克斯在内心感叹道。玄霞的表情中带着些畏惧，可玄雾则直盯着他，丝毫看不出敬意。雷克斯第一次被玄雾的眼神刺激到，觉得自己被平民僭越了，但看着那张脸，他气又消了不少；他从属下那了解到，玄霞和玄雾和他同龄——如果他早年没经历过那么多事，势必也会和玄雾一般血气方刚，对谁都不屑表达敬意，只觉老子天下第一。
但作为被冒犯的小小惩罚，雷克斯决定这次只跟玄霞亲近。他故意把玄雾晾在一边，和玄霞说笑，并把花园里的一朵白色百合摘下，插在了她的头上。兔族的女孩受宠若惊，脸涨得通红，反让雷克斯觉得她越发可爱。当他离去时颇有成就感地瞟了眼被他冷落的玄雾，却见对方像松了口气，走向玄霞，眉眼也随之温和下来：“姐姐，百合芯会掉粉末，我帮你把花取下来吧。”
岂有此理，玄雾居然完全不把自己当回事！平日那些老臣就算了，怎么连个平民都敢无视他！雷克斯越想越气，决定下次见到玄雾时，也要高傲一把。
这十年间，雷克斯明白大陆统一帝国即将在他这代彻底灭亡，便开始维系自己和各藩贵族和魔法师之间的关系，以图在大陆解体后，自己能分到一杯羹；有时他会面对先祖的画像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已失去力挽狂澜的能耐；但他很快又能自我鼓励，安慰自己只是在时代的浪潮中坐了顺风船。
即便如此，二十六岁的生日宴还是会在贵族的逢迎下，华丽地举办。雷克斯这十年来，一见到花园或宴会上的百合花就心生烦躁——他忘不了玄雾的态度，想起来就恼火。幸好，他接触花的时候并不多，可看到今年生日宴上布置的大片百合花后，又把他的怒意提升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程度。
“我想让玄霞来参加我的生日宴。”雷克斯说完，自己都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他明明脑子里想的是玄雾，却故意不邀请他，而是要求见玄霞。等玄霞来，再问问玄雾这些年过得怎样。
但雷克斯万没想到，十年后的“玄霞”，竟和十年前大相径庭。
美貌没变，气场却变了。玄霞上前向他行礼时，他总觉得哪不对劲。那姑娘抬起头，双眼炯炯有神，和记忆中的温柔模样大相径庭。雷克斯盯着玄霞的背影很久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今天来的玄霞，是玄雾假扮的。
雷克斯为了证明自己的推论，干脆在宴会上无视了被他叫来的“玄霞”。
玄雾活活被雷克斯气笑了。特地叫玄霞过来，却故意不理她，图的是啥？
他在宴会上走了一圈，可所有人都避着他，一方面是顾忌他是维度的“活祭品”，一方面怕和他走太近后被魔法师问责；得知自己在宴会上不受欢迎，玄雾又把目标放回雷克斯那。如果自己想逃出去，就必须利用喜欢玄霞的雷克斯，给自己找到最强的靠山。
可见到雷克斯故意冷落他，玄雾恼火不已——不理人就算了，可关键是，熊和其他宾客聊天时，还不时往玄雾这充满挑衅地瞟两眼，再在路过时故作无意地蹭他肩膀、打他手背。这等行径不像是国王在找他摆谱，倒像是街溜子想跟他约架。觉得雷克斯实在欠揍的的玄雾忍无可忍，便在雷克斯路过时，故意将脚伸长了点。
他本想绊一下国王，让对方吃个瘪；可没想到，雷克斯竟能直接从楼梯上滚下去。见那头熊仿佛圆球搬滚下楼梯，捂着屁股喊疼，玄雾强忍住爆笑的冲动。
雷克斯被惊慌失措的部下扶起，恶狠狠瞪着台阶上的兔子，却见那人涨红脸抿紧嘴，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一瞬间竟也觉得好笑。但他很快规整自己的表情，指着台阶上的玄霞，命令官兵：“把这人抓起来！”
“陛下，那可是玄霞，您要惩罚她，也得先告知魔法师大人啊！”周围的仆人劝道。
“……带我房间去。”雷克斯咽了口唾沫，“我要亲自教她礼仪。”
玄雾知道他把事情闹大了。坐在雷克斯卧室的床上，他心想，等会得组织好措辞，尽快向雷克斯说明真相。门外响起一阵争吵声，听起来像是雷克斯和某些魔法师的；而后雷克斯黑着脸摔门进屋，见玄雾躺他床上快睡着了，不由扬眉：“你还真不见外啊？”
玄雾被雷克斯的话惊醒；床又软又暖和，还有股令人舒适的味道，导致他不知为何就躺床上犯迷糊了。他刚直起身，就见雷克斯用食指将他的项圈挑下，盯着他的喉结，笑得意味深长：“果然是你。”
即便打扮成和玄霞无二的模样，他依旧知道自己是玄雾。玄雾心里顿时像被什么击中了，耳朵竖得笔直，从床上下来行礼。当他抬头想开口时，雷克斯却率先捂住他的嘴：“门外那些魔法师还等着呢。窗户那边离门远，有什么话我们到那再说。”
半小时后，坐在窗边的雷克斯便知晓了玄霞已去世、下面的人为隐瞒上层的人而做的一系列操作。熊虽面露悲伤，却没回应任何言语，只是拍了拍玄雾的后背以示安慰。玄雾见雷克斯的反应这等消极，才如梦初醒——他和玄霞，在所有人眼里，都只是铸造维度的活祭品，不值一提。
“陛下，请您看在当年的份上，帮帮我和津远吧。”玄雾再次低下了头，“我和津远尝试了很多年，都没能逃出去。魔法师有通天的本事，但陛下你却有至高的权力。只要你一句话帮帮忙，也许他们就会放水了呢！”
“我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雷克斯没想到玄雾会有求于他——他本以为玄雾是来说明十年前不理雷克斯的缘由，万没想到玄雾是想找他主持公道；也许在玄雾眼里，自己并非不值得他尊重，反倒是个能一手遮天、为大家谋取公道的国王，“我能做的，只是安慰你，再把你送回去。”
玄雾一脸茫然：“还有谁能帮我？”
“很抱歉，我不知道。”雷克斯说罢，见玄雾没吱声，便转身往书架那走，“反正你来都来了，我送你点礼物吧。你喜欢读书吗……”
国王话还没说完，就见玄雾撞破玻璃，往窗外跳。雷克斯吓得不轻，猛地从后方一把抱紧想往外跳的兔子：“你干什么！别想不开！”
“我没想不开！既然没人能帮我，那我就靠自己逃走！”清朗的男声砸得雷克斯一阵恍惚，“我要带津远一起逃离这个鬼地方！维度根本就是瓜分地域的工具，没有让百姓幸福、社会发展，只是个权力的加固器，为什么非要牺牲我们？我本已认命，觉得只要能和玄霞在一起，就怎样都无所谓……但你下面的人不作为，连玄霞都没保住！”
“这是三楼，你要是摔伤了该怎么办！”雷克斯边劝，边瞟见玄雾手臂被玻璃渣划下的血痕——伤口内并没有血流出，反倒伸出了些墨水般的黑色小触须，看着发怵。
“你也看到了，陛下，我已经被饲养成魔力的容器了。培育出我这种怪物的，就是你们。”玄雾越说越激动，“我姐姐生下的一对孩子，他们的脐带里就凝着黑血……他们被魔法师送到宫外，要是有朝一日结婚生子，带着魔力的污血，会遗传给他们的后代，进而慢慢污染整个兔族！你知道这事有多严重吗？！”
雷克斯怔在当下。现今的大陆法律严格遵守兽人种族制度，禁止异种族兽人通婚；可雷克斯希望能废除这个法案，以改善少数种群的人口数量，提高生产力。玄霞的孩子被送往宫外，整个族群都将面临体质被改造的未来。
“我会帮你，虽然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帮。”雷克斯见玄雾面露绝望，心也跟着乱了，“我先帮你处理伤口吧？”
“可你刚刚还说你不知道有谁能帮我。”玄雾的语气缓和下来。
“我……我的意思是，现下我的确不知道，但我可以和你一起慢慢找到解决办法。”雷克斯说罢，见玄雾不再抗拒，便松了口气，将其抱回房间。在窗外听到响动的卫兵姗姗来迟，见到熊抱着兔子后，又纷纷选择避嫌。玄雾见士兵们问都不问就撤退了，不由嫌弃地看向雷克斯：“你是欠了多少风流债？”
“没多少，都是过去的事了。”雷克斯说罢，从柜子里拿出绷带，给玄雾处理伤口。
“我姐姐对你印象很好。”玄雾说，“她在我面前评价你是个不坦率又真诚的大小孩。我是搞不懂这俩反义词怎么会同时用在你身上。”
雷克斯想起那个看上去柔和、温婉的兔族女子，再次感到痛心——这么好的姑娘，竟然说没就没了。
“我没想到，玄霞的死竟能被瞒得如此彻底。她生下的那两个孩子，能被安全送走，也是不容易。”带玄雾上马车后，雷克斯说。
“本来……他们是想杀死我姐姐的孩子的。可当时有个魔法师刚为人父，反对杀婴，就把他们偷偷送出去了。”玄雾想起当年的事，面露苦涩，“事情败露后，那个魔法师就再没出现过。其他人还特地去查，结果收养人早搬家了，不知所踪。”
“那，孩子的父亲……我是说，那个欺负玄霞的卫兵呢？”
“他死了，被魔法师们毒死的。他不配被叫成父亲。”玄雾冷笑，“明明之前，这帮魔法师还睁只眼闭只眼，甚至还抱着侥幸心理，在得知玄霞怀孕后，不想把事情闹大，故意不给她找引产的医生，觉得还能继续使用生完孩子的玄霞。”
当晚，雷克斯将玄雾亲自送回了他住的地方。路上他们交换了更多信息，捋顺了玄雾和玄霞迄今为止的所有遭遇。
“我对你姐姐的事感到很遗憾。”雷克斯说完，玄雾瞪了他一眼。
“是我不该勉强陛下。陛下公务缠身，肯听我吐露这么多牢骚，是我的荣幸。”玄雾丢下这话就打算转身离开，却被雷克斯按住肩膀。
“你胆子大得神奇，先对我爱答不理，又把我绊下楼梯，还跟我阴阳怪气！”雷克斯瞪圆了眼睛。岂有此理，他白天还觉得自己跟玄雾关系近了一点，怎么现在又变得生分了？
“陛下刚刚是在吟诗吗？可惜，这诗除了尾字押韵，毫无文学价值。”玄雾眯起眼睛，“陛下罚在下，就是毁了维度的基石。陛下是想除了好色之外，再冠上暴君的标签吗？”
“我没在吟诗……啧，你怎么老刺激我？”雷克斯隐隐感觉自己的脾性已被玄雾拿捏，但依旧有些不服气。
“明明是你先刺激我的。”玄雾嘟囔道，“你从一开始就只对玄霞……”
门口的松树枝不堪积雪带来的重负，伴着脆响落入雪地。玄雾被那响声惊得回神，正对上雷克斯一张愣脸。
“你一直这么想的吗？”看来熊已把他刚刚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玄雾忙扭过头：“跟你解释也没用，毕竟我们还不熟。”
那天晚上玄雾告诉了津远和雷克斯见面的事，却把门口那段刻意省略了。毕竟最后他的退场相当狼狈——兔子说完那话，熊就试图把他拉下台阶；受惊的兔子出于本能一脚踢上雷克斯的肚子，在后者捂着肚子喊疼时便逃命般钻进屋。
玄雾自己也进行了反省：他和雷克斯相处时，完全把对方当成同龄友人而非国王，这可是大不敬；但不知为何，面对雷克斯，玄雾总想欺负他几下。
“我刚看书上说，不成熟的男性为了引起喜欢的人注意，总会用恶作剧给对方造成困扰，比如拽喜欢的女孩子的辫子、往她们的包里放虫子。”津远此刻正拿着本书，惯例和玄雾聊起读后感，“这也太以偏概全了吧？男的也不全都这么幼稚。”
“……恶作剧里不包括把人绊下楼梯和踢人肚子就行。”玄雾边说，边脱下大衣——这袍子上刻着皇家专属的纹章，是雷克斯看晚上天气冷，特地借给他的。雷克斯还特地跟玄雾说，这披风是他母后的遗物，只能陪玄雾到他家门口；可玄雾依旧将其顺了回来，就等雷克斯之后哪天再上门讨要呢。
果不其然，三天后，熊族的国王便主动来拜访。玄雾把打理好的披风还给他时，他却说自己手上拿满了礼物，用来褒奖在这值班站岗的魔法师和卫兵。
“我跟他们得到了许可，我今天可以在这过夜。”雷克斯不知为何，嬉皮笑脸的，“只是，你还得继续扮演玄霞。”
“你来过夜干什么？”玄雾竖直了耳朵。
“呃……”雷克斯无奈地挠头，“反正都说我好色，那我就借这个名头，跟他们说，我看上你了。不见到你，我茶饭不思。”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玄雾的耳朵尖微微颤抖。
“我想去和玄霞打声招呼。”雷克斯说，“而且，我也想，增加我们独处的时间……卫兵和魔法师不会多加干涉我，那我们就借着独处机会增多，来放松他们的警惕。只要有一次破绽，然后你就能找时间溜啦。”
“……为什么，陛下？”玄雾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
“毕竟你有求于我。而且，知道你十年前也在意过我，就……”雷克斯挠了挠头，笑得相当不好意思，“朋友需要通过互相帮助，才能变得越来越熟呀。”
“陛下，你是不是没交过朋友？”玄雾挑眉。
“啊？你礼貌吗？”雷克斯故作生气。
“我想带津远一起走。”玄雾转移了话题，“如果我们都走了……陛下你该怎么办？”
“我再怎么说也是国王，他们肯定不会为难我的。”雷克斯笑道，“等会见完玄霞，我还想见见津远。”
见雷克斯在树下的无名墓前放下一束百合，玄雾忽觉鼻子发酸。没人在乎玄霞的死，可雷克斯却愿意为这仅有一面之缘的女性送上慰问；熊虽然被津远的绷带吓了一跳，却很快调侃对方像带着面具、劫富济贫的义贼。
“那本书我读过。”从不和外人说话的津远，此刻却因雷克斯的夸奖，眼神变得飘飘然，“每当月圆之夜，他就飞檐走壁，行侠仗义，可厉害了。”
“你知道后续剧情吗？义贼的身世揭晓了！”见雷克斯和津远就书中内容聊得眉飞色舞，玄雾开始迷惑，为什么这般开朗的雷克斯会没有朋友。
当晚津远早早睡下，雷克斯和玄雾则以一起读书的理由，反向研究魔法师和卫兵的换班时间。他们边看边聊，保持着礼貌距离；可还没过两小时，兔子就见熊被寒夜冻得直搓手。
“这边夜里暖气供给不太足，陛下你别冻着。”见雷克斯冷得牙齿都在打颤，玄雾主动把毯子披身上，再把另外一边递给雷克斯。熊一开始还有些扭捏，却在习惯了这股温暖后，就积极往玄雾那贴。
清早玄雾迷迷糊糊睁开眼，还以为身边的人是玄霞。他本能地往对方那靠，后者不像印象中那般温柔地拍他的头，反用令人窒息的力道，一把将他搂得喘不过气。
“抱歉，我以为你在向我撒娇呢。”挣开雷克斯的怀抱后，后者的说辞让他耳朵根红了半天。
在那之后，玄雾开始以玄霞的装扮，迎接雷克斯时不时的拜访。魔法师怕玄雾露馅，还特地给玄雾配置了能提高音调的药水；可他们不知道，兔子和熊相处时，从来不用它们。
反侦查魔法师的进展缓慢，可雷克斯和玄雾在那之后总呆在一起阅读、用餐、观星、聊天。雷克斯邀请过津远好几次，可津远总说自己夹不进他俩之间；况且，只要旁观雷克斯和玄雾在他面前互动，他就已经很开心了。
“我来教你骑马吧！”时间进入初夏，雷克斯拍了拍他带来的马，兴致盎然地对玄雾说。
“你得先抱我上去。”玄雾指着自己的裙摆——因为雷克斯的频繁造访，他已对女装习以为常。
熊哈哈大笑，搂住玄雾的腰，打算将其带上马。可不知为何，兔子抖了一下，继而看向雷克斯，神色略显慌乱。
“你靠太近了。”玄雾的话轻飘飘的，像极了几个月前，压垮松枝的最后一片雪花。
雷克斯在学龄前就失去了父母，无人尽心抚养教育他。他在王宫内接触过无数人，身边却没一个能稍微交心的；他在几个月前刚得知，十年前很在意的人，也在意着他。仅凭这点，他就想实现那人的一切愿望，即便那愿望可能会让他付出代价。
可此时的玄雾又拒绝了他。熊迷惑又焦虑，却没意识到自己把兔子抱更紧了。
他本认为他和玄雾是朋友，但此刻他意识到，也许自己想要的不仅如此。如果是朋友，怎会对这段关系越发贪婪？如果是朋友，又为何会对他的提示如临大敌？
那天骑马的整个过程，雷克斯记不清了。他和玄雾共骑一匹马，目光钉在后者的脖颈那，脑子则陷入混沌。再饥渴他也不能把亲密需求寄托在同为男性的玄雾那——估计正如玄雾所言，没有朋友，才导致他把握不住与人相处的边界。
为了冷静，也为了证明自己，他开始减少去玄雾那的时间，专心在工作上。毕竟玄雾对他抱有期望，他只要本事上去、获得了一定的权限，那就算之后玄雾和津远逃离此地，他也不至于丢掉性命。雷克斯领悟能力高，学习能力快，一旦下定决心，便能主动为自己争取到政绩。组织修葺堤坝、普及全民教育，让他在民众中的口碑越来越好。雷克斯在信里和玄雾说，等他忙完这阵就回来找他们玩，可他的冷静期竟就这般拖了十个月。
“陛下最近掺和太多了，我真怀念他小时候乖巧的模样。”雷克斯某天路过走廊，却听到大臣们在隔壁房间内议论，“他也到了争强好胜的年纪了啊。”
雷克斯当时没听懂“到了年纪”是几个意思，一周后才恍然大悟——有人在他饭里投了些什么，导致他上吐下泻，浑身脱力。藩主和大臣们忌惮正值青年的雷克斯，只想让他当个乖巧的熊布偶。在他因食物中毒而卧床后，他的医生却决定不给他用药，仅给他放血去毒。雷克斯因为身体原因只能任由医生摆布，心想这也许是他对朋友产生邪念的天罚。
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惚间看见玄雾带着津远顺利逃离了王宫。他本想祝福他们，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不要丢下我”。当他被噩梦惊醒时，意外发现玄雾竟躺他身边，手臂上贴了条渗血的绷带。
雷克斯不敢相信眼前的光景，思来想去，只能觉得自己可能已升上天堂；玄雾很快苏醒，和一脸震惊的雷克斯对视后，反松了口气。
“你怎么在这？”见玄雾依旧身着女装，雷克斯怔怔地问。
“我听说，你病重多日，可能命都保不住了。”玄雾转向雷克斯时，后者才发现兔子的脸色比之前憔悴许多，“我向魔法师求情……让他们准我进王宫。我在你房间看到了你的病历，发现我和你血型相同，就用书上学来的知识，还有医生留这的仪器，给你输了点血。”
“你，给我输血了……？”雷克斯愣愣地看着他。
“我这次来王宫，算是看懂了。”玄雾拂过手臂的伤口，面露愧疚，“陛下，你身边没有一个支持你的人。我不敢找别人帮忙，只能自己操刀。抱歉，让你沾了我体内的污血。”
“你在知道我实际上是个傀儡国王时，应该舍弃我，而不是费心思把我救回来。”雷克斯哑然失笑。玄雾很聪明，在非宴会的时间段来王宫，便能马上看透宫内形势。
“我也觉得我该这么想。”玄雾沉默片刻，猛地握紧雷克斯的手，“陛下，请不要再为我操心了。要是继续我们的合作，被他们发现后，肯定不会放过你的！到那时，你又会像现在这样，命悬一线！”
雷克斯瞪大眼睛，对上玄雾那张近乎哀求的脸；玄雾在他面前总是狡猾又从容，而如今，他第一次从玄雾眼里读出了恐惧。
“那你该怎么办呢，玄雾……”国王喃喃道。
“我再想办法，我总会有办法的。陛下，算我求你，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再为我费神，以后自己好好活下去，当个不露锋芒不争权势的闲散皇帝，安稳度过这一生吧。”玄雾低下头，看不清表情，“是我把你逼成这样的。我真希望，那天没把你绊下楼梯。”
玄雾的语气真挚恳切，内容却与绝交宣言无异。熊突觉眼眶发热——他在他父母去世后，就没再哭过；可这股无力感在玄雾的刺激下复苏，仿佛让他重新成为那个追不上父母远去的灵柩、只能无助地抱着王冠的幼童。
“我知道了。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会照做的。”雷克斯捂住脸，不让玄雾看见他的表情，“另外，谢谢你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