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虐风饕,不见晨光。

    大殿之上,鹓班鹭序。

    “殿下,你可认罪?”

    “本宫有什么罪好认的?”

    一女子盘腿坐于中央,吊儿郎当,与身边一本正经的朝臣们格格不入。

    就算是置身肃穆早朝上,就算是面对九五之尊,她的语气依然像个街头窜子,半点不见天潢贵胄之气。

    本就眉头紧皱的梁丞相更是火上眉梢,一步走出队列,毕恭毕敬朝台上皇帝行礼后,转身对着姜知让就是劈头盖脸一通指摘。

    ”殿下身为公主,出言放肆,毫无规矩,丢天家脸面,乃是罪一。昨日大庭广众之下,又以公主之威,强行从刽子手刀下将那罄竹难书的死刑犯夺走,蛮横霸道,不讲法理,罪加一等。而且……“

    他深吸口气,顶着台上威严眼神,厉声道:“殿下纵封地乡绅行欺诈之罪,大揽不义之财,令百姓受流离失所不得饱腹之苦,以致当地动乱民心不稳。其罪,当诛。”

    “的确的确,确实罪大恶极不得好死。大人说得对,此人实在是当惩,该罚。”

    姜知让挠挠耳朵,口中毫不在意地附和,余光忽地扫过梁丞相黑如炉灰的脸色,猛地一拍脑袋,眼睛瞪如铜铃,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大人在说本宫啊?”

    此举一出,本就怒上心头的梁丞相更是胡子乱飞,一个劲地指着姜知让,嘴里气得话都说不顺溜,憋半天只吐出一个“你”字。

    “这可就要好生与大人论道论道了。“

    姜知让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背着手,甩着腿,似乎此处并非庄重严肃的朝廷,而是烟火气重的花街,身旁眼眸微垂的朝臣就如白日点燃的灯笼,烘托氛围,毫无用处。

    ”首先,大人作为太傅,对本宫不学无术随心所欲之夸张那是心知肚明。可当年大人为了推行女子入朝为官之策,以‘公主应为天下有才之女子作表率’为由绑着本宫入朝。如今又指摘本宫不修边幅我行我素,大人可不是犯了欺天下之大罪?”

    “再者,” 她随意从旁挑选一位目光闪烁的臣子,仿佛与人称兄道弟般将胳膊搭在人家肩头上,戏谑道,“昨日若不拦着那刽子手,今日掉脑袋的,那就是本宫啊。“

    ”殿下若是问心无愧,又有何可惧?”

    姜知让嗤笑:”大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倘若有只野猴子在殿前鸣鼓喊冤,哭嚎大人花重金买官。敢问大人是现在一头撞柱上自证清白,还是把那只猴子抓来看看它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冥顽不灵,只会狡辩。“

    ”有人放狗出笼撕咬,本宫难道不该找主人讨个说法?还是说,本宫堂堂一国公主,被攀咬得伤痕累累也该毫无怨言任人揉捏?“ 她眉尾一抬,高声回呛,”如此一来,大人又置天家为何处?置父皇颜面为何处?“

    ”臣并无此意,”梁丞相满脸通红,压下盛怒,赶忙双膝跪下,对着台上默不做声的帝王道,“此事影响甚大,当地百姓一生积蓄被行骗之人卷跑,无奈之下只能四处流窜,做道上路匪。砸抢掠烧,就是逼官府给他们交代。”

    姜知让抱臂含笑,对梁丞相拙劣挤出来的眼泪不以为意。

    他微顿,长叹口气:“兵卫道派千人方才抓到一头目,能让他们如此耗费心力抓捕,那岂是一般的地痞流氓。于是彻夜审问,可此头目坚称是他一人所为。兵卫道对他实在没有办法才转送至南州掌刑官手上施刑。可就算如此,也花了足足七天七夜才撬开他的嘴。”

    各路掌刑官皆是皇帝亲点,每三年轮换一次,管所属州行刑司,负监察司法刑狱之责。经他们手的案子卷宗,无需过刑部验审,可直接送至御书房。

    这帮人只循法条圣旨,做事刚硬,不讲人情,更不懂得通融,因此江湖上也称他们为“皇犬”。

    此时点出来,无异于直接将姜知让架在炉上翻烤。

    这头目是由南州掌刑官亲自定罪行刑压回都城,也是她亲手洋洋洒洒将囚犯控诉公主为主谋之言呈上。

    你姜知让敢在大殿上驳斥皇帝心腹办事不力?那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此时殿前公公迈着碎步从侧边走来,凑近帝王耳边悄声细语。

    梁丞相抬起头,像是没看见公公,双眼通红,痛心疾首捶胸道:“臣也看着公主长大,起初当然不信那头目一家之言,便亲自提问了他。谁知竟看到………唉……”

    狂风席卷细雪拍打大殿门窗砰砰作响,寒意从击打开的缝隙钻入,肆虐刺骨。殿内众人僵着身,偷瞟台上帝王面色凝重,大气不敢出,心里又期待着看此事最后会如何收场。

    良久,公公掐起嗓用尖细声音喊道:“退朝———-”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望望他,他看看天,满朝文武皆是摸不着头脑。但多年混迹官场的直觉竭力敲着他们脑门,拼命提醒着别趟浑水,快磕头走人。

    姜知让亦是心头不解,但也行云流水行完一套礼,准备起身离去。就在她擦肩走过梁丞相时,耳旁传来他压不住喜的欢快语调。

    他说:“殿下,走好。”

    -

    御书房内,烛火莹莹。

    姜知让衣袍垂地,跪于桌前。

    “真是胆大包天!”

    与滔天怒火并行的是朝她砸来的茶盏,白瓷撞在她额上,摔落于地肆意裂开,一寸一寸敲碎瓷面上傲骨挺立的迎雪梅花。

    “儿臣,无错。”

    她冷汗淋漓,瓷片砸出血窟窿,滋滋向外淌着血。

    “没错?”皇上“砰”地拍响长桌,怒斥,“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他从身侧公公端着的木盘上拿起一藕色香囊,大力扔在她面前。香囊重重击落在地,里面藏着的铃铛轻盈脆响。

    “怎么会!”

    姜知让定神一看,浑身颤抖,哆哆嗦嗦地拾起香囊,急切地用手掌擦拭,不管不顾问道:”这是在何处寻得的?“

    “朕倒还想问你,为何你的香囊会出现在那个死刑犯家中暗格里?”

    她脑海浮沉,已然听不见皇上责问,眼前晃过摇曳风铃,耳边响起撕心哭喊,齿间打抖直念着为何如此。

    ”陛下息怒,若是有人存心陷害公主,那寻人缝制个一模一样的……“老太监谄媚开口道。

    他服侍皇帝已久,深知长公主乃是陛下最为器重疼爱的。兹事体大,要是她因此有什么闪失,到头来懊悔痛苦的还是陛下自己。

    ”一模一样?“皇上冷哼,”那是先皇后绣给她的。“

    太监咬唇不语,先皇后仙逝前极爱刺绣,一手绣工更是巧夺天工,惊为天人。旁人的绣品别说一模一样了,那就是赶上个五六成也能在都城中大卖。

    他方才不过草草瞥见,都不禁暗叹世间竟有如此精妙绝伦的绣工。

    可如此一来……

    他不忍望向失魂落魄的姜知让。

    此物便是将长公主钉在板上的铁证。

    她眼泪落在锦囊,面上绣着的大雁被浸染深色,嘴里断续地说着:“太好了…”

    皇上猛地站起,见她神志不清,装疯卖傻,怒极,抬手吼道,“来人,拖出去,上鞭刑。“

    “陛下,外头天寒地冻,公主怕是遭不……”

    皇上冷眼扫来,喝道:“任何人不准为她求情!”

    “不行,我要告诉……”

    姜知让像是想起什么,起身欲冲出门外,却被闻声而来的嬷嬷们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寒风刺骨,急雪扑打。

    她被粗糙麻绳紧紧绑在刑凳上,衣裳单薄,带刺长鞭顺着风势狠厉抽打在她瘦削如片的身上,抽皮扎骨,血丝连成线飞扬在漫天飞雪里。

    ”今日若说不清楚来龙去脉,就别想从凳上下来。“

    ”儿臣…无错……“

    她用力攥着香囊,指节泛白,声音嘶哑。

    “桩桩件件皆指向你,你还敢嘴硬?”

    又是几鞭落下,尖刺渗着冰寒深扎入骨,在体内肆意凌/虐/。血水缓慢沿腰侧滑下,汇于凳上,又争相挤着从凳缝滴滴答答落于雪上,积成小滩。

    “你是真让朕心寒啊。”

    “儿臣…无辜…”

    “无辜?”皇上提声斥道,“一句无辜便可抹去卷宗上泣血控诉?便可堵上朝臣百姓的悠悠之口吗?便可让朕看不见你的香囊?”

    姜知让哑了声。

    ”你自幼便观事通透,聪颖过人却又会藏拙,是这皇城里,最像朕的。“

    他走下台阶,站在凳前,俯视姜知让背上鲜红绮丽的伤痕,满目苍凉,”朕封你为长公主,许你入朝为官,纵你笼络朝臣与梁丞相在朝堂上分庭抗礼。本以为你是朕挥出去斩世家的刀,没想到反倒成为他们刺向朕的剑。“

    再是一鞭落于脊背,甩在肩上,鞭尾掠过脖颈,抽出一道诡异猩红。而她疼得麻木,身子脱力瘫在凳上,手指使不上劲,虚握着锦囊。

    喉间温热,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溅在雪白大雁上,“父皇可信儿臣……”

    ”朕不能。”

    他撩袍蹲下,直视她通红双眼,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道:“此事出在你封地,人又是宋凉审的。他们手很干净,而你,毫无防备。”

    执鞭人将目光从面前皮开肉绽,血肉淋淋的背上移开,望着远处白茫,咬牙又是一记长鞭挥去。姜知让呼吸急促,手中锦囊终是从指间滑落于凳上。

    “知让,你记住,”皇上勾起指节,轻轻敲在被血水浸泡的锦囊上,“再也不要让人抓到那根可以压倒你的稻草。”

    语毕,他起身,高声道:”传朕旨意,长公主姜知让。勾结乡绅蛊惑民心,大肆敛财酿成大祸。今日起夺去封号,收回封地,禁足宫中,为天下抄经祈福。“

    最后一鞭高高举起,凛冽有力划过狂风,带着实打实的力道,飞速掠过殷红麻绳,重重抽在凳旁积雪,打出一条长而深的沟壑。

    ”谢父皇……“

    姜知让再也撑不住,视野变得模糊。

    隐约间,藏在大雪纷飞后,一道青衣拼命转着轮椅,向她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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