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击起千层浪。

    削职的圣旨席卷全都城,朝野上下私底议论纷纷。

    可所议之重点,并非是那一隅之地的小打小闹,而是这储君之位。

    皇上子嗣稀缺,拢共四位皇子,三位公主。

    另外两位公主早早便出宫下嫁,日子过得和美,自是与这官场无关。

    而四位皇子中,三,四皇子仍在襁褓之中,不值一提。

    有说法的,便是这两位年长的皇子。

    二皇子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蠢蛋,在早朝上打鼾,在祭典上对着烧鸡流口水。要不是投胎进了当时的梁贵妃肚子里,呱呱坠地时身后就站着丞相府,满朝文武没人看得上他。

    大皇子是姜知让孪生兄长,自幼天资过人,出口成章,是无可挑剔的东宫之主。

    然而天妒英才,他随母出宫祈福被奸人所拐,寻回时双腿被打断,歪斜扭曲,惨不忍睹。回宫后便将自己锁在寝殿中,大门不开,再不与人言。

    都城内的臣子百姓们就开始琢磨,这一个见不到人,一个见不得人,好像都不太行。

    推来算去,还是姜知让好。

    虽然她没半点公主的样子,可在处理政事上,却颇有帝王章法。短短一年,便让反对她入朝的几个刺头对她心服口服,尤为赞赏。

    既然如今女子可入朝为官,那公主入东宫,又有何不可呢?

    于是就有胆大之人在早朝上为姜知让说情,讲这是公主无心之失,知错就改方能成大事。字里行间暗指梁丞相小题大做,心胸狭窄。

    皇上倒是笑笑,像唠家常一般说姜知让挨了顿鞭刑,下不了地走不动路,有心也无力。

    这话一出可不得了。

    当日灯火渐起时,茶馆酒肆,街头巷尾都在为她痛惜。更有做事极端者,还跑到丞相府门前砸了几个臭鸡蛋,高喊他是乱臣贼子。

    梁丞相做事又是强硬的,直接寻了个由头,把人送大理寺去。

    这可把百姓气坏了,一时间闹得是满城风雨,沸沸扬扬。

    姜知让却是不知宫外风波,一心只盘算着怎么倒掉昨日的汤药才不会被发现。

    视线自床沿雕花扫向玉瓷方桌,再从面上笔墨纸砚平移至桌旁万年青。

    就是它了。

    那日鞭伤上铺着敷料,她不敢有大动作,小心翼翼地支起身,却还是一不小心扯到了背,痛得倒吸一口冷气,赶忙停住。

    打更声远远传来,午后暖阳抹开云层,透过窗纱映在塌上人额前薄汗上。

    又要到今日挤脓换药的时辰了。

    姜知让将枕旁抹汗的帕子胡乱搓成一条,潦草地塞入口中,紧紧地咬在牙间。

    万年青距离床榻不过四步之遥。把床边小桌上放着的苦黑汤汁端过去,倒掉,再回来。

    可以的,还来得及。

    她猛然撑起身子,旋腿下地,端起瓷碗,痛意沿着背脊爬上脖颈,在脑中炸开。

    轻风吹开窗门,那棵万年青在眼中微微招手。

    四步而已,不是大事。

    她迈开腿,大半月未动过的筋骨没几块是听话的,走得那是一个磕磕巴巴,还要稳住手中掀起骇浪的汤药。

    还有两步。

    深吸一口气,浓郁裂鼻的苦味直往她脑门上窜,甚至压过了背上疼痛。

    万年青的枝叶在她眼中无限放大,耳边似乎听到它在吟歌呼唤。脑海浮沉,犹如船夫遇见魅惑水妖,只想往它那去。

    她拖着步子,仿佛着了魔,指尖掐着全身的力,漆黑汤汁泻在盆中,如山间瀑布气吞山河,浩浩荡荡。

    “我做到了…”

    汗帕从口中跌落,嘴角挂着释然的笑。功成名就,接下来趴回床榻就万事大吉。

    一转头,吓得浑身哆嗦,小脸惨白。

    只见那张与她如出一辙的脸,正春风和煦地看着她。

    “皇…皇兄…你今日…怎么…来…来得这么早…”

    “怎么下床了?”

    “我…我来…晒太阳。对,晒太阳。”

    姜知让心虚地扯着笑,然而在旁人看来却是皮笑肉不笑,五官乱飞。

    “淮桑,去给你主子端今日的药。”眼前人没有搭理她,温声向殿外吩咐。

    姜知让紧绷的心正欲松下,却见他含笑望来,话语杀人诛心:“两碗。”

    于是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里,她便在姜云来的注视下,满脸不情愿又无力挣扎地一口又一口喝下那苦涩浓稠的药汁。

    等两个白瓷碗干干净净,空空荡荡,他才满意地吩咐淮桑入殿为姜知让挤脓抹药。

    床沿边帷帐落下,将二人隔绝开。

    淮桑端坐在塌上,谨慎地掀起姜知让的衣裳。

    结痂的鞭伤经方才那么一折腾,又隐隐地渗着血。

    她忍不住出声责备:“太医万般嘱咐要静养,殿下怎就不听呢?”

    “太苦了…”姜知让憋着嘴,委屈巴巴地哽咽,“我情愿再受个十次百次的鞭子,也不要喝这东西。”

    “殿下!话怎么能乱说!”淮桑嘴里喷着火,手上甚是温柔地用巾帕沾着伤边流的脓水,“这次殿下都差点没命,哪还能有…”

    “放心吧,我命硬,死不了。”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

    姜云来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再躺上一两月。”

    姜知让把头转向帷帐,望着上面繁复云纹,沉声道,“我不会算人,却要装着会。要揣测父皇心意,还得提防明枪暗箭。”

    末了,她补上:“太累了。”

    “然后呢?”

    “然后啊…我要去桥县一趟。”

    “桥县?”

    姜知让眼前晃过那个将她一箭穿心的荷色锦囊,解释道:“桥县是那个囚犯的家乡,也是一切的开始,我自要去查个清楚,不能被人泼了脏水还忍气吞声。”

    “那殿下婚约怎么办?”淮桑冷不丁地问道。

    “婚约?”姜知让莫名其妙地反问,“什么婚约,我的吗?”

    淮桑用指尖挑上药,无奈道:“殿下与刑部尚书三公子宋唯安的婚约。”

    “母后曾经定下的这个娃娃亲啊,”她转头,“现如今还能做得了数?”

    “殿下你可对自己的事上点心吧,陛下半年前就与尚书大人定好了婚期。”

    “真的假的?怎么没人告诉我?“

    “怎么没人告诉你。那日来禀报的小太监在旁说了千百遍,”淮桑叹气,“殿下头都没从卷宗里抬起来过,理都不理人家。奴婢还记得他最后走时,舌头都捋不直了。”

    姜知让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这不是太忙了…”

    “不对,”她忽地话锋一转,满目严肃,“那婚期定在何时?”

    “晚春。”

    如今是寒冬腊月,距离婚期也没多少时日。

    姜知让掐指数着,试探道:“倘若我现在说不要这门婚事,还来得及吗?”

    “殿下,”淮桑嗔道,“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知让是不喜欢驸马?” 姜云来气淡神闲地问道。

    “我都没见过他,何谈喜与不喜的,”她撇着嘴,表情比喝药还苦,“就是觉得麻烦。”

    “这又是为何?”

    “他是什么样的人,揣着什么样的心思,有着什么样的目的,会不会给我使绊子,我都要花精力去了解。”

    “而且…”她停顿,没有说话。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淮桑劝道,“既然婚约不可破,殿下不如抽空先去见见?说不定就是钟意之人呢?”

    “再说吧,“姜知让把头闷在枕里,小声嘟囔道,“我只想跟你们守着一亩三分地过一辈子,但怎么就这么难呢。”

    “知让,那呈案的南州掌刑官,叫什…?”

    “宋凉,二十又六,顺女子为官之策,夺科举榜眼,殿试时父皇直接提为南州掌刑官。”

    刻在脑子里的东西争先恐后地夺嘴而出,就如脱缰野马,拉也拉不住。

    “家中五口人,父亲刑部尚书宋怀,母亲因病从不外出。她为长女,二弟宋时谦在宁安大街上开了个茶馆,三弟宋唯安…”

    “宋唯安是宋凉的弟弟?!”

    她“噌”地一下起身,随意用薄被裹住身子,一把拉开帷帐,冲着姜云来大声说道:“所以梁丞相选南州案不只是因为那是我的封地,更是冲着宋凉去的?”

    姜云来点点头,思索道:“怪不得父皇一定要对此事盖棺定论。先前我想不通关窍,那南州不过是一虚封,最后左右落一个伤不到丝毫的监察之失。他们为何逮着不放,现在却是懂了。”

    “梁丞相还真是老狐狸精,”她气嘟嘟地抱怨,“宋凉身为驸马亲姐,自是要为弟弟避嫌,桩桩件件写得尤为清楚,连那囚犯家里石砖多少块都写上了。”

    “如此厚实的卷宗,拉任何人来看…”

    “那都会留下恶贯满盈,死有余辜的印象。”姜知让断掉姜云来的话,“至于里面究竟写了什么,无人在意。”

    姜云来转着轮椅滑到床旁,望着她的眼睛,沉声道:“而且他们还算了人心。”

    “人心?”

    “你对宋凉怎么看?”

    “才智双全,精明强干,是个可用之人。”

    “说实话。”

    “油盐不进,趾高气昂,我跟她不合。”

    “你看,这一旦有裂痕,往后可就难补了,”姜云来将轮椅掉了个转,滑到那株万年青旁,将刚冒出的新芽掐断,“宋凉年轻有为,仕途大好,梁丞相怎会将这名良将跟你绑在一起?”

    “我一定会早日把此事查得水落石出,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你可有思绪?”

    “我打算从那个死刑犯开始,”姜知让接道,“宋凉写的卷宗我看了,行文逻辑严密,细节尤为详尽,就连兵卫道的转送卷宗都仔仔细细查了一番。此案,绝不是有人存心杜撰。既然案子是真的,我把幕后黑手找出来就成。”

    “那还不乖乖早日把伤养好,” 姜云来语气里带着挪揄,“就你这三天两头不肯喝药的,等你能去了,黄花菜都凉了。”

    “殿下,那婚…”

    “不重要不重要,反正父皇让我禁足宫中,横竖也成不了婚,别担心。”

    殿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姜知让眉头微皱,心道自己宫里怎还有如此没规矩的。抬眸望去,原是那日父皇身边为自己求过情的袁公公。

    ”殿下,大事不好,“他顾不上行礼,喘着气,”那个囚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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