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已是临近正午,谢梅池遂命人备了筵席,留两位贵客在府上用膳,又叫仆从分别给父亲和长兄送了信儿。

    姜氏因旅途疲惫,先行回屋歇息,教他们几个年青人能一起敞开吃酒,也能少些长辈顾及。

    照理说,有男客在,女郎们应该避去一旁,自成一席。可由于柳浮云也在场,那便也无分席的必要了。

    于是堂内设了七张席面,左四右三,谢梅池与柳浮云分别坐于左右上首,二人下首处按长幼尊卑顺序分别坐着元珠与郁峤。谢澜走到元珠旁,跪坐在左三的位置。

    剩下两个小的望着余下的左右两个位置,面面相觑。

    还是谢泊先一步道:“那我便斗胆坐郁侯身侧啦!阿壶你坐次兄身边。”

    说罢,便自行大步走到右三的位置上。

    谢兰渚点点头,依言走到左四的席面,对兄姐长嫂与柳、郁二人行了个礼,刚要坐下,屁股还没挨到脚跟,便听到郁峤温言道:

    “谢三公子,我看你兄长下方的那个位置靠近门口,这寒风凛冽的,仆从们入内上菜斟酒时难免会漏了寒气进来。令妹如今大病初愈,身子娇弱,怕是遭受不住风寒。不如你兄妹二人暂换位置,倒也省了日后再受病气折磨。”

    柳浮云也道:“此话有理。我们今日难得有缘相逢,暂不论官职尊卑,且当是朋友一聚,无需讲那些虚礼!”

    谢兰渚屁股卡在个不上不下的位置。谢泊瞪了一眼笑得风光霁月的未来妹婿,当然,暂时的,顺带连坐着也赠送了柳浮云一记埋怨,心下暗道这郁峤定是没安好心眼,柳大将军也委实有些太反客为主了。

    俩小的见谢梅池点了头,谢泊方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相反,谢兰渚兴冲冲地往柳浮云那儿走。

    待入座后,仆妇们鱼贯而入,先是将脍鱼莼羹,跳丸炙,蒸小豚,麻油炒鸡子等几道荤菜一一奉到每人的食案前,接着又端来几道加以烹调的新鲜菜蔬,最后再替每人斟上一斛白醪曲,另为谢兰渚准备了碗热酪浆。

    筵席上水陆尽有,菜色鲜亮,令人垂涎。尤其是那时蔬,在这寒冬腊月很是金贵。匆忙宴客时,仍能备上如此佳肴,足见谢氏滔天权贵。

    谢梅池举卮朝柳浮云与郁峤笑道:“不知贵客来访,寻常家常小筵,怠慢尊客了。”

    柳浮云连连摆手,举起酒卮回敬,朗声祝道:“愿自在人间,占得欢愉,年年今日。*”

    郁峤亦祝:“愿高台乡野,政通人和,岁岁今朝。”

    众人皆举杯遥祝,纷纷一饮而尽。

    酒香四溢,入口甘醇,柳浮云赞了声好酒。

    谢兰渚慢慢啜饮着热酪浆,对那白醪曲十分眼热,觉得手里的东西实在是小孩子吃的,没甚味道。可谢梅池恐酒浆对她身体有害,遂严令禁止,只正旦新年时,方才许她少酌一二杯甜酒。

    喜酿酒却不能畅饮,何其可怜!谢兰渚惺惺自怜,默默咽了口口水。

    谢梅池这时似有察觉,转头过来,谢兰渚忙眼观鼻,鼻观口地坐正。却听谢梅池笑道:

    “白醪曲虽好,但我家幼妹酿得一湖春也很是不错,阿壶,不如去取些来,请二位贵客品尝。”

    她冲谢兰渚眨眨眼睛。柳浮云也爱酒,教她尝尝阿壶酿的酒,定会拉近她与阿壶的距离。

    谢兰渚心下一暖,忙令人去起了一坛来。

    柳浮云尝后,连连夸赞,瞧谢兰渚的目光果然更欢喜了几分。

    柳浮云洒脱健谈,郁峤长袖善舞,谢梅池情智高妙。避开些敏感话题聊聊风花雪月、刀光剑影,席间又都是意气风发的年青人,几轮推杯换盏后,气氛已十分火热。

    谢泊酒意上头,一跃而起来了段剑舞,谢澜、元珠击箸清歌以和之。

    柳浮云哈哈大笑,连连拍案叫绝,起身便加入其中,接过谢泊递来的剑,踩着击箸声身若惊鸿。

    她的剑舞与谢泊的剑舞大不相同。

    不是说谢泊的剑舞空有花架子,而是从剑意而言,谢泊犹如山间白鹤,俊逸出尘,柳浮云却如潜蛟出渊,刺破天穹。

    谢兰渚看得目不转睛,心绪激荡,只恨没有那种可以将眼前景致记录下来的神奇玩意儿,以便她日后时时拿来欣赏,待自己亡故后,也好作为传家至宝传于子孙后辈们。

    然而那都是些空想,谢兰渚只得退而求其次,她唤来半遮,叫她去取些纸笔。

    半遮还以为小女郎要纸笔是有要紧用处,忙急匆匆跑去取了,待喘着气取回后,却见小女郎接过笔墨,寥寥数笔,一飒爽舞剑女将军便悄然跃于纸上。

    谢兰渚眯眼审视,虽不及原主的三分风华,但亦是尚可,若是能得原主题字在旁,那就甚是妙哉!

    她虽未饮酒,但已心醉了。

    头晕之时,那日父兄在书房内的谈话却不合时宜地浮上谢兰渚心头。

    那日谢兰渚看完《泗水游记》上卷后,遍寻下卷无果,想到游记是向谢汾借的,便带着书简往他的书房去寻,哪道还是没有寻到。正被下卷内容勾得心里犯痒,听下人说郎主与大郎君从宫中回来了,谢兰渚便找了过去。

    走到父亲书房门口,还未来得及叩门,听到长兄的声音从屋里头传了出来,隐隐压着激动。

    “父亲!柳浮云驻疆祁州近十年,战功赫赫,忠心耿耿,数次保我大晏不受外敌侵犯,护我祁州百姓不再受妻离子散、颠沛流离之苦。去岁邛州欲吞并沧州,柳将军更是出兵平定两州兵乱。如今班师回朝,只因陛下忧虑储君年少而臣子势强,便要强行论罪夺其兵权,此番做法,恐寒了功臣之心,更会激起百姓怨怼啊!”

    谢兰渚停了下来,透过门隙看到父亲背手站在窗边,长兄谢汾素来老成持重,今日则失了往日沉稳。谢兰渚甚少见他如此长篇大论,激动地在书房内走来走去。

    “然而自陛下临政以来,崇文抑武,先后收回郴州、攸州兵权,令文人典军,将不专兵,兵无常帅,本就使我军人心涣散,其他各州诸侯对陛下也多有猜忌。今年年初起,陛下疏于朝政,沉迷玄学道法,意图寻找长生不老之术。皇太孙的母族乌氏,频频寻巫祝制作灵丹献与陛下,隐隐有外戚干政之相!”

    “当年先太子赶赴祁州亲征北戎却意外被俘,乌氏一直认为是柳将军护主不利,即便后来柳将军亲自将先太子救出,但乌氏因此一事一直对她有所不满。如今立储风波刚过,内外皆忧,若只因猜疑之心再折损一员良将,则我大晏危矣!朝中王氏与乌氏有着姻亲关系、崔氏一贯明哲保身,若父亲碍于与王、崔之谊,不便奏请陛下,孩儿愿上奏,安北大将军柳浮云,暂时动不得!”

    说道最后,谢兰渚竟从谢汾嘴中听出神虚力竭之感。她心疼长兄,便想推门进去,却听到一直沉吟不语的谢晋沉声开口。

    “为父又如何不知当前局势?柳浮云此子虽有时行事跳脱,不好掌控,但确是我大晏百年难得一遇的良将之才。可她借援沧州之机,吞并邛州,又与沧州过往紧密,大晏十二州她便等于手握三州,如何能让陛下安心?”

    谢晋转身道,“如今陛下手握三州兵权,柳浮云亦手握三州,与陛下呈分庭抗礼之势,眼下虽无不臣之心,但难保日后储君即位后,不会拥兵自立。若想保大晏百年太平,也需尽早谋划!”

    “难道父亲就要眼睁睁瞧着天下再起纷争吗?”谢汾冷声道。

    “乌氏前段日子从旁支选出一女献与陛下,陛下甚是宠爱。有她在一旁吹枕边风,陛下难保不疑虑愈深。若要尽早谋划,父亲也该多去陛下耳旁吹吹风才是!”

    谢晋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谢汾你你你了半天,你不出个所以然,甩手一副不与你这竖子一般见识模样。

    哼道:“为父今日已面见陛下,与诸位大人同陛下暂且商讨出一对策来,既可以暂保安北大将军性命无忧,又可教陛下暂时安心。”

    屋外谢兰渚竖起耳朵,屋内谢汾猛地站住,眼睛一亮:“陛下和诸位大人打算如何做?”

    谢晋转头不语,摆起老父亲的谱儿来。

    谢汾顿足:“阿父!”

    谢晋仍微笑不语,谢汾又连连哀求,谢晋才正色起来,缓缓吐出两个字:

    “赐婚。”

    剑影中的柳浮云磊落洒然,意气风发。

    谢兰渚忽不忍再看,闭了闭眼。

    婚姻在世家大族之间向来大多都是权利互惠的筹码,暂结两姓之好的盟约,亦是如温火慢烹般的算计。

    在这档口给柳浮云赐婚,十有八九是以缓兵之计暂压柳浮云威望,若是能令其耽于情爱、困于家室,到时释兵权也便是顺势而为了。到时陛下既收回了兵权,顺便又保住了柳浮云的脑袋,也算是两厢便宜。

    阿父忠君爱民,为陛下分忧,平衡权势,自是无错。柳浮云战功赫赫,驱敌守疆,也是无错。可政治上的事儿,哪里有绝对的对与错。

    她作为谢氏女,受着家族父兄的关爱庇佑,自是要与谢氏共进退;可作为谢兰渚,钦佩柳浮云策马迎敌,也盼着少年英雄能够始终快意沙场。

    谢兰渚一时心绪纷纷。

    她移开视线,却和郁峤的眼神撞个正着。

    郁峤像是看她有一会儿了,见谢兰渚瞧过来,也不躲闪,还和颜悦色地冲她笑了笑。

    谢兰渚心情不怎么美妙,勉强挤出个假惺惺的笑来。

    连权势如柳浮云这般人物都难逃联姻的囚笼,遑论她一个本就身子不好的世家女娘?

    只是若真要给柳浮云赐婚,也不知会是怎样的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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