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漆黑的屋檐下,除了身边最近的身影,几乎看不清周围的大多情况。

    靠近槐夏站立的方向,更往里去是一条狭窄阴暗的巷子,沉黑的巷子口将里面的视线完全藏匿了起来,模糊不清,伸手不见五指。

    洛意欢闻言侧头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眼神来:“哪有什么东西,那边什么也看不见呀。”

    槐夏向来怕黑胆小,此时更是少见地顾不上主仆尊卑,抱着洛意欢怎么也不肯撒手,哆哆嗦嗦道:“真、真的有,在动,我看见了,有东西在动。”

    槐夏话音刚落,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天空,在沉暗的天际中撕裂一道巨大的切口。

    洛意欢正转过去的视线,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巷子里一团黑色的不明物体,在短暂的明亮中,艰涩难耐地发出了诡异的动静。

    嘶——

    她猛然倒吸一口凉气,还未看清那处是什么,眼前再次回到了一片漆黑的光景。

    槐夏明显感觉到自己抱着的身躯变得僵硬,更不敢想象刚才的一瞬洛意欢是看到了什么,越是去想就越是要哭出来了:“小、小姐……怎么办,怎么办……我们换个地方躲雨吧,这里太吓人了……啊!”

    轰隆隆——

    槐夏还未说完,闪电之后的雷鸣惊吓得她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

    洛意欢却在雷鸣之后突然捂住了槐夏的嘴:“嘘。”

    她侧耳倾听,雨声之外,那边传来的似乎是某种活物的低吟声,沉闷的,难耐的,夹杂着几乎难以承受的痛苦,在瓢泼大雨中显得异常无助。

    “唔……”

    像是知道自己被人发现了一般,那声音突然失控地放大了几分,又迅速被其自己强行扼制住了。

    就好像躲在暗处的野猫野狗,在艰难恶劣的天气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栖身的居所,不敢让人发现,唯恐那些厌恶他们肮脏污秽之人,会连这最后一处庇护之地也不愿给予。

    洛意欢抬眸看了眼从黑沉天空落下的雨,风呼啸在耳边彻底淹没了巷子里的那点微小动静。

    但不论是野猫野狗,亦或是别的什么小动物,待到那暴风雨来临,只怕是都难以承受的。

    洛意欢只觉有些心酸,却也不敢贸然靠近那片黑暗,只拍了拍怀中黑乎乎的脑袋,轻声安抚道:“应该是什么小动物,别害怕。”

    槐夏愣了愣,下意识回头又朝那头看去。

    视线都还未来得及对焦,又一道闪电突然划过。

    这回,两人都清楚地看到,那一处形状诡异的黑色不明物体实则是一堆堆放着垃圾的小山包。

    随着这一瞬的照亮,那处再次发出异动,却是那垃圾堆下一团蜷缩得瑟瑟发抖的黑影,带着极难压抑的痛苦呻.吟,不得不将自己的踪迹完全暴露在人前。

    直到那团黑影摸索着想要躲避,动作变大之时,赫然瞧见一张惨白无色的脸抬了起来,湿淋的发胡乱散在脸上,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眸,在那样诡异的画面中异常显眼。

    “啊!是个人!啊!不!是个鬼!”槐夏几乎要被吓得失去理智了。

    惊叫之后槐夏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拉着洛意欢就想冲到雨中逃跑。

    可她手上汗湿打了滑,连没能拉住洛意欢也没发现,已是踏着大片雨水朝自家的马车方向奔了去。

    洛意欢怔愣地站在原地,闪电过去,那处又再次陷入了黑暗。

    可她知道自己看清楚了,更知道自己又一次认出了他。

    怎么会是季砚辞。

    季砚辞怎么会流落在这种地方。

    她忽然想起那日自己改变前世的行为,绕路无视了那群乞丐,所以他比前世挨了更久更重的打。

    或许被打到血流不止失去意识,或许被打到伤重难愈无法动弹。

    所以这个暴雨夜,他无力去寻一个适合躲雨的地方,甚至连身上挨打的伤口也在这一刻成了更为锋利的利器折磨着他。

    鬼使神差般,她下意识地挪动着步子顺着屋檐下的遮挡往巷子里移去。

    越靠近的距离,那隐忍的呼吸声就越是明显,透过无情的雨声,让那声音显得更加卑微颤抖,几乎快要沉入谷底。

    即使现在已经知道那儿躲着的是个人,但听着那样的低吟声,也像极了受伤无助的野狗,独自在暴风雨中瑟缩着。

    不远处的地面突然激起一小片水花,视线中,一只冷白的手从黑暗的脏污中缓缓探出,骨骼分明的手背上几道骇人的伤痕异常诡异,任谁看了,都很难不被这样的一幕吓到。

    洛意欢下意识想转身逃跑,可随即却反应过来,那是季砚辞,一个性子乖顺到就算变成鬼,也是只毫无攻击的温柔小鬼。

    果然,她敛目看到那只手吃力地想要靠近什么,颤抖得厉害,但更多的是不安和犹豫。

    最终像是触及了光亮的灼烧一般又瞬间缩了回去,只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可怜得叫人无法忽视。

    洛意欢已是走到了房檐下的边缘,她犹豫着自己是否要撑伞前去查看一下他的情况,心下又觉得,自己不应再管他分毫了。

    淋雨也好,无家可归也好,再过些时日他就会被程家捡回去了,这样的生活自然也不会再有了。

    况且,她重生回来,就没想让程家好过,程景川,程家的任何一个人,当然也包括他,季砚辞。

    阴暗的想法在心底滋生,撑伞撑到一半的手在暗夜中不动声色地往回收。

    夹杂着雷声的闪电再次让天空骤亮,巨大的雷声像是刻意要击溃人内心的挣扎,要将她恶意的想法暴露出来。

    洛意欢心里一慌,下意识抬眼,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骤亮中那双正巧朝她看来的黑眸。

    他眼尾湿红得厉害,原本该是弧度极为好看的形状,此刻却毫无生机地耷拉着,像是只斗败的小兽,瑟缩在角落独自舔舐伤口,眸中泛着的水光在光照下流动着透明的纹路,仍旧干净纯洁,与他脏污的脸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好像在渴望期盼着自己能够从困境中被解救出去,却又警惕胆颤地害怕到来的不是救赎,而是更大的灾难。

    被这样一双眼睛对上,洛意欢心底的心虚不可抑制地在瞬间放大,冲破了强硬的枷锁,险些将她整个人淹没。

    几乎是在光亮褪去的同时,她再难立在原地,手中拿着伞竟也忘记要撑开,逃也似的一路奔入雨中。

    直至耳边传来槐夏的惊呼声:“小姐!您怎未打伞,奴婢正想来告诉您,马蹄拿出来了,咱们能走了。”

    仅是被湿淋的雨水这样短暂地淋了片刻,待她登上马车后,身子也已经完全湿透了。

    冰凉的发丝黏在脖颈处让人感到不适,贴在皮肤上的湿冷衣衫压得人全身发沉。

    马车在沉默中缓缓驶动起来,风雨吹起的马车帘露出了向后移动的街角暗色。

    洛意欢心闷得有些难受,或许是被那一声恰巧的雷声吓到了,久久都没能缓过劲来。

    半路中虽是耽搁了这一段时间,但好在上天没有再次为难她,赶在风雨加剧前,她顺利回到了府邸。

    出行的几人皆被淋成了落汤鸡,但看着此时更加猛烈的暴风雨,也都暗暗庆幸自己还好已是避过一遭了。

    洛夫人手忙脚乱地亲自拿着毛毯小跑了过来,嘴里念叨着:“哎哟,怎淋成这副模样,娘给你擦擦,先裹着这个,可别着凉了。”

    洛怀民也心疼得紧,板着一张脸忙吩咐下人:“给小姐备水,厨房赶紧去煮一碗姜汤,槐夏赶紧先收拾收拾自己,一会伺候小姐。”

    遮挡风雨的大庭院里吵吵嚷嚷的,下人们忙碌奔波,父母在一旁嘘寒问暖。

    洛意欢向来受宠,自小都是被父母捧在手心中呵护着的,这好像是很寻常普通的一刻,她却不由想到那个瑟缩在角落几乎要被暴雨击垮的孱弱身影。

    如果遭遇此难的是程景川,她想她压根不会多看半眼,更不会在扭头就走之后产生任何的心理负担,可面对季砚辞,她实在难以做到毫不在意。

    他在前世,就乖得让人时常忍不住心疼他。

    夜里,她躺在自己干爽柔软的床榻上辗转难眠。

    窗外的风雨久未停歇,伴随着不时的雷鸣闪电,好似要这样侵扰人们一整夜。

    她知道待到子时后雨势会稍小一些,但即使是能够使人通行的小雨,也会连绵不绝直到清晨。

    以季砚辞的情况来看,他似乎连爬到她躲雨时的那个屋檐下的力气都没有,势必要这样淋雨一整夜了。

    洛意欢没能得到丝毫报复的快.感,却也不允许自己就这样心软。

    过了子时雨声渐小,洛意欢才浑浑噩噩地阖眼睡了去。

    深夜,有梦来袭。

    她接到了程府家宴的邀约,为他们刚寻回的次子季砚辞而办。

    对于这个从未在程景川口中听说过的弟弟,洛意欢有些讶异,追问了程景川好几次,他却含含糊糊连季砚辞当初为何走丢这样的问题也没能回答出半句。

    但到底是大喜事,加之洛意欢与程景川也刚订婚不久,程家算是双喜临门。

    那日来了不少人,洛意欢也第一次在程家府邸见到了那个枯瘦孱弱的少年。

    这年,季砚辞十六岁,穿着不怎么合身的华丽锦衣,身材瘦小得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似是只与洛意欢一般高,模样却漂亮得让人一眼难忘。

    唇红齿白,眉目清隽,还未完全长开的五官已是优越到叫人难掩惊叹,若是再过几年,贫瘠的想象力竟让人难以想象他的容貌会是怎样的出类拔萃。

    但季砚辞始终带着几分不自在的拘谨,和他招摇的外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双漂亮的黑眸子时常垂下低敛,但只要抬起,眸子里泛着的光亮就好似灿烂的星辰,清澈又干净,青涩也单纯。

    洛意欢多看了他几眼,便觉得有些安心,没有多余旖旎的杂念,只是觉得未婚夫家中的新成员应该也是很好相处的人,甚至看着有些乖纯的可爱。

    那时候洛意欢以为,季砚辞大抵是那种长得漂亮又乖巧讨喜的性子,即使与家中分隔多年,但很快就能和家人亲近和睦起来,更可能会备受宠爱。

    她在饭席间还忍不住向程景川开了句玩笑话:“都说皇上爱长子,百姓疼幺儿,你以后可要失宠咯。”

    此时的梦境中,洛意欢竟清晰地看到了一向谦逊温和的程景川明显地冷笑了一声,眼底带着轻蔑的厌恶,也不知是在厌恶洛意欢这句玩笑话,还是她玩笑话中提及的那个人。

    画面一转,她在席间去了趟茅房。

    折返回来时却在小道口撞见了几个人,气势汹汹语气狠厉地正在训斥着什么。

    洛意欢对这样的场合感到尴尬,忙在一旁躲了起来,却很快听到他们口中训斥的,竟是刚回到程家的季砚辞。

    “穿的什么啊,乞丐就该穿乞丐装,你瞧瞧这都不合你身,是不是你去哪儿偷来的啊?”

    有人讥笑他,有人附和着,也有人转而又嘲笑他:“哥,你瞧瞧他,这么点个儿跟个小屁孩儿似的,是不是连下面的毛都没长,还是个奶娃娃呀!”

    “说什么呢,他和小女娃子一般高,说不定根本就没带把儿啊。”

    洛意欢在暗处听得心惊肉跳,如此粗俗低劣的话语,竟是从一群世家子弟的口中说出的。

    她没敢转头去看,却始终没听到季砚辞的声音,不反抗不作声,她几乎都能想象他耷拉着头一副委屈又可怜的落魄模样。

    这让她有些气愤,更不懂这些人为何要这样欺负他,是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是不把程家放在眼里。

    正当她犹豫着是否要现身为季砚辞出头时,那边忽的传来一声闷响声,像是有人倒地,而后那群人哄笑一堂,接连而至的拳打脚踢声好似在对待一个没有知觉的沙包。

    “你们干什么!”洛意欢忍无可忍,一回头看见那数人围堵一人的场面,气恼得当即就怒吼出了声。

    脆厉的女声令那群人愣了一下,直到有人认出她的身份,才忙向旁人说了出来。

    那几人脸色微变,自然是惹不起身份更高一位的洛意欢,但也仍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为首的一人动了动唇,这才尴尬解释道:“洛姑娘,你误会了,是这小子一到程家就犯了大错,程公子也知晓此事,允了我们找机会好好教训教训他呢,他这种外来的野小子,不给他点颜色看看,只怕还不知要带多少恶习到程家来。”

    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年却在此时突然哑声大喊:“我没有!”

    从头到尾,那些人更加恶劣的话他都没有反驳半句,这会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嗓音带着极强的穿透力,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凶兽。

    但也仅是这一声反驳而已,实则他已是被打到半跪在地上直不起身来,微颤着背脊,一双轮廓锐利的眉紧蹙得厉害。

    被季砚辞这样一吼,一旁当即有人高喊出声:“洛姑娘,你看到了吧,这小子凶恶成这样,做了坏事还不想承认,在这吼谁呢,莫不是还想还手打我们吧!”

    被冠以凶恶的名头,季砚辞无措地愣了一下,很快他双唇紧抿成一条线,那双黑珍珠似的漂亮眸子挣扎又愤怒,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却没再发出半点声音了。

    那几人见他老实了,就又有要欺压上头的意思。

    还不待再有人向她解释,她再次不悦地呵斥他们:“都住嘴,景川怎可能让你们做这种事,你们不要睁着眼说瞎话了,还有他,做了什么都不关你们外面人的事,再敢胡说八道,我就让宴席上的人都来看看你们的恶行,你们定会被责罚的!”

    话音落下,无人注意到半跪的少年眸间刺痛般地颤了一下,而后又敛于眼睫之下,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情绪,却好似笼罩在了一层看不见的悲凉之下。

    那几人显然慌了,都只是父母羽翼下还未长大成人的少年,紧张地面面相觑一瞬,连忙从那处跑走了。

    月光透过小道两边的树丛洒落,好似很温柔又好似很清冷。

    洛意欢胸口微微起伏着,这才垂头看向了地上的季砚辞,忙询问他:“你怎么样,可还能站起来?”

    她伸手要去扶他,却被季砚辞明显抗拒地躲了去。

    他无言地摇了摇头,吃力地一点一点从地上站起来,身形有些不稳,被打得皱巴巴的衣服此时显得更不合身了,看得直叫人心里发酸。

    从未吃过什么苦头的洛意欢有些看不下去这样的画面,不自在地别过脸去,从自己的兜里拿出一张白净柔软的棉帕递给了他。

    身体的疼痛本好像让他的意识都有些不清晰了,但当那一抹白净出现在视线中时,他好似隔着一段距离,都嗅闻到了一股温柔的幽香。

    他听见了她轻柔温软的嗓音:“擦擦脸吧,下次受欺负了别傻愣着不说话了,你已经回家了。”

    梦境在此毫无征兆地结束了。

    洛意欢失神地从床榻上醒来,屋里仍是漆黑一片。

    她侧头向窗外看去,雨好像停了,可那股萦绕在心头一整晚的心虚和不安仍没有褪去。

    像是浅眠片刻未能完全清醒过来的恍惚一般,她动作麻木地从床榻上起身,拿过外衣草草往身上披上。

    待回过神来时,她已是快步走到了门前,唤醒了守夜的槐夏,沉声吩咐道:“备马车,我有东西落在回来的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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