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慕丹予彻底睡不着了。

    她呆坐了很久,又打开赵汉卿的聊天框。确认她给赵汉卿发过定位,确认他已经在来的路上,她披上外套下床,拉开窗帘。

    译林县的人都睡得早,路灯只开到零点。此时,满天星斗与月亮组成深夜里唯一的光。

    她扒着阳台踮起脚,朝客车站的大致方向望了望,只看到影子般黑的参差楼房。

    之后的时间里,她反复拿起手机又放下,看微信看时间。也可能什么都不看,只是发着呆,把界面滑过去再滑回来。

    时间却仿佛在故意和她开玩笑,把每分每秒都掰成两半过。

    夜色睡得安稳,天迟迟不肯亮。

    心上似是有丝绸细腻滑过,有羽毛轻扰着,闹得慕丹予直发慌。在床上连打了好几个滚后,她决定去冲个澡冷静冷静。

    水声刚断,敲门声便传来。

    慕丹予慌忙围上浴袍,随便扯条毛巾盖住湿发,一路小跑到门口。

    透过猫眼确认门口的人是赵汉卿,她握紧门把手,连做两组深呼吸,拉开门。

    赵汉卿鸭舌帽压得很低,头顶和肩头覆着层细细碎碎的雪花。他单手撑着门框,肩膀随呼吸起起伏伏,颈侧浮着细密的汗,像是一路跑来的。

    帽檐下急切又担忧的眼神,明晃晃撞、进慕丹予眼里,她愣在那,任由紧贴着脖颈的湿发,源源不断地往浴袍里灌着水。

    赵汉卿拉开冲锋衣拉链,上前一步,把她整个人裹进他的冲锋衣里,抱紧。拥着她,缓缓朝屋里走几步,反手锁上门。

    寒气全被阻隔在冲锋衣外,他怀里滚烫。夹带青柠气息的茗香,悠悠的沁入了肺,她脸颊发热,心跳敲在耳畔,震耳欲聋。

    许久,赵汉卿低头看慕丹予一眼,立刻抬起头,深吸口气:“好点没?”

    慕丹予点点头。

    赵汉卿将她原地转过去:“你先去换衣服。”

    此时,慕丹予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关心些事。

    她转回身:“对了,你是怎么过来的?”

    赵汉卿直接忽略她的问题,又把她转过去,往前推了推:“去换衣服。”

    慕丹予不明所以,自顾自念叨:“从天江过来,怎么也得三个多小时……”

    “我现在不想回答你的问题。”赵汉卿打断她,双手握紧她肩膀,人从背后贴过来,响在头顶的声音暗哑至极,“你穿成这样在我眼前晃,我只想犯、罪,听懂了?”

    慕丹予瞬间僵住,低头一看才发现浴袍系带松了,领口松松垮垮的。

    几缕湿发贴着胸、口,水流蜿蜒顺进沟里,看上去十分涩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故意勾、引他。

    她慌忙抓紧衣领,跑进洗手间关上门。背靠着门,心脏砰砰地敲着门板。

    十分钟后,慕丹予走出洗手间。

    赵汉卿支脚靠在椅子里,头抵着墙双眼轻合,似乎睡着了。

    半夜三点被叫醒,又折腾这么远,想想也知道有多累。

    慕丹予蹑手蹑脚朝门口走,经过赵汉卿眼前时,他抓住她的手。

    怕惊扰到他,她小声解释:“我去给你开间房,你好好睡一觉。”

    赵汉卿眯起眼来看她,声音明明慵懒,却说:“我不是来睡觉的。”

    -

    十二年前,夏。

    正午的大太阳炙烤着地面,空气像是透明的火焰,扭曲颤动。

    小鸟在茂盛枝叶间叽叽喳喳跳跃,爷爷奶奶们凑在树下乘凉聊天,蒲扇一扇一扇的,打散了老汉烟辛辣的烟雾。

    “听说了吗?老谢家的小孙子好好的在小区里头玩,就老谢打个电话的功夫,一回头,人找不着了,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

    “诶呦,怕不是被人、贩子抓去了吧?”

    “我听说这些人、贩子喜欢把面包车停在路边,看见落单的孩子提起就来往车里塞……”

    慕丹予的小心脏吓得扑灵扑灵的抖,默默抱紧小蛋糕。

    原本穿过前面的西三胡同,她就到家了。听到这些话,她不敢再走胡同,决定绕远走大道。

    经过西三胡同口,突然一股冷风窜出来,她被人猛地扯进胡同里。

    男人五大三粗,抓她就像抓小鸡崽儿,她手里的小蛋糕掉到地上摔个稀巴烂。男人把她夹在腋下,朝胡同深处走。胡同那头,街对面停着辆破旧的面包车。

    她明白自己遇到传说中的人、贩子了。

    再怎么挣扎哭闹都没用,她低头对着男人的小臂狠狠咬了一口。男人吃痛,直接把她扔了出去。后背猛地撞上墙,她疼得差点晕厥。但还是挣扎着起身,连滚带爬地往男人身后跑。

    男人不急不忙地追过来。

    她知道她不可能跑得过一个成年男人。

    所以在看到胡同里走来一个面善的女人时,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住女人的手哀求:“阿姨阿姨,求您救救我,有人要抓我!”

    面善的女人死死抓住她双手,笑意背着光。

    那是慕丹予迄今为止见过的,最诡异的笑。

    这两个人是夫妻,是一伙的。

    男人直接抓着她的辫子在地上拖着走,她大声呼救哭闹,想引起路过人的注意。男人拽着她的头发把她往面包车里塞,阴森森地威胁:“再闹,老子他妈宰了你!”

    回忆至此,按上暂停键。

    故事有点长,慕丹予不想事无巨细地讲,只总结出一句:“其实我小时候,差一点就被人、贩子拐走了。”

    “《六月》讲的就是拐、卖……所以是有些剧情勾起了你不好的回忆。”赵汉卿勾着她的手细细摩挲,眼底微微泛红,写着心疼,“半夜打电话给我,是做噩梦了?”

    慕丹予点点头。

    似乎是不想气氛太沉闷,赵汉卿笑着打趣:“还以为你是为了躲我,故意跑到山区来拍戏。”

    慕丹予连连摆手,却说不出谎:“不,不全是。”

    最开始,她确实是想躲他,才想接这部戏。

    但后来她仔细研读过剧本,和王显导演聊了很久,才知道这部电影存在的意义。

    王显有个关系特别好的发小叫孟雪,是个刑警,也是《六月》里盛夏的原型。

    孟雪家里三代都是警察,爷爷和爸爸都是死在人、贩子手里。爸爸继承爷爷的警号,她毕业后,又继承了爸爸的警号。而她,最终也死在了人、贩子手里。

    贩卖、人口案追查起来很棘手。几乎每个被拐走的孩子都会被人、贩子倒好几手,再卖掉。即便抓到人、贩子,也很难找回孩子。

    而那些被卖到山区当媳妇的女孩,更悲惨。有些村子没有电话,不通车,她们想逃跑,几乎不可能。即便警察找到了她们,解救起来也非常困难。

    孟雪追查的最后一起案子,被拐走的是她邻居的女儿。她就是死在了查这起案子的路上。

    尸体是在无人区找到的,找到时,已经被野狼啃得几乎只剩骨头架子。

    没人知道是谁杀的她,只有王显咬定她一定是死在了人、贩子手里。因为孟雪临死前打电话给他,特别高兴地跟他说,她终于发现了一点线索。

    而谁也没料到,被拐的女孩被找到时,也是一具尸体,而且是一尸两命。

    才十二、三岁的女孩因为骨骼发育不成熟难产,永远留在了那个陌生的村子。

    王显筹备这部电影,是想在电影里给两个女孩一个美好的结局。

    他认为早在警察接手一起案子时,警察和受害人的命运就已经紧紧联系在一起。所以他给两个女孩分别取名叫六月和盛夏,因为六月就是盛夏。

    王显还说,他会去采访一些警察,整理成纪录片放到电影结尾。希望这部电影上映后能让人对身边潜藏的危险引起足够的重视,警惕人、贩子。

    当然,他也想给像孟雪这样,她爸爸,她爷爷这样的,全国千千万万的为寻回一个孩子,帮助一个家庭,奉献自己一生,甚至是生命的警察们,在时间的长河里刻上哪怕一刻的姓名。

    慕丹予是被王显导演的这番话感动到,才真正决定接的这部戏。

    而且在她看来,拍戏是对生活中做不成,做不了的事的一种弥补,让人生有了另一种可能。

    她想体验一把抓人贩子的感觉。

    只是她没想到,已经过去那么久的事,她再看到类似情景,还会有这么强烈的应激反应。

    赵汉卿大手搭在她头顶揉了揉,轻笑:“你想抓人,反倒先被要抓的人吓到了?”

    慕丹予眉心紧皱,眨巴眨巴眼睛:“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好衰啊。”

    人名警察怎么能怕罪、犯,万万不可以!不行不行,她得振作起来。

    赵汉卿蹙紧眉晃了晃头,抽出支烟点燃:“别想太多,你最怕的那段剧情已经拍完,后面你一定可以从容面对。”

    慕丹予坚定点头:“恩!”

    再抬眼,才知天已然大亮。明明后半夜还下过小雪,此时只看蓝天,晴朗竟似春日。

    聊起来,慕丹予才知道,赵汉卿并不是从天江来的。

    他是刚好在隔壁市拍广告,才能那么快赶过来。

    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我记得你说你晚上有个活动,那你什么时候走?”

    “撵我走?”赵汉卿咬着烟嘴笑,挺不正经地挑了下她下巴,“你有没有良心?”

    慕丹予往后缩了缩:“我没这个意思……”

    他这个人可真是……好好说话呢,老动什么手?

    “我是明晚有活动。”赵汉卿慵懒地拖长语调,他活动几下头和肩膀,故意可怜兮兮地看她,“我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女菩、萨可否收留我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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