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灰瓷砖,香草味的香薰,顶灯暖光的光下,瓷白的马桶盖上坐着个女子。门被敲得砰砰作响,女子穿着男士的大一号套装,目光无措地对着实木门,手不由地抓在松松垮垮的西装裤上。

    女子名为“夏晴雪”,要说清此番来龙去脉,还得从一个多月前的车祸说起——

    那是她婚后一周,与丈夫李梓辰回家的路上。算上来,那也是她第二次坐李梓辰的车。

    第一次是领证当天,她记得清早下过一场雨,水流过车窗,在上面残留下了灰色的痕迹。

    “夏小姐早。”李梓辰很绅士地替她打开后座门,淡淡的咖啡味从车厢飘出,令夏晴雪想起海风在深秋夜里拂过的咖啡店。李梓辰看向她问,“吃早餐了吗?”

    夏晴雪颔首笑道:“吃过了,李先生呢?。”

    “嗯。”李梓辰静静等她系好安全带,然后伸过来一杯咖啡。

    “给我的?”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夏晴雪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她接过咖啡来,尽管动作已经足够小心,还是稍微掠过了对方小指的位置。

    只一接触,男人就立即把手收了回去。

    “抱歉。”夏晴雪稳稳地把咖啡捧在手里,寻思要不要给对方一张纸巾时,男人已经扯出一小张湿纸巾。“实在抱歉。”她嘴巴一张一合,再次道歉。

    李梓辰摆摆手说:“是我自己的问题。”他机械地换上体贴的笑脸,比了比咖啡说,“路上随手买的,不知道合不合夏小姐口味。”

    “谢谢。”夏晴雪把散发夹到耳后,掀起小盖子,榛子柔和的味道飘了出来,她闻了闻,不由自主地再次笑了,“好香。”

    “能让夏小姐这么说,看来今早的我也做了个不错的选择。”李梓辰说。

    “李先生说笑了。”夏晴雪细细尝了口,见对方已经换好挡,她重新把杯口合上。

    但车子没有马上发动,李梓辰的手仍搭在手刹上,他稍作斟酌,随后开口道:“夏小姐,除了协议上的内容,我另外还有个建议。”

    夏晴雪倾身:“请讲。”

    这样郑重的气氛仿佛只存在于她的身上,男人神色十分淡然:“虽然只是形式结婚,但为避免遭到猜疑,我认为接下来我们都用名字称呼对方更合适。”

    夏晴雪想想,也认为这样更说得过去。她点点头,表示理解:“我明白了,李先生。”

    他们是契约婚姻。

    按照协约内容,每周双方至少履行共同吃饭的义务一次,而他们在第一周实行时就碰上了车祸。但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当时已经用完餐,并算得上一顿诚心如意的晚餐。两个人都不是饿肚子的状态,这多少给他们提供了应对危险的能量。

    这次夏晴雪坐在了副驾上。音响播放着慵懒的爵士,她歪在头枕上,昏昏欲睡。

    李梓辰不是会主动找话题的那个,这不怪谁,这两人性格都内敛,平常交流都不多。夏晴雪按协议搬到了李梓辰的居处,房间一南一北,公共区域没有设定明确的界线,但隐隐之下还是有区分。白天两人一前一后出门,相比小咖啡馆,经营公司的李梓辰则有更繁忙的公务,因此哪怕是在晚上,双方都很少能见面。

    同窗之间都比他们熟,夏晴雪这么想。

    李梓辰订的餐厅在远郊,回家起码要花上半个小时。夏晴雪很困,可生人在旁又让她不好入睡,于是她开始想晚上的电视节目,想茶碗爷爷和猫,想自己家的房间,被迫想了很多东西。

    下了高架桥后,她看到左边一辆包车像醉酒一样朝他们直冲过来。

    “李梓辰。”条件反射下夏晴雪直接抓住对方的衣袖。她感到指尖下男人的绷紧的肌肉,但这对她来说并没什么,真正扰乱她心跳节奏的是那辆怎么看都不像会停下来的面包车。

    李梓辰往右打方向盘。打入夏晴雪眼里的车灯越来越大,撞上那一刻,她下意识扑向左边……

    夏晴雪进入了一个洁白的世界,那里仿佛终年下雪的荒漠,冰冷的,没有任何人,只有她自己。

    “Boss,下午还有会议,您要不先休息下吧?”

    这个声音……深陷在白色世界里的夏晴雪惊喜地抬起头:是李梓辰的助理,阿塔。

    “让晞文负责吧。”

    夏晴雪侧首:这是李梓辰?她揉了揉眼睛,听到对方继续说话,“她怎么还没醒?”

    “医生说这两天就会醒来了,您不用太担心。” 阿塔在踟蹰什么,半晌方又说:“师兄,其实我想啊,比起目前的状态,您更应该担心夏小姐醒来后会不会对……有过度反应。”

    李梓辰沉默了,传来的呼吸变得沉重。阿塔轻轻咳嗽了下,仿佛遇到了什么令他难以启齿的事:“这种事情任凭发生在谁身上都不一定能接受。或许等夏小姐苏醒过来,才是更难的时候。”

    又是许久的静默,之后夏晴雪听到李梓辰说:“知道了,你先回去工作吧。”

    什么变化,我怎么了?夏晴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迫切地想知悉一切。她在这里面蹦来蹦去,为寻找出口绞尽脑汁。

    很快她就累了,她拉紧松掉的腰带,疲惫地躺在地上,沉重的眼皮逐渐不听使唤。她睡着了,梦见了为父母守灵的那个晚上。

    那年她八岁,盛放灵柩的板凳腿都要比她的胳膊粗。她没哭没闹,像和母亲一起画简笔画时那般坐在垫上,眼睛盯着白蜡烛上跳跃的烛光。

    “晴雪。”帘后走出一老人,下巴留着一点卷曲的小胡子。

    “茶碗爷爷。”夏晴雪吞下喉咙里令人难受的哽咽,“爸爸和妈妈会来的吗?”

    老人坐到她身边,温柔地反问着:“你想他们来吗吗?”

    “姑婆说我要去睡觉的。”她的回答并不仔细。

    “那你为何不想睡?”老人没有责骂她。

    “我想。”夏晴雪说,“我想他们来,我会和他们说,可以今晚来看看,明天以后如果不来也可以。”

    老人问她为什么。

    梦到这里被迫终止。

    像镜子一样明亮的东西不时照到夏晴雪的眼皮上。她皱了皱眉,睁开了眼睛,还是白色——白色的天花板。

    光又打到她的脸上,夏晴雪缓缓看向窗边,只见李梓辰坐在那里,手里正在摆弄一面镜子,光从不同角度照到床上。

    “你醒了?”李梓辰一见她的动作就立即站了起来,他走过去,一只手搭在床头上,低下头来问,“感觉怎么样?”

    没等夏晴雪回答,他自己便意识到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他赶紧按下了床头的铃响,语气温柔地说:“别动,先让医生来看看。”

    夏晴雪感到哪里不对。按铃后很快来了个医生,他细致地检查,又喂了她一点水,确认情况后就关门离去了。房间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李梓辰坐在床边,他的目光是夏晴雪未在他面对自己时见过的,饱含了某种很深感情,又实在深得有点瘆人。

    窗外阳光很好。

    夏晴雪的大脑已经恢复运作,她再次尝试说话:“你……”

    李梓辰凑近一点。

    夏晴雪下意识想和他保持距离。她又闭了闭眼睛,把力量集中到喉咙:“你没事吧?”

    ——嗯?

    违和感越来越强烈。

    “我没事,第二天就醒来了。”李梓辰敏锐地抓到她想问的内容,“你头部受了伤,睡了五天,但整体恢复很好,这几天再做些检查。你,不用担心。”

    夏晴雪艰难地点了点头,“你能扶我……呃,你能让护士……嗯?”她感到了,她捕捉到李梓辰表情上的微妙变化,于是她微微张嘴,想要再次验证。

    她发出不长不短的“啊”,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我的声音?”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更是远超她的认知:李梓辰俯下身,手扶住她的背,让她靠着床头坐起来。“是你的声音。”李梓辰说。

    “那是我的喉咙……”她没问玩,而是在低头那一刻愣住了。她的手怎么变了,不同于记忆里纤细的,虽然比不上淑女的纤纤玉手,但还是借此看出是一位年轻女性的,如今她的指头变粗了,比原先长了些,却不让她能适应。

    “我……”她一遍遍搅动着大脑里难缠的浆糊,看向李梓辰,“我还被整容了?”

    李梓辰笑了:“你有这个想法吗?”

    “没有。”

    “那是你自己的手。”

    夏晴雪一瞬间领略到了晴天霹雳的威力——尽管她还没弄清真相——她挣扎着起身,却又拒绝李梓辰的帮助,“你别碰我。”踉踉跄跄地跑进了房里的卫生间。

    被关到门外的李梓辰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心,缓缓地握上。

    夏晴雪看到了——镜子里出现的是一个男人,她变成了一个男人!她有失分寸地惊呼了声,不知所措地去摸自己的头发,自己的脸、身体、胸部、肚子,她把自己浑身上下都摸了个遍,依然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从内到外,一片混乱。

    她还是尽量稳住情绪,把门打开,李梓辰还站在门口。她问他:“这怎么回事?”

    显然对方也认为这是一件荒诞的事,他抿着唇深呼吸,少有地表现出无措,有口难言:“就是……你,咳,变成了男的。”

    “那我还能变回去吗?”此刻,昏迷数日的夏晴雪把第一个见到的人视如救命稻草,迫切地求取一个答案。

    李梓辰把目光从她身上撇开。“你知道,这种情况是极少发生的。我约了一个对这方面有研究的医生,等你准备好了就带你过去。”

    夏晴雪迷迷糊糊地听着,急不可耐地回复:“我现在就准备好了。”

    李梓辰看了看她,像在检查和确认她的状态,而后才询问地指向房门,“那,我们现在过去?”

    “呃,等下。”夏晴雪摸了摸肚脐下的位置。

    李梓辰静待着,等她说完。

    “我想……”夏晴雪说着退回洗手间,“你稍等一下。”

    “需……需要我帮你吗?”李梓辰却一脸真挚地问了出来。

    夏晴雪觉得今天的他简直莫名其妙,她回头瞪了男人一眼,着急地喊了声,“我自己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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