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下）
（接）
“讲这些你会不会无聊？”夏晴雪见他一脸深沉，弄不清他在想什么。
“不会，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
夏晴雪轻轻一笑：“没想到，说着说着说到这上了。”她注意到时间过得差不多了，希望这延长的逗留没有使对方厌烦。
“你呢？还好吗？”李梓辰问。
夏晴雪伸直坐得有些发麻的双腿，背往后一倒，靠在了一侧的椅背上。
这些事她鲜少提及，纵使不是阴暗的尘封往事，但多少会破坏气氛、左右情绪；当人们选择回避，她不能不尊重对方的选择。
谁会有事没事和别人说这个；谁有事没事要听你讲这个。
她能懂。
她也害怕。在未能适应生死之前，她失去了双亲，那会不会在适应时间后，她便渐渐将其遗忘。而后，她曾日夜等待的门外，将永远成为一个谜。
不行，她告诉自己。现在的她不想那样。
故而她分外珍惜一个倾诉的机会。
“我很好啊。”她答道。软硬适中的靠背很舒服，她绽放的笑容发自内心， “今天真的很开心！”
“还担心会给你留下不好的回忆。”他似乎松了口气。洗碗机还在运作，李梓辰往那边侧目望了眼，拍拍膝盖准备起身。“回去了吧？”他问。
他们把门窗再次检查一遍，熄灯，锁上门。
拧灭的油灯被放回了门廊靠外的位置。夜里山风清澈，没有想象的那般冷冽。夏晴雪想这大约是屋前那一大片竹林的功劳。竹叶簌簌，虫鸣几声，不同于夏天的树林，同样引人注意的响动，在秋天化作了平添安宁的存在。
脱离发带的发丝在飘摇中感悟善变的风速，它们擦过敏感的耳廓，亲密地传递与自然交换的信息。
提灯的身影入了有心人的眼，成了一张值得珍藏的定格。她习惯地转去看已经上锁的门，在找到理由前，手已经覆上哑光的把手。微凉的铜质感，还残留着上一个触碰者的温度。
月亮被路过的云层遮挡了大半。
“啊——回去要干活了。”
半空扬起一阵扫叶声，心里话不小心溜了出来。她急忙回头，果然——李梓辰正注视着。
糟糕，是不是得意忘形过头了。自我反思的大片声讨文字在心里滚过，她急忙解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可以帮你。”她却听到。
“真的不是。”她必须说明，“就是玩得欢了，感慨一句。”
李梓辰也表达了信任，并表示：“我帮你洗杯子。”
“那些也是，要交给洗碗机的作业。”夏晴雪做出“请”的姿势，示意他继续前行，“你在‘榭慢’放下我，自己先回去休息噢。”
她知道不管今天或明天，他都不比她轻松。
李梓辰意外地不再固执己见：“你也注意不要忙到太晚。”
“不会的。”夏晴雪信心满满，就差翘鼻子了，“对于今晚要备好的食材和点心，我可是有严格的计划表的！”她笑着报备，“要是太晚的话，今晚我就先去自己那边了。”
心中异样骤升，李梓辰暗叹一下，随手抓起点什么将空洞重新填满。
“嗯，那样的话给我留个信息吧。”他说。
“okay！”
从竹林穿去了更平整的登山道。
“晴雪你为什么会选择开一间咖啡馆？”李梓辰问。
“哦——这么突然。”
“突然想问问。”
山谷传来悠长的鸟叫声。夏晴雪盯着前方看不出迷茫的步伐，细细想了想。
“如果你有期待什么的话，那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她踩着地上的树影，直言道，“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单纯想这么做而已。”
“‘榭慢’已经有两年了？”
“刚过第二年。”
“挺不容易的。”李梓辰扭头来，说道，“能在靠近中心的地段把一家店经营得有声有色。”
夏晴雪呵呵笑，提醒道：“店还小呢，可不经夸。只是一间……很普通的咖啡馆。”她不露痕迹地慢慢往路中间走去一点，说道，“我们在某些方面挺幸运的。不济的一两次都侥幸挺过了；而且，还能有茶碗爷爷的帮忙。”
相似的问法在记忆的脑海一闪而过，她偏头看向对方被月光照亮的侧脸，问道：“你是不是在想开店和茶碗爷爷的关系？”
李梓辰答说不是。
“哈哈，那是我擅自揣摩了。”夏晴雪拢了拢外套，回忆着说，“鹿朝玥这么问过我，说这个店是不是因为爷爷喜欢喝咖啡。”她仰起头，树影间婆娑的月光跳进了她眼里。同一轮月下，他们恍若能因共享什么而变得亲密。“我的目标才没那么伟大，茶碗爷爷自然也不需要我这么做。”夏晴雪轻声道，“他们费心教养让我珍惜有限的生命，学会爱与被爱；我自然也要努力为自己而活。”
李梓辰回头。他们停在距离彼此三步远的位置。月光仿佛格外偏爱眼前之人，自己只能走运沾得几片碎光。
这些涂绘在他们身上的美丽之物，能不能永远不褪色？
垂在两侧的手因渴望而成拳，又因有所领悟而渐松开，李梓辰笑了。无奈，被牵着鼻子走了。静待女子跟上，他说道：“回去后想喝一杯肉桂茶，如果不麻烦的话。”
“乐意至极！”夏晴雪说。
“打包。”
“只要你喜欢。”夏晴雪迈出一步，他们继续往山下走。“下次挑战，请放心叫上我！”她俏皮地左右摆了摆身体。
“你也是。”
“是什么？”夏晴雪问。
“比如——当你想到什么可能让你变化的，或者你想去做什么，也请告诉我。”他们再次相继停下脚步，李梓辰又一次转向她。像极了一小出拙劣但有在努力完成的新手木偶戏。
夏晴雪拨弄着牛仔外衫上的排扣，磕磕绊绊地问了出来：“我说……李梓辰，这可能又是我误会了，不过今天我们来——莫不是为了——交流病情？”她暂且“捂上”双眼，不再尝试去读取什么。“你看就像模考前，老师看我们太紧张，特意带我们去玩半天……那样。”这样表达应该没问题吧。她把外套收紧了一下，道，“就在刚刚，你给我这么一种感觉。”
虽然很自大，但推论未必不合理。对于实用主义来说，互相协助确认成果，尤为重要。
李梓辰的笑像蜻蜓点过湖面，“已经不是了，就在刚刚。但我希望你可以再放松点，随时找我商谈。”
“我只是想，你也有自己的烦恼。”夏晴雪说。
李梓辰想起那天老人对他说的话。
“如果你意向结束这段关系，不用担心她会自暴自弃，那孩子是能好好照顾自己的人——我自然不是生气，也不会谴责你什么；而就算你要她留下，小梨也未必理解你那样做的意义。”
“大概她最后还是会尊重你的做法，因为她认为两样是没差别的。”
以及另一日——
“嗯？我理解啊，既然假结婚比婚约更彻底，那我们选啊。既然下定决心了，那就选择药效最彻底的。”
“啊，谢谢你这么为我着想，李先生。”
“我确定没问题，本来婚姻就不属于我人生必须的选项，不过我希望结束那天我们也能够利索干净，往后彼此都能不受牵连，不后悔……”
如茶碗老人所说，她是个不会求助的人。
李梓辰轻轻叹了口气：“我好像知道……你大概就是这么一种性格。”
不想用“有意识的回报”这种方式带偏一段关系，不愿滥用别人对她的好，即使根本达不到那个度。“也许我对你的过去一无所知，但你的近况应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至少……我们明明在一起，你什么都不和我说，我就这么靠不住吗……”他说着，感觉到一丝颓丧。
风又吹起，飘起的发丝闪着细碎的光，像黑夜的宝石。
夏晴雪把头发挂到耳后，说：“我不想让你为我太费心啊。”她以前从未发觉，原来李梓辰有一双会言语的眼睛，它们仿佛在控诉：多说一点，你再多说一点……再说，你再说！
大概是因为夜里有些冷。
“‘假如我是一个男生’？你认为我该试试？”她问。
李梓辰摇摇头，“像一个算式有不同算法，我的和你的不一定一样。”他其实是足够耐心的，“至少现在……我就在你身边。每次交给自己‘全部’的话，哪天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就会钻牛角尖的。”
哇，他好像不知不觉间说出了厉害的话。在夏晴雪印象里，他们有这种交谈还是第一次。像秋日的绯红染上了麦穗，捧在手心留下了暖烘烘的温度。身经百战的样子。
“我回去……想想。”夏晴雪看着他 ，像好友之间玩笑般斜了他一眼，“笑什么？”
“没啊。”他摆摆手，边笑边转身，“回去吧！”
“哦。”夏晴雪说，“那跟上吧，瓦里奥！冒险开始了！”（*）
“前进！克诺比奥队长！”（*）李梓辰配合地举起拳，虽然语调像迫于配合般毫无波澜。他说完扭头来看了眼夏晴雪，扭回去，又回来看了眼，然后一个人偷偷笑起来。
“干嘛！”夏晴雪问。
“……队长。”他笑眯眯的。
“啊？”
可李梓辰似乎是不打算告诉她了。他转移了话题，“你的头发，和原本的比起来，会有一点弯呢。”说着指了指自个儿的脑袋。
“对哦，我也发现了。”夏晴雪松了松发绳，想说将扎绑的头发拉到肩膀，拉到一半干脆拉掉整条带子。她是属于头发比较多那类人，散开的头发蓬蓬的，朝里微拱。
“不过该说这才是原本的样子，其实我有点自然卷哈哈……之前做了头发，看不出来吧。”她用食指绕了圈发尾，垂眸看了看，语气流露出孩子气的得意。
李梓辰倒也不反驳。
这么说着，夏晴雪猛然想到了什么。“完了，李梓辰……”忽然之间她又变得慌里慌张，“我变成男的头发就回到了初始样，那你说……你说，我难道原来是……竟是个男的？”本该反常的事，如今是让她越想越觉得对劲。她双手捂嘴，低呼道，“怎么办，我可能就是个男的……”
这下，她看出对方是不想辩驳。李梓辰整张脸都写满了无语，只有眼珠子朝下对着夏晴雪。他思来想去可以从哪个角度给出一个不带攻击性质的回答，结果最后一秒破防。他捂着笑，示意这个“大聪明”跟上前行。
“你笑我！”夏晴雪自然而然地控诉。
“没有啊。”男人却展现了骨子里恶劣的一面，“没有，队长。”
“你才是，大聪明。”夏晴雪总算听清了那个称呼的含义。
隐匿的星星闻声而来，扬着风和云制成的小袋子，“呼哇呼哇”地收集着地上人间的笑声。
可没几步走前头的人再次停下。循着他的目光，夏晴雪看见右侧林木后有一片露营地。今夜有人支起了帐篷，朦朦胧胧的萤光照出模糊的人影，未寝，坐在冥想的姿势里。
细听，被星光收集的万物铃声里，还夹藏了轻灵的溪水流声。
“难道说，当时是在那里野炊？”夏晴雪心有领会。她张望着找寻入口，脚已经先一步行动起来。“我们去看看吧。”手指也大摇大摆地声张方位，“看那棵树还在不在。”
“该回去了。”嘴上这么说，拉不住她的李梓辰还是不得不跟上。
“就几分钟，”夏晴雪回头笑着眨了眨眼，“看看就走。”
李梓辰真是拗不过她。他认命地笑，偏了偏脑袋告诉她正确方向：“那边。”
地毯草铺满的地表，在触到鞋底的同时，向你抱怨了一通喉干程度。说不定快下雨了。夏晴雪望着天空，薄薄的白云像鳞片相连，说不定真是在为秋末酿一场送别的雨。
树木高大茁壮，早已超越了二十年前的模样。
把夏晴雪带过来的李梓辰看上去既无奈又别扭，又被一股微妙的感情牵引着，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抚上表面粗糙但摸起来光滑的树干。仿佛就差一句正确的咒语，隐藏在树木里的门便会开启，带着他们回到过去。
“啊，这里，李梓辰摔倒的地方。”夏晴雪蹲了下来，抬头比了比最近那只树枝的高度，然后低头，手掌轻轻放在了土地上。硬硬的，刺得掌心痒痒的。
“不知道那只蛹化蝶了吗？”她蹲着看向李梓辰，讲话时露出两颗可爱门牙。
“不知道呢。”李梓辰说，“应该会吧。”
夏晴雪赞同地点点头，撑着膝盖站起来，拍了拍草尖挨到过的屁股，再次扬起头。“那是差不多在那里？”她手指着侧上方，“蝴蝶的位置。”
李梓辰也跟着向上看，手支着一边手肘似是在沉思。“是那里才对。”他往更偏外面的位置指去，接着又走到那边，像与什么重逢似的温柔地笑了，“是这儿。”
“嗯？”夏晴雪跟过去，有些疑惑。“这棵树……”她歪着头独自整理思绪。
他们站在另一棵树下。
他们站在两棵树肩搭肩的地方。
树叶间细碎的缝隙拼凑出没有染污的晚空，树影绰绰，在碎落的月色下摇摆。听不到一丝噪音，隐形在山岭中能互相感染的是生物使生物发出的笑声。
“是这棵树呀。”突如其来的豁朗浸没了夏晴雪。
原来是这样啊。
“讲这些你会不会无聊？”夏晴雪见他一脸深沉，弄不清他在想什么。
“不会，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
夏晴雪轻轻一笑：“没想到，说着说着说到这上了。”她注意到时间过得差不多了，希望这延长的逗留没有使对方厌烦。
“你呢？还好吗？”李梓辰问。
夏晴雪伸直坐得有些发麻的双腿，背往后一倒，靠在了一侧的椅背上。
这些事她鲜少提及，纵使不是阴暗的尘封往事，但多少会破坏气氛、左右情绪；当人们选择回避，她不能不尊重对方的选择。
谁会有事没事和别人说这个；谁有事没事要听你讲这个。
她能懂。
她也害怕。在未能适应生死之前，她失去了双亲，那会不会在适应时间后，她便渐渐将其遗忘。而后，她曾日夜等待的门外，将永远成为一个谜。
不行，她告诉自己。现在的她不想那样。
故而她分外珍惜一个倾诉的机会。
“我很好啊。”她答道。软硬适中的靠背很舒服，她绽放的笑容发自内心， “今天真的很开心！”
“还担心会给你留下不好的回忆。”他似乎松了口气。洗碗机还在运作，李梓辰往那边侧目望了眼，拍拍膝盖准备起身。“回去了吧？”他问。
他们把门窗再次检查一遍，熄灯，锁上门。
拧灭的油灯被放回了门廊靠外的位置。夜里山风清澈，没有想象的那般冷冽。夏晴雪想这大约是屋前那一大片竹林的功劳。竹叶簌簌，虫鸣几声，不同于夏天的树林，同样引人注意的响动，在秋天化作了平添安宁的存在。
脱离发带的发丝在飘摇中感悟善变的风速，它们擦过敏感的耳廓，亲密地传递与自然交换的信息。
提灯的身影入了有心人的眼，成了一张值得珍藏的定格。她习惯地转去看已经上锁的门，在找到理由前，手已经覆上哑光的把手。微凉的铜质感，还残留着上一个触碰者的温度。
月亮被路过的云层遮挡了大半。
“啊——回去要干活了。”
半空扬起一阵扫叶声，心里话不小心溜了出来。她急忙回头，果然——李梓辰正注视着。
糟糕，是不是得意忘形过头了。自我反思的大片声讨文字在心里滚过，她急忙解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可以帮你。”她却听到。
“真的不是。”她必须说明，“就是玩得欢了，感慨一句。”
李梓辰也表达了信任，并表示：“我帮你洗杯子。”
“那些也是，要交给洗碗机的作业。”夏晴雪做出“请”的姿势，示意他继续前行，“你在‘榭慢’放下我，自己先回去休息噢。”
她知道不管今天或明天，他都不比她轻松。
李梓辰意外地不再固执己见：“你也注意不要忙到太晚。”
“不会的。”夏晴雪信心满满，就差翘鼻子了，“对于今晚要备好的食材和点心，我可是有严格的计划表的！”她笑着报备，“要是太晚的话，今晚我就先去自己那边了。”
心中异样骤升，李梓辰暗叹一下，随手抓起点什么将空洞重新填满。
“嗯，那样的话给我留个信息吧。”他说。
“okay！”
从竹林穿去了更平整的登山道。
“晴雪你为什么会选择开一间咖啡馆？”李梓辰问。
“哦——这么突然。”
“突然想问问。”
山谷传来悠长的鸟叫声。夏晴雪盯着前方看不出迷茫的步伐，细细想了想。
“如果你有期待什么的话，那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她踩着地上的树影，直言道，“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单纯想这么做而已。”
“‘榭慢’已经有两年了？”
“刚过第二年。”
“挺不容易的。”李梓辰扭头来，说道，“能在靠近中心的地段把一家店经营得有声有色。”
夏晴雪呵呵笑，提醒道：“店还小呢，可不经夸。只是一间……很普通的咖啡馆。”她不露痕迹地慢慢往路中间走去一点，说道，“我们在某些方面挺幸运的。不济的一两次都侥幸挺过了；而且，还能有茶碗爷爷的帮忙。”
相似的问法在记忆的脑海一闪而过，她偏头看向对方被月光照亮的侧脸，问道：“你是不是在想开店和茶碗爷爷的关系？”
李梓辰答说不是。
“哈哈，那是我擅自揣摩了。”夏晴雪拢了拢外套，回忆着说，“鹿朝玥这么问过我，说这个店是不是因为爷爷喜欢喝咖啡。”她仰起头，树影间婆娑的月光跳进了她眼里。同一轮月下，他们恍若能因共享什么而变得亲密。“我的目标才没那么伟大，茶碗爷爷自然也不需要我这么做。”夏晴雪轻声道，“他们费心教养让我珍惜有限的生命，学会爱与被爱；我自然也要努力为自己而活。”
李梓辰回头。他们停在距离彼此三步远的位置。月光仿佛格外偏爱眼前之人，自己只能走运沾得几片碎光。
这些涂绘在他们身上的美丽之物，能不能永远不褪色？
垂在两侧的手因渴望而成拳，又因有所领悟而渐松开，李梓辰笑了。无奈，被牵着鼻子走了。静待女子跟上，他说道：“回去后想喝一杯肉桂茶，如果不麻烦的话。”
“乐意至极！”夏晴雪说。
“打包。”
“只要你喜欢。”夏晴雪迈出一步，他们继续往山下走。“下次挑战，请放心叫上我！”她俏皮地左右摆了摆身体。
“你也是。”
“是什么？”夏晴雪问。
“比如——当你想到什么可能让你变化的，或者你想去做什么，也请告诉我。”他们再次相继停下脚步，李梓辰又一次转向她。像极了一小出拙劣但有在努力完成的新手木偶戏。
夏晴雪拨弄着牛仔外衫上的排扣，磕磕绊绊地问了出来：“我说……李梓辰，这可能又是我误会了，不过今天我们来——莫不是为了——交流病情？”她暂且“捂上”双眼，不再尝试去读取什么。“你看就像模考前，老师看我们太紧张，特意带我们去玩半天……那样。”这样表达应该没问题吧。她把外套收紧了一下，道，“就在刚刚，你给我这么一种感觉。”
虽然很自大，但推论未必不合理。对于实用主义来说，互相协助确认成果，尤为重要。
李梓辰的笑像蜻蜓点过湖面，“已经不是了，就在刚刚。但我希望你可以再放松点，随时找我商谈。”
“我只是想，你也有自己的烦恼。”夏晴雪说。
李梓辰想起那天老人对他说的话。
“如果你意向结束这段关系，不用担心她会自暴自弃，那孩子是能好好照顾自己的人——我自然不是生气，也不会谴责你什么；而就算你要她留下，小梨也未必理解你那样做的意义。”
“大概她最后还是会尊重你的做法，因为她认为两样是没差别的。”
以及另一日——
“嗯？我理解啊，既然假结婚比婚约更彻底，那我们选啊。既然下定决心了，那就选择药效最彻底的。”
“啊，谢谢你这么为我着想，李先生。”
“我确定没问题，本来婚姻就不属于我人生必须的选项，不过我希望结束那天我们也能够利索干净，往后彼此都能不受牵连，不后悔……”
如茶碗老人所说，她是个不会求助的人。
李梓辰轻轻叹了口气：“我好像知道……你大概就是这么一种性格。”
不想用“有意识的回报”这种方式带偏一段关系，不愿滥用别人对她的好，即使根本达不到那个度。“也许我对你的过去一无所知，但你的近况应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至少……我们明明在一起，你什么都不和我说，我就这么靠不住吗……”他说着，感觉到一丝颓丧。
风又吹起，飘起的发丝闪着细碎的光，像黑夜的宝石。
夏晴雪把头发挂到耳后，说：“我不想让你为我太费心啊。”她以前从未发觉，原来李梓辰有一双会言语的眼睛，它们仿佛在控诉：多说一点，你再多说一点……再说，你再说！
大概是因为夜里有些冷。
“‘假如我是一个男生’？你认为我该试试？”她问。
李梓辰摇摇头，“像一个算式有不同算法，我的和你的不一定一样。”他其实是足够耐心的，“至少现在……我就在你身边。每次交给自己‘全部’的话，哪天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就会钻牛角尖的。”
哇，他好像不知不觉间说出了厉害的话。在夏晴雪印象里，他们有这种交谈还是第一次。像秋日的绯红染上了麦穗，捧在手心留下了暖烘烘的温度。身经百战的样子。
“我回去……想想。”夏晴雪看着他 ，像好友之间玩笑般斜了他一眼，“笑什么？”
“没啊。”他摆摆手，边笑边转身，“回去吧！”
“哦。”夏晴雪说，“那跟上吧，瓦里奥！冒险开始了！”（*）
“前进！克诺比奥队长！”（*）李梓辰配合地举起拳，虽然语调像迫于配合般毫无波澜。他说完扭头来看了眼夏晴雪，扭回去，又回来看了眼，然后一个人偷偷笑起来。
“干嘛！”夏晴雪问。
“……队长。”他笑眯眯的。
“啊？”
可李梓辰似乎是不打算告诉她了。他转移了话题，“你的头发，和原本的比起来，会有一点弯呢。”说着指了指自个儿的脑袋。
“对哦，我也发现了。”夏晴雪松了松发绳，想说将扎绑的头发拉到肩膀，拉到一半干脆拉掉整条带子。她是属于头发比较多那类人，散开的头发蓬蓬的，朝里微拱。
“不过该说这才是原本的样子，其实我有点自然卷哈哈……之前做了头发，看不出来吧。”她用食指绕了圈发尾，垂眸看了看，语气流露出孩子气的得意。
李梓辰倒也不反驳。
这么说着，夏晴雪猛然想到了什么。“完了，李梓辰……”忽然之间她又变得慌里慌张，“我变成男的头发就回到了初始样，那你说……你说，我难道原来是……竟是个男的？”本该反常的事，如今是让她越想越觉得对劲。她双手捂嘴，低呼道，“怎么办，我可能就是个男的……”
这下，她看出对方是不想辩驳。李梓辰整张脸都写满了无语，只有眼珠子朝下对着夏晴雪。他思来想去可以从哪个角度给出一个不带攻击性质的回答，结果最后一秒破防。他捂着笑，示意这个“大聪明”跟上前行。
“你笑我！”夏晴雪自然而然地控诉。
“没有啊。”男人却展现了骨子里恶劣的一面，“没有，队长。”
“你才是，大聪明。”夏晴雪总算听清了那个称呼的含义。
隐匿的星星闻声而来，扬着风和云制成的小袋子，“呼哇呼哇”地收集着地上人间的笑声。
可没几步走前头的人再次停下。循着他的目光，夏晴雪看见右侧林木后有一片露营地。今夜有人支起了帐篷，朦朦胧胧的萤光照出模糊的人影，未寝，坐在冥想的姿势里。
细听，被星光收集的万物铃声里，还夹藏了轻灵的溪水流声。
“难道说，当时是在那里野炊？”夏晴雪心有领会。她张望着找寻入口，脚已经先一步行动起来。“我们去看看吧。”手指也大摇大摆地声张方位，“看那棵树还在不在。”
“该回去了。”嘴上这么说，拉不住她的李梓辰还是不得不跟上。
“就几分钟，”夏晴雪回头笑着眨了眨眼，“看看就走。”
李梓辰真是拗不过她。他认命地笑，偏了偏脑袋告诉她正确方向：“那边。”
地毯草铺满的地表，在触到鞋底的同时，向你抱怨了一通喉干程度。说不定快下雨了。夏晴雪望着天空，薄薄的白云像鳞片相连，说不定真是在为秋末酿一场送别的雨。
树木高大茁壮，早已超越了二十年前的模样。
把夏晴雪带过来的李梓辰看上去既无奈又别扭，又被一股微妙的感情牵引着，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抚上表面粗糙但摸起来光滑的树干。仿佛就差一句正确的咒语，隐藏在树木里的门便会开启，带着他们回到过去。
“啊，这里，李梓辰摔倒的地方。”夏晴雪蹲了下来，抬头比了比最近那只树枝的高度，然后低头，手掌轻轻放在了土地上。硬硬的，刺得掌心痒痒的。
“不知道那只蛹化蝶了吗？”她蹲着看向李梓辰，讲话时露出两颗可爱门牙。
“不知道呢。”李梓辰说，“应该会吧。”
夏晴雪赞同地点点头，撑着膝盖站起来，拍了拍草尖挨到过的屁股，再次扬起头。“那是差不多在那里？”她手指着侧上方，“蝴蝶的位置。”
李梓辰也跟着向上看，手支着一边手肘似是在沉思。“是那里才对。”他往更偏外面的位置指去，接着又走到那边，像与什么重逢似的温柔地笑了，“是这儿。”
“嗯？”夏晴雪跟过去，有些疑惑。“这棵树……”她歪着头独自整理思绪。
他们站在另一棵树下。
他们站在两棵树肩搭肩的地方。
树叶间细碎的缝隙拼凑出没有染污的晚空，树影绰绰，在碎落的月色下摇摆。听不到一丝噪音，隐形在山岭中能互相感染的是生物使生物发出的笑声。
“是这棵树呀。”突如其来的豁朗浸没了夏晴雪。
原来是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