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电梯,三人并排站。

    魏识理惊讶一瞬,礼貌打了个招呼,转而还是专注于祝青玉的病情。

    程玄度照旧伪装着透明人,可环在肩上的手,却没有收回,彰显着存在感,和一点安全感。

    不知道是不是电梯不算稳,心跳突然好乱。

    就连思绪也陷入了挣扎的漩涡,执拗于那个无解的命题。那身在同一皮囊里的不同灵魂,究竟是哪一个更占上风。

    是那个不得不仓促逃离的白芥,还是被看透了窘迫,小心对待的程玄度。

    人的气场是明显的。

    程玄度小心打量着身边的男人。

    虽然他看起来依旧平静,还能时不时和魏识理聊天,开点玩笑。可他整个人,却处于一种诡异的低气压,像是生气,像懊悔。

    “你们怎么没一起来?”魏识理随后问。

    程玄度正要解释,许弭却先给出了理由,“玄度在画室,我在公司。本来我是要去接她……”

    “那么紧张干嘛,查岗是玄度的事。你小子给我好好的,别给人惹麻烦。”

    两人都听懂了魏识理话中的暗示,一个比一个尴尬。

    魏识理的力气不小,早几年带许弭,不像带侄子,像是带儿子。习惯了以后,下手也没个轻重,用手肘捅了许弭一下。许弭险些失去平衡,虚搭在肩上的手失去控制,不小心下坠,彻底扣住了肩头。

    掌心下的身子顺势紧绷。只当她是排斥接触,许弭快速收回。

    好在电梯适时停下,魏识理也没再问下去,先一步出去。

    程玄度跟在身后,出电梯时,又听到了那句讨厌的“抱歉”

    万幸祝青玉没有大碍,是常年高血压,最近又忘了吃药。但还是把几个晚辈吓了一跳。

    到病房时,祝青玉因为疲惫已经睡着了,王姨在一边守着。

    许弭一直情绪不佳,三人都以为他是惦记祝青玉,轮流安慰他,魏识理自然是其中的主力。

    “好了,别内疚了。什么时候见过你小子这副模样,赶快给我打起精神。不然一会儿你外婆醒了,人没病倒,却要心疼死了。”

    许弭勉强扯了扯嘴角,笑得难看。手机被把玩的快要发烫。

    确定外婆无恙后,心里惦记的,已然是另一个人。

    又或者,一直都有惦记。

    她经常熬夜,喜欢喝冷的,吃外卖,重油重盐,总是不健康。她刚才手按着的部位,只是普通胃疼也还好,如果是……

    根本不敢细想。

    以前听到过尹郁离几人聊天,煞有其事的排列着孤独等级。其中有一条就是一个人去看病。年轻的女孩们狠狠共情,说得一个比一个惨。度止珩在一边装着贴心大哥哥,顺便博了一波好感。他那时只是觉得很可笑。

    可现在,一旦有了参照,一旦有了可以代入的人和事。过去所有的普通,简单,都在一瞬间被慢慢放大。情绪被按在了显微镜下。

    那个女人虽然看起来强势,但也不过是个小女孩,也不知道会不会害怕,万一很糟糕……

    许弭心中一惊,快速把这个想法丢了出去。

    她会长命,会安稳,会平安。这是他的祈愿。

    “许弭?许弭?”

    魏识理唤了两声,见许弭没什么反应,“啪——”地一掌狠狠落在了许弭后背,成功唤醒。

    估计要红了。程玄度默默心想。

    “你去问问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许弭点点头。出门时,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如今心里惦记着另外一件事,也无瑕顾及太多。但他怎会看不出来,小姨是想单独和玄度谈谈。

    到底,又亏欠她了。

    “别紧张,按理来说,那晚我也该过去,不巧出国谈生意了,只能遗憾错过。没想到初次见面是在这种场合。”

    “我该主动拜访小姨的。”声音控制的恰到好处,轻柔,又不会太小心翼翼。

    “无碍。”魏识理地目光落在程玄度的左手上,五根手指光滑细腻,本该戴着婚戒的位置却是空的,连个痕迹都没有,心下了然,“玄度,你对许弭,有没有感情?”

    敏感的话题,魏识理的眼神却是坦荡的。

    接触过一次,心知魏识理没有恶意,只是有时候选择的方式比较直接,但并不讨厌,相反,还是她很喜欢的那种长辈。

    可是,她的回答,注定要让魏识理失望。

    停顿片刻,缓慢地摇摇头。

    心底却有一闪而过的悲伤,像是浩瀚星夜下突然划过的一颗流星,并不是万分偶然,只是捕捉时却要讲究机缘。而碰巧。这次什么都没有抓到。

    好似错觉。

    魏识理却松了一口气,“也好。”

    似乎觉得这句话不太对,魏识理整理了一下头发,温声解释,“联姻夫妻都这样,很难好好走下去。知书姐是这样,我的父母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所以……”

    “我并不对你们的婚姻抱有希望。倒是许弭……似乎挺重视的。”

    重视吗?程玄度在心里发问。

    应该是重视的吧,不然也不会在给出承诺后,又妥协。不然也不会这样扮演着两面角色。可他到底有什么目的?看不透,摸不明白。

    “许弭可能有点过分。”魏识理反复思考着措辞,最终给出了如此保守的一句,“他太有自己的主意。从小什么事都自己做主,和许家人并不亲。当然,和我也没那么亲,他什么事都喜欢藏在心里。”

    魏识理看出了程玄度的诧异,浅浅一笑,继续道:“我不是来让你包容他理解他的。只是觉得,这些事有必要让你知道。如果幸运的话,你们还是要一起走上一段。”

    “知书姐当初是联姻嫁到许家的。华盛的一言轩知道吗?那以前是知书姐的,现在属于许家产业下的一部分。母亲的画廊也和许家挂钩,那些都是他们的心血。如今我虽然经营着我的事业,但终究还是无能为力。我想许弭就是为了这一点。当然,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那孩子很苦。你应该也听说过吧,许弭是个早产儿。早产了一个多月,从小体弱,好几次,我们都担心他活不下去,但他就像一个奇迹,挣扎着,到了现在。”

    程玄度静静听着,心里紧闭的门缓缓开了一道缝隙。怎会不懂魏识理的意思,刻意做了防备,但还是,忍不住脑补出了一个小小少年,倔强生长的模样。

    原来那天,他没有骗她。

    “抱歉,不留神就说了这么多。作为长辈,我很愧疚没有帮到你们。但是……作为许弭的小姨,我还是希望你们可以好好的。如果真的没有缘分,也没关系,到时候……”

    “我知道,”程玄度低着头,心情却是意外的沉重,“他给我尊重,我也会给他尊重。我……”

    “你们怎么在这里。”

    许弭懒懒散散地声音传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快速调整表情。

    许弭的目光在程玄度身上转过,重重落在了魏识理身上,“外婆没什么事,但我觉得有必要再观察几天,下周出院吧。”

    说话时,他调整站姿,背对着程玄度。

    以至于,她并没有看到许弭看向魏识理的眼神中,带了一点审视意味。

    魏识理有点无语,太知道这臭小子在打什么主意,保不准是在责问她。为什么要支开他,和他的妻子都聊了什么,有没有为难她。

    两人有没有感情有待确定,但肯定的是,许弭已经把她归属到了自己所有的范围。

    就像是小时候送给许弭的礼物。他虽然不喜欢,但只要是他的,就不允许别人染指,多看一眼就不行。是从小养成的抵御姿态。

    ……

    魏识理的话还盘旋在脑海中。一路上,程玄度都在追寻细节。车行驶了将近十分钟,才想起忘了告诉许弭要把她送到哪里。但看路段……

    应该是去往南林区。

    “小姨没为难你吧?”许弭突然问,“别担心,小姨说话直,但没恶意,别往心里去。”

    程玄度偷偷观察着他的侧脸,缓慢憋出了一句“没事”

    倒不是为了配合人设,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迷茫,和不知道要说什么。

    明明,他的表情看起来更差。心事重重,还有空隙来照顾她的情绪。

    这种发现,就让人很烦,她不该心软,也不能心软。

    “以后,多去看看外婆吧。王姨说,外婆总是偷偷把药停了,并且心情……也有点糟糕。虽然这种猜测不太好,但我总觉得,外婆好像在故意这样做。”

    努力把心思拉到了正途,那个平时话不多的女孩,难得做了一次分析,“之前我的外婆也是这样,因为一直见不到我,就用了这种伤害自己的方法。”不确定许弭介不介意拿两个人的外婆做对比,几个关键用词被遮掩了下去,开口有所保留,仅到了委婉建议的地步,“我们,还是有空多去陪陪外婆。我的外婆……一直是我的心结。”

    那一次没来得及见面,就是永远的无法见面。

    她懊悔了很久。

    “谢谢。”许弭说得很郑重,“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程玄度摇摇头,“我也该谢谢你。”

    到了南林区。许弭没有下车的意思,正合她的心意。

    程玄度轻快下车,挥了挥手告别,刚才还微笑安慰她的男人,一个加速,车子已经绝尘而去。

    没有一点留恋。

    哪像上个夜晚。

    区别对待。

    又一次在南林区过夜。

    万万没想到,之前预防万一的工具,竟然这么快就用上了。

    去掉了假发,装了太久的淑女,实在疲惫。连打扮的心情都消减了三分。随便换了件宽大的衬衫,手机里,那个暂时开了免打扰的,属于白芥的账号,竟然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

    大部分都是出自许弭。

    他似乎很生气,也很紧张。

    那条告别短信,大概是在他们一起进入病房时发送成功的。被魏识理支开去问医生并不会太久,那会儿……他应该去寻找了那个注定找不到的落跑女人。

    他的消息,从[你去哪了?你还不舒服,听话,快回来做检查]

    到[快接电话]

    再到……

    [是害怕抽血吗?不疼的,我们可以先做别的检查]

    中间的几次催促和担心,都没有让她很颤动。把心狠狠揪住的,是最后一句:

    [你是故意的]

    从这里开始,他没有再发消息,倒是又打了两个电话。甚至,在刚刚,把她送到家后,又拨打了一次。

    没有心的女人,下意识的反应,竟然是……他的动作怎么这么快?以及开车打电话也不怕不安全。

    最后,才是铺天盖地,快要把自己淹死在情绪海滩上的心虚。

    几番思虑,还是没有回电话。

    要错开点时间。

    惦记着留在陶喜那里的东西,程玄度给福年打了个电话,要她去趟S17。

    福年刚玩过一轮,正在中场休息,接到她的电话,瞬间来了精神,“姐姐,你这是怎么了,许弭竟然把消息都发到我这儿了,还问是不是我带走了你。啧啧,那语气,好像你已经入土似的。”

    “……你怎么回复他的?”

    “我当然说不是啊。开玩笑,听他那语气,我要说是我,恐怕他就上门来找我要人了。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啊?”

    “一时说不清。你明早来接我,我明天……”

    “有见到白芥吗?”

    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人,语气很冷地问。

    而正在和当事人煲电话粥的福年太过沉浸,被吓了一跳。尤其声音的主人,还是另一个话题中心人物,反应过大,就连手机都丢了出去。

    “抱歉,无意打扰你。我只是有点担心她。”

    许弭弯腰捡起,出于礼貌,甚至把手机屏幕反扣递了回去,大概是不小心按到了音量调节,大概就这么凑巧的,恰逢一首歌结束。

    他精准捕捉到了从手中传来的,熟悉的声音。

    听到那一声巨响,惦记福年安全的程玄度,还在急切地追问,“你还好吗?”

    说不出什么心情,大概想要丢下所有礼貌和克制。

    在福年诧异地表情里,许弭镇定地,把手机放在了耳边。

    他一字一句地开口,确保对面的人能够尽数听见,像问责,像遗憾,像自嘲,像抱怨。

    “白芥,你在故意躲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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