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一处外宅。

    南边一屋内,古朴的木窗阳光洒落,屋内陈设简单,西面整整一墙的药斗。

    角落一排炉子。

    炉子上放着几个药壶。

    此时其中两个正噗噗噗冒着白气,整个屋子都充斥着浓浓的药草味。

    药斗墙的前方两尺处,有一长长的书案,书案左侧一书箱。

    箱子里除书外,另有一方砚一管笔,以及几个小瓷碗摆在书案上,样式素雅,芳华内敛。

    书案的最右侧,一头戴毡巾的灰衣少年正慢吞吞地捣药,时不时瞥向小炉上的药壶。

    咄咄咄,咄咄咄。

    屋子里安静得只有捣药声。

    少年捣药的手一顿。

    终是受不了灼热的视线,抬头看向对方,语气有些不耐。

    “能别老盯着我成吗?”

    “不成。”

    声音的主人眯着一双杏眼,笑意盈盈,清脆娇软的嗓音。

    有些勾人。

    杜羽眼角一抽,立刻别开视线。

    看不得,看不得。

    养了三个月的乌禾,面色好转许多。

    她身着青衣,坐在屋子中央的一小案几后,托着腮,眉眼弯弯,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这模样,这神色。

    待年岁再大些,换个道行浅的,便容易被这祸害惑了去。

    不过,杜羽对这厮知根知底,见这神情,心感不妙,只当没看见。

    杜羽低头愈发卖力捣药。

    乌禾也不语。

    她换只手托腮,抿着唇,眼珠子转了两圈,不知在想着什么。

    偌大的屋子里只有“咄咄咄”的捣药声。

    捣好药,杜羽起身走到角落,打开其中一个药壶,倒入些许,复而盖上。

    转身抬头,看向墙。

    这面大墙,少说也有上百个药斗。

    杜羽抬头细细查看,找准位置,搬来木梯,爬上取药。

    他左手拎着三根绳,绳下拴着一个小银盘,右手扶着木梯。

    小心翼翼,一步一节。

    见人上了高处,乌禾樱唇轻启,秋水剪眸,万般柔情。

    “杜毛毛……”

    杜羽脚一滑,险些从木梯上摔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迅速找好药草所在的药斗,拉开掂量装好,蹭蹭蹭地从木梯下来。

    回到书案,将银盘内的药草一字排开,左手拿起瓷碗右手摸出柄小刀,开始在药草上切起来。

    他边切边咬牙道:“乌禾,你少跟我来这套,有事你跟田家说去,我没功夫理你。”

    “我找不到田妧。”

    乌禾目光幽怨。

    杜羽:“那就多找几处。”

    乌禾:“我都找了。”

    乌禾接着道:“我找了正堂、客堂、左室、歇房……”

    乌禾扳着手指继续道:“还有东厨、雪隐、耳间……”

    乌禾两手贴在案几,下巴压在手背,一脸委屈。

    “就是找不到啊……“

    神色凄惨,哀哀切切。

    宛如家当被夫家赶出家门,受尽白眼,无家可归的深闺怨妇。

    “妧妧,她在哪啊啊啊……”

    杜羽握紧手中切药草的小刀。

    这刀刃有些钝,杀人应该不够利索。

    嘎吱一声。

    屋子的门适时被推开。

    田家长女田妧风尘仆仆冲了进来。

    哀嚎被打断的乌禾眼睛一亮。

    田妧一袭黛色罗裙,腰间束以素色腰带,碧玉年华,高束着头发,利落飒爽。

    其神色匆匆,走路带风。

    掀起一阵尘土的气息。

    看样子是刚从外头赶回来。

    乌禾正想再开口,见田妧直接略过了她,几步走到杜羽面前,蹲下将怀里一团黑搁在书案上。

    杜羽切药草的手一顿,抬眼一瞧。

    一只幼猫。

    杜羽微微挑了挑眉:“有事?”

    田妧急急道:“快看看。”

    闻言,杜羽搁下小刀,一手轻轻拨翻幼猫的身子。

    猫的后腿上方,血淋淋的。

    一道小口,血凝结在伤口处,伤的有些时候。

    幼猫呜咽着,眯着眼,身子向后缩,想要躲避这只粗糙的手。

    颤了几下,见无法避开,猫头一拐,张口欲咬。

    杜羽收回手,面无表情,看向田妧。

    杜羽:“我又不是兽医。”

    田妧:“你又不是第一次当兽医。”

    杜羽忍了忍,看了眼猫,又看了眼田妧。

    终是认命地叹了口气,“这又是谁家的?”

    见对方妥协,田妧抬手摸摸后颈,轻咳了声。

    “原州通判二房的,方才回来路上正巧碰见,便顺手帮了这忙。”

    你倒是顺手。

    杜羽心下诽谤道。

    他开始琢磨怎么救猫。

    这已是田妧拿来的第三只猫。

    近日原州忽然兴起一阵养猫的风潮,猫多了,病的也就多了。

    田家大小姐闲来无事,就爱在外头助人为乐,身为从王都回来暂住此处的大夫,便是小事,也随手接了。

    既是要处理幼猫,便没有手处理别的事,杜羽将瓷碗递给田妧,指挥道。

    “拿去,倒入左边数第一个药壶,加些水,半个时辰后给她服下。”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屋子中央瘫成泥状的乌禾忽然被点名,身子一直,眉角微蹙:“又要喝药啊?”

    田妧在屋外,便知晓屋子里还一个人,只是方才心思全在幼猫身上,一时没理会。

    她听闻此声,转头,见乌禾的面上与受伤的幼猫神情一样。

    田妧以为乌禾病加重了,快步走上前,一手端着碗,一手摸摸乌禾的额头。

    “怎么在这?又发热了?”

    乌禾摇摇头,十分乖巧。

    “她好的很。”杜羽冷不丁地飘来一句,“不如一直病着,还消停些。”

    田妧回头瞪了杜羽一眼,忽觉手被拉住,见乌禾两手拉着她的一只手,眼睛亮亮的。

    “妧妧,跟我回王都吧。”

    话音刚落,田妧神情转而严肃:“不行。”

    乌禾神色未变:“你瞧瞧,我身子快好了,总归是要回去的。”

    乌禾晃晃脑袋,冒出一串嘎吱的声音,又甩了甩左臂,浑身上下蠢蠢欲动。

    同三个月前判若两人。

    田妧定定看着乌禾,忆起此人昏迷后刚醒的模样。

    那日傍晚五殿下将人抱来,翌日田妧接到家主传话,匆忙赶至厢房,见乌禾靠坐在榻,正看着屋子的一处,有些出神。

    当时正是午后,阳光正好。

    光从窗透纸而入,榻上人面色苍白如雪,乌发两散流淌过尖尖的下颌,半张脸逆着光,如新月生晕。

    察觉田妧的靠近,乌禾收了神,缓缓转头,杏眼幽幽地看着田妧。

    这小孩本就瘦,现更甚,白色的里衣下空空荡荡,消瘦的令人心疼,眼窝深陷,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也失了往日的神采。

    似是被折了的空谷幽兰。

    再瞧瞧此刻。

    能吃能睡,面亦红润不少。

    恢复的倒是不错。

    “此话不假。”

    那头杜羽又来一句。

    “田小姐,劝你早日和家主商讨,小天师总归要回去的。”

    乌禾笑嘻嘻看着田妧,假装没听见。

    杜羽说的也实在。

    一来他嫌吵,二来他也想回王都。

    若不是五殿下在,且君上对道门十分重视,也不至于从太医署挑了他千里迢迢赶来医治,省了殿下和天师带伤奔波之苦。

    好在田家家大业大,宅子众多,找了这么一处草药齐全的屋子,他平日边研习药典边给天师配药,东升西落,转瞬即逝。

    而后他为乌禾诊治时发现,此人自醒后伤势痊愈较常人快,个把月的调养,左臂便已恢复如初。

    之所以一直没回去,田妧平时大大咧咧,不爱女红,同原州城里闺中佳人大多相处不来,对这位王都来的小天师倒是一见如故,平日嬉笑玩耍,言语间丝毫看不出二人相差好几岁。

    田妧的不舍是其一,至于其二......

    杜羽眯了眯眼,用布将手中小刀慢慢卷起。

    他回想起来两个月前,路过田家一凉亭,在桥边树下,无意间遇上小天师和五殿下。

    这五殿下也是从匪寨救回来的,比小天师要早些时日,当时他还未启程,听闻送回田家时,模样比小天师还惨,如今也基本痊愈。

    他本想转身离开,刚提步,听见几丈之外的五殿下气急:“可他轻薄于你!”

    轻薄?

    他收了脚,继续隐于树后。

    “逢场作戏罢了。”小天师的声音温软,似在抚慰,“殿下出现本是个意外,有他在,殿下才能早些回到原州。”

    “那又如何?若不是他无能,又怎会受如此屈辱!”

    五殿下似想起了什么,话中恨意更甚。

    “不过是一匪窝,却费了如此时日,宫里寻常侍卫出手,便能将那些畜生凶徒斩于刀下。”

    “此事似有隐情,或许并非面上这般容易。”

    “阿禾可是在为他说话?”

    “毕竟是君上的人,若殿下随意处置了,难保君上不会怪罪。”

    少女声音愈发低微,“阿禾只求殿下平安,莫要再惹君上生气,那些伤痛若是能替殿下承了,阿禾便也心安了。”

    “阿禾……”

    年轻皇子有些感动,语气骤然软化下来。

    见眼前娇美的人儿杏眼蒙上一层水雾,心下又陷入几分,正想开口,又听少女话中隐隐带着哭腔。

    “都是阿禾拖累了殿下,殿下熟悉水性,在河上本可以一人先行逃离……”

    “好阿禾,这与你何干?偷偷出来的是我,要拉上你一同走水路的也是我,父皇若有责罚,一力承担便是。”

    “真的?”

    “当然。”

    杜羽听不下去了。

    此人哭的虚伪,偏偏很多人吃这套。

    他暗自摇头,转身想走,五殿下声音传来,他脚下又是一顿。

    “至于那人。”

    五殿下话音一转,再次染上冷意。

    “阿禾莫要再去看望,就在此处好生休养,待我先行回宫,探探父皇口风,定不会让你受到责罚。”

    少女的啜泣声微顿,随即轻轻“恩”了声。

    待二人走后,杜羽从树后缓缓走出。

    他一手抚着下巴,若有所思。

    他来田家一段时日后,一日取新药,走小道路过一柴房,隐隐闻到一丝腥味。

    他小心走进柴门,透过缝隙,见里头地上一人,衣袍早已被血染浸,趴在木板上,披散的头发遮住眼睛,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一旁的地上散落三个瓷瓶,盖子不见,显然里头的伤药已然用尽。

    而这些装有伤药的瓷瓶……

    不正是方才那个哭的梨花带雨的家伙向他讨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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