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3年,原山镇。

    去原山镇中学报到的那天,我睡过头了。

    我惊醒后,急急忙忙地下床脱下睡衣,换上一件白色带有印花的短袖和一条休闲的运动裤,换好衣服,我打开房门跑出去,老妈看到我乱七八糟的头发,连忙道:“你看你,都要开学了,还睡过头了,快点刷牙洗脸,一会儿我和你爸送你去学校。”

    我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也不知道你昨天晚上在干嘛,我都让你早点睡觉,你还给我睡过头了,新学期报到这天要是迟到了,多丢人啊。”女人为母以后,总会有说不完的话,她们通常把这种带有教育性的话叫做家庭教育。

    在这样的熏陶下,耳濡目染,每当老妈教训我的时候,我都能猜到她将要说的话,包括她的神情和姿态,我都能幻想到。

    我走进卫生间,快速拿起牙膏,扭开盖子,胡乱放在一旁,结果盖子长脚了,滚到地上去,本来时间就不够,这盖子还给我添麻烦,我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蹲在地上找盖子,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我捡起盖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洗漱台上,怕它又掉,还多看了一眼才放心。

    脑袋还在发昏的我挤牙膏的时候,没收住手,一不小心把牙膏挤出牙刷的长度,还有半条牙膏垂在一侧,牙膏里有亮晶晶的粒子,看起来像条鼻涕,有点恶心。

    因为怕开学第一天就迟到给同学留下不好的印象我把水龙头扭到最大,端起我的紫色牙杯在下面接水,水太大反而接不满水,我只能把水开小,灌满水后把牙刷往牙杯里戳了戳。我一边刷着牙一边看着镜子,内心暗暗练习自我介绍的台词。

    “大家好,我叫陈舒望,耳东陈。今年13岁,喜欢画画,写作……”我对着镜子,满嘴泡沫,练习着昨天晚上编排了好几遍的台词,明明昨天落款的时候胸有成竹来着,可是一说出口,羞耻感油然而生,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果然我还是适合做一个无名小卒,这种抛头露脸的事情,真的不适合我这种胆小如鼠的人。

    我耷拉着脑袋,不知不觉沉浸在苦恼的江河中,拿着牙刷的手,不小心滑到脸上了,一道泡沫痕迹印在一边的脸颊:“啊呀,这样的自我介绍好傻,这种话怎么可能说得出口,而且万一忘词了,肯定会很尴尬的,想想就可怕,不想开学了……”

    “舒舒,你还在自言自语什么,快点,要不然真要迟到了。”老妈又在催我了。

    我简单漱了一下口,抹掉脸颊上的泡沫,朝外面喊了一声:“好的好的,我马上就好了。”

    我又用手接了一把水往脸上一泼,揉搓了一下眼睛和鼻峰,弓着腰拿毛巾随便擦了一下脸。回到房间后,我快速梳了梳头发,穿上袜子,拿起书包准备关门,但强迫症让我又打开了房门,往房间看了一圈,确认自己没有忘记重要的东西,然后关上门,下楼,坐在玄关处换上一双酒红色的帆布鞋,打了个蝴蝶结。

    穿好鞋,我深呼一口气,又长舒出来,撑着膝盖站起来,抬起手看了一眼腕表,“爸妈,我准备好了,什么时候走啊?要来不及了。”

    “来了,来了。”老妈背上她的小皮包匆忙跑过来,坐下换鞋,“你爸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你先去车上,我换好鞋马上来。”

    “好。”

    *

    到了中学的大门,人特别多,很多新生都有父母陪同,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对新学校无限憧憬的笑容,我却苦着一张脸,满脑子自我介绍。我和老妈一起开门下车,老爸找了地方把车停好,然后我们一同进了学校。找到我所属的班级,我往里瞟了一眼,教室里很热闹,大家有说有笑,聊得很欢快。

    老妈说:“进去啊,舒舒。”

    “爸妈,我……”那时候的我很胆小,尤其升学要到新学校念书,环境陌生,同学陌生,一切都是陌生的,我更加不知道该怎么从容面对这些陌生的面孔。

    不是很懂人际交往,又很内向的我不敢迈出一步,和他们僵持在走廊外面,低着头,身体微颤。

    “别害怕,你已经长大了,是一名初中生了,抬起头进去,和同学多说说话,没什么大不了的,同学又不是老虎,多交几个朋友,老爸相信你可以的。”老爸弯着眼睛,拍拍我的肩膀,“你看里面不是有很多同学,他们也是从陌生开始的呀,你也可以试着和他们打招呼啊。”

    “可是……”我还是害怕,老爸对我说的话,并不能抹去我心里半分的胆怯。

    这时候,有一个男生走上前,低声询问:“同学,你是我们二班的吗?”

    我闻声抬头,眼前的这个男生长得有点白,生有一双狐狸眼,鼻尖的痣吸引了我的注意,好特别的痣,又往下看了看,嘴巴上也有一颗淡淡的黑痣。他的五官很精致,但脸有些肉,很符合这个年纪的少年,五官没有完全长开,头发长的盖过眉毛,眼睛若隐若现。

    “对,我们家舒舒是二班的。”老爸替我回答,“同学,你也是这个班的吗?”

    “嗯,叔叔。”余光里我看到他笑了,笑容甜甜的,“你们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没有,就是我的女儿她胆子比较小,性格有点内向,开学第一天有点害怕。”老爸说。

    “这样吧,叔叔,把她交给我吧,我带她进去。”他说。

    “那太好了,麻烦你了,同学。”老爸感恩戴德地抓住他的手,“那我们先走了。”

    “舒舒啊,跟这个同学进去吧,爸爸妈妈先去上班了,有事给我们打电话。”

    “舒舒,放开点,别太拘束。”老妈说。

    我感觉我快要哭了,明明不是生离死别,却整得有那种离别的伤感。

    爸妈走了以后,他带我进了教室,让我坐在他里面那个靠窗的座位,“你坐里面,我坐外面。”

    他坐下以后,开始和我说话:“我叫金泰亨,你叫什么名字?”我在心里默念了一下他的名字:金,泰,亨。

    “我叫陈舒望……”我很小声地说。

    “陈舒望,耳东陈吗?”他问。

    “嗯。”

    “你怎么没有带行李?”

    我转过头看他:“什么行李?”

    “哦,就是我们这届军训要住校三天,所以要带行李啊。你不知道吗?”

    每次遇到棘手的时候,我都慌得不知所措,找不到方向,只知道干着急:“我不知道,怎么办啊?”

    “不要急,你先去给你爸妈打电话,让他们帮你买洗漱用品,像衣架啊,牙膏,牙刷这种不能少的生活用品,衣服也让他们准备几套,不用很多,反正也就三天。”他说,“我去帮你到体育馆买住校用的棉被。”

    他站了起来,抬脚要走,我拉住了他的衣服:“那个……到哪里去打电话?”

    “你跟我来,反正我也要下楼。”

    我跟着他下楼,他给我指了墙上挂着的座机,“这个就可以打电话,你先拿我的校园卡用一用,等会你的校园卡班主任会发给你的。我先去体育馆帮你买棉被了。”

    我打电话告诉爸妈要住校这事以后,他们赶忙给我准备东西到学校来,他们把所有用品放在一个大袋子里,老妈还给我带了早饭,我拎着大袋子走进教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吃早饭,吃着吃着倍感心酸,眼睛酸酸的。

    其实这样,挺没出息的。后来每次回忆起这段往事,感触都特别深,虽然只是一件很平凡的事,但至少我迈出了人生勇敢的一步。

    *

    军训的第一天,我就发现了,金泰亨的人缘不是一般的好,他跟班上很多同学都能打成一片,不论男女,我是打下江山的其中一部分,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我是底下俯首称臣的臣子。

    从他带我进教室的那一刻起,他好像默许了我这个朋友,走到哪都会叫上我。本来我还无法适应新环境,但是有他在前面开路,我没有那么紧张,那么害怕了。

    现在是军训的中场休息时间,教官和一帮男生围坐在树荫底下,几个男生探究着教官的过往,聊得不亦乐乎。

    金泰亨和一个女同学坐在另一边,拿着军训的帽子扇风,看我孤零零坐在最边上,他把视线落在我身上,叫了我一声:“陈舒望,过来。”

    我“昂”了一声,然后摸着脑袋慢慢地走过去,他一把拉着我手坐在他的旁边,我盘腿坐着,也摘下了帽子,学着他扇风。

    “她叫陈舒望,耳东陈。”他向旁边的那个同学介绍我,“她有点害羞,你和她多说说话。”

    “陈舒望这个名字蛮好听的哎。”说话的是个女生,我听金泰亨说起过她,她和金泰亨小学是一个学校的,名字叫俞幸,头发自然卷,偏棕色,皮肤有点黑,但看起来很健康。五官虽不是很精致,但看起来很舒服。

    “谢谢,我知道…你叫俞幸。”我试着回应她,说话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去抹脖子,笑容腼腆。

    “你听泰泰说的吧?”俞幸友好地笑着,“他走到哪都要把身边的同学介绍一遍,果然不出所料。”

    “这不是多给你介绍几个朋友认识认识,不是挺好的吗?”金泰亨说,“你是不是该给我点好处啊?”

    俞幸说:“什么好处,你可拉倒吧你。”

    我插了一句:“你们两个感情真好。”

    “我和泰泰是不打不相识,当时学校举办了春游活动,我和他分到了一组,中午吃饭的时候,老师给我们点了牛肉面,我去上厕所了,他趁我去厕所的空档,在牛肉面里放了香菜。

    完了,他还不承认是他放的,可讨厌了,然后我俩就打起来了,老师来拉架,我俩扭打在草坪上,谁也不肯松手。现在想想真的太搞笑了,他这个人就是欠揍。”

    听俞幸说了她和金泰亨小学的一件趣事,我笑了起来,逐渐放开了一点,转过头看他,打趣道:“看不出来,你还和女生打架啊?”

    “那时候还小,不懂事。”他忙着为自己辩解道,“我听我奶奶说,牛肉面里放香菜很香的,就给幸运放了香菜,谁知道她竟然会因为这事炸毛,还跟我打了起来。”幸运是俞幸的小名,金泰亨给她取的。

    “呸呸呸,谁要你帮我加香菜了,那时候我和你不熟好吧,你就是无聊……”俞幸白了金泰亨一眼,又看着我:“陈舒望,以后他要是这样,你可别搭理他,他这人特别爱捣蛋,要不是他学习好,就是一问题学生。”

    “学习成绩好?”我疑惑道,看了看金泰亨:“可我们班是普通班,你要是学习好的话,怎么没去尖子班?”

    “那是因为他考砸了。”俞幸说,“考试的前一天还拉着几个男生一起去其中一个男生家打拳皇,很晚才回家,他奶奶还把他骂了一顿。笑死我了。”

    这时候特别流行这种游戏机,只要插入黄色的游戏卡带,操纵游戏手柄就能玩游戏了。

    游戏的种类也很多,但风靡一时的有:拳皇、忍者神龟、超级玛丽奥、魂斗罗……这些我也玩过一两次,但是没有玩游戏的细胞,玩几局就选择放弃。

    我说:“那也挺厉害的,昨天我看到咱们班的分数排名表,金泰亨是第一名。”

    俞幸说:“他脑子聪明是聪明,但一玩游戏就不行,成绩马上掉下去了。”

    金泰亨没说话,只是笑着。

    他笑起来嘴巴方方的,骄阳透过树枝,交错的照在他的脸上,有一块光斑跳在他的鼻尖上,好像在嬉戏,霸占着他的鼻尖痣。我看着他的鼻尖痣被跳动的光斑调戏,似有若无地笑着,内心赞叹着:他的鼻子生得真好看,这颗痣也恰到好处。

    我不会吝啬到藏起自己对某个人由衷的赞扬,好看的人,自然是要夸的,然而夸赞的同时,也不免陷入贬低自己的困境。

    他长得好看,人也聪明,有我这样一个畏首畏尾的朋友在身边,是不是很煞风景?虽然我和他认识不过二十四小时,但也少不了拿他与我做比较,显然我太失败了,要说丑小鸭也不过如此,我甚至连丑小鸭都不如。

    这么说有点讽刺,丑小鸭最后蜕变成白天鹅,如果我连它的一半都没有,那我应该更糟糕一点,土到极致是真的。

    我的不自信是与生俱来的,小学的时候性格就很孤僻,没什么朋友,只知道死读书,简言之就是整天捧着一本课外书,屏蔽外界的任何声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娱自乐。

    金泰亨算第一个走进我独来独往世界的朋友。

    因为是第一个,所以我才格外珍惜。尽管后来我言不由衷地暗许芳心,那也只是我一个人称不上华丽的独角戏,落在心头的只有卑微两字。

    自卑会让整个世界变得灰暗,而他是唯一的色彩,一点一点填满我的灰色,丰富我的人生。

    军训第二天,班主任开始调座位,老方法按身高排座位,我坐在第四大组第二排,俞幸坐在我的后面,金泰亨坐在我这一列的最后一个。

    排好座位,是午休时间,同学们都趴在座位上午觉,唯独我一个人无法入睡。

    因为天太热,我喝了很多水,现在突然内急,但就我这个胆小怕事的性格,根本不敢举手跟临时班委说我要上厕所。

    憋尿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感觉快要尿出来了,又抖了抖脚,让自己的全身动起来,这样就能缓解,别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只是生理上的反应告诉我应该这么做。

    因为是午休时间,教室一片寂静,稍微有一点动静,就能惊扰到休息的同学,所以我不敢发出太大的动作。

    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睡不着,在做这种诡异的动作,但没想到坐在这一列,金泰亨把我的一举一动全部收入眼底,还玩味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走上前,凑在我身边问道:“陈舒望,你是不是有事?”

    看到来者是金泰亨,我羞怯地耳根子发红,头埋得很低。

    “嗯。”我捂着腹部,痛苦地点点头,脸上都是汗。

    他说:“什么事?告诉我,我帮你。”

    为什么听他说帮我,会那么得羞耻,感觉很丢人。“我…想上厕所。”我还是咬牙说了出来,因为我真的快憋不住了。

    “噗……”金泰亨听到我说要上厕所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只发出了一点声音,还是被坐在我后面的俞幸给骂了一顿:“金狗,滚回你的座位去,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嘘。”他让俞幸小点声,然后拉着我的手往教室后面走出去了。

    他放开我的手,说道:“你说你怎么胆子那么小,想上厕所直接从后门走出去就可以了,老师不会说的。”

    我低头不说话。

    “好啦,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他的温柔是上帝馈赠给我的,最珍贵的宝物,我无比感谢上帝将世界的宠儿送到了我面前。

    *

    第三天是军训汇演,每个学生的父母都会到场看汇演。我想到一会儿我的爸妈也要来看我汇演,我就很紧张,手心冒汗,一脸焦虑。

    昨天老师说每个同学都要排队打电话给家长,通知他们今天来看汇演的时候,我拿着电话的手都在颤抖,说不出那是什么心情,就莫名的很想念他们,很想哭。

    大概是因为我还不够独立,所以总过分依赖他们,直到有一天得离开他们独立生活,才能体会到人必须得自己抬起头走下去,父母是保护我的盔甲,但有一天我必须得脱去盔甲,独自上战场时,我告诉自己,我是一名战士,战士要有战士的英姿,不能畏首畏尾,要勇往直前,敢于拼搏。

    虽然只有短暂的三天,但于那个还没有长大,敏感又自卑的我而言,学校是个巨大的牢笼,而我是一只囚鸟,只想逃离这里。

    “陈舒望,你站那干嘛,快过来啦。”俞幸在前面叫我。

    我回过神,笑着说:“来啦!”在朋友面前,我必须得戴上面具。

    我走进队伍,盘腿坐下来,金泰亨挤开我后面的同学,坐到我的后面,说:“陈舒望,你别紧张,一会儿就按平时训练的那样,顺其自然地做动作。”

    “嗯。”他的话总是格外的温暖,至少能给我片刻的宁静。

    汇演轮到我们班的时候,我深深呼吸,音乐响起,我跟着全班同学一起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前走,昂首挺胸。

    我仿佛是最耀眼的那个,而给我勇气的人也正在看着我,汇演结束后,金泰亨先和他的爸妈寒暄了几句,又跑过来找我,这时候我的爸妈还没来,我想他们应该在来的路上了。

    他跑到我面前,头发湿哒哒的,他抬起手臂用手肘擦了擦汗,头发翘了起来,我看着觉得好笑,他不解地问:“你笑什么?”

    我一秒否认:“没什么。”

    他说:“你刚才表现的很不错。”

    “还好啦。”我谦虚地说。

    “你已经迈出了勇敢的一步,以后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他安慰我,“我被学校礼仪队选去升国旗了,你以后就能在周一看到我穿军装升国旗了。”

    “是吗?很酷哦。”我是不会在脸上表现出一副很崇拜的样子,但心里已经在假象他穿上军装升国旗的样子了,应该比我想象的还要酷吧。

    军训过后,我很明显变黑了,烈阳才临幸了三天,我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肤色了,而且有些部位的色差特别大,一块白,一块黑,这让我颇为苦恼。

    金泰亨对这种事一点也不在意,他乐观的像个孩子,只要还有口饭吃,就没什么能让他烦恼的。我总羡慕他,羡慕他的豁达,羡慕他的乐观,羡慕他的人生态度,这些全是我没有的。

    正是因为我羡慕他,才会对他为什么形成这样乐观的人生态度感到十分好奇,才会想不停地挖掘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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