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鸣他这个人泪点低又爱共情，瞥眼看见箱子侧边倒着一只红本本，“这是什么？”捡出来，结婚证三个字赫然映入他眼帘。
这是那个！鹿鸣鸣想起来的同时恰好玉莲外婆也回道，“这个红本本是87年秋，我家也来了个叫鹿鸣鸣的年轻小姑娘，她带来落在这儿的，没带走，这么多年我就放这儿没动，等她啥子时候回来拿。”
这是鹿顺国的结婚证，也是鹿鸣鸣头回魂穿时带过来的，她还记得9月28号那天被气死时喷了好多血，手指上的血把照片上鹿顺国和方荣荣的脸都粘掉了。
鹿鸣鸣此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信念力量从心底油然而生，迫使自己打开来看看，果然，被血粘掉的地方已经完全复原。鹿鸣鸣赶快盖起来，对玉莲外婆道，“我能，能替她带走吗？”
玉莲外婆翻衣服的手臂微顿，“你要帮她带走？”
“是啊。反正也叫鹿鸣鸣嘛，我也叫鹿鸣鸣。当然我知道您怎么都不肯相信我跟她有什么关系……”鹿鸣鸣有点编织不下去了，耳廓涨得通红。
谁知玉莲外婆通情达理道，“你要带走就带走吧，鹿鸣鸣带来的东西就给叫鹿鸣鸣的娃娃带走。每个物件儿有每个物件儿的宿命。”
刚说着一个踢里踏拉的声音由远及近，鹿鸣鸣偏头看向堂屋，方荣荣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走进来，鹿鸣鸣的头顶‘夸嚓’打起闷雷。
方荣荣这是又怀孕了？如果鹿鸣鸣没有猜错的话这次她肚子怀的应该就是自己了，鹿鸣鸣心口钝痛加剧，他听到堂屋里传来争吵和哭声，玉莲外婆问她到底怎么了，不用猜也知道是跟鹿顺国打架骂仗过不下去回来倒苦水。方荣把手里的结婚证咔嚓撕成两截丢在地上，狠狠踩两脚，“妈，我真不该要这老二！去年打了胎就该离婚！我后悔啊妈。”
鹿鸣鸣心里想，是吗，那太好了，他有点儿盼望着方荣再次悬崖勒马呢。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见方荣是什么情形呢，可惜方荣没有演过三天，新鲜劲儿一过她就发现鹿鸣鸣是一个无敌好用的出气筒。
方荣荣年轻时候很漂亮，又高又白，头发乌黑，长长卷卷的，穿着摩登，却不爱矫情，有的是力气，做农活一把好手。可性格强势凶悍的女人，脾气注定不好。所以这种血浓于水的母女亲情，在认识、相处后的不久就渐渐变质了。
原因嘛，许是幼小的鹿鸣鸣经历了方荣荣日常最狰狞、最暴力、最面目可怕的那一面吧。
年幼的鹿鸣鸣几乎承受了方荣婚姻，工作以及人生中所有不顺遂，不顺心时的负面情绪。方荣的负面情绪化作物理暴力，全部施压在当时这个家里最羸弱的那个孩子身上，鹿鸣鸣成了方荣活生生的发泄桶，给耳光是方荣顺手的事，最严重的几次，鹿鸣鸣险些被打死，方荣还信誓旦旦赌咒发誓，‘打死她，我就去坐牢，再拉上鹿顺国，拉上你们鹿家一家子。’
后来鹿鸣鸣长大了逐渐远离，疏远，厌恶方荣的时候，方荣又开始委屈巴巴痛哭流涕，跟身边人哭诉，‘我只是在她小时候打过她，她就记恨到现在。’可方荣永远都不会明白，鹿鸣鸣为什么这么恨她。
就像鹿鸣鸣那时也有想不通的事，譬如，温柔慈爱的玉莲外婆生下的女儿竟然和玉莲外婆完全不一样，除了长得有几分像，其他的是一点点都不一样，这是为什么呢？反正想来想去，她对方荣荣还是喜欢不起来了。强行喜欢，也不行。
虽然鹿鸣鸣也不怎么喜欢老太太，不过老太太打又打不过方荣，骂又骂不过方荣，还经常受气，受气了就生病，生病了每回都是小鸣鸣扶着老太太去拿药，从家到镇上有一段距离，妈妈是不会管老太太的。鹿鸣鸣责任心重，小手牵大手带老人家去镇上。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路真是不好走啊，路人异样的眼神，熟人的明知故问，病痛的折磨，还有口袋里的拮据……都是小小年纪鹿鸣鸣心头无形的压力，像山一样，压着原本该天真烂漫，活泼顽皮的小朋友。
而且方荣荣不顺心了可以拍桌子摔凳子，但总不能真动手打老太太吧，方荣荣倒是恨不得这么做！可归不敢突破这层道德底线。那么，不大不小的鹿鸣鸣就成了方荣荣不顺遂生活中的发泄对象。那两年多，鹿鸣鸣活在方荣荣的威风下，小心翼翼，担惊受怕，生怕哪里不顺着方荣荣的心情，自己就会挨巴掌。
十一二岁的鹿鸣鸣，每天最恐惧的事情就是挨打。她觉得自己上辈子肯定是个木人桩，各种莫名其妙挨方荣荣打。
她不高兴，不顺心就会打鹿鸣鸣。
这种情况不止一次。
有天晚上洗碗，趁着方荣荣心情不坏，鹿鸣鸣终于无法忍受，壮起胆子和方荣荣亲近，半严肃半认真问出一个她特别想知道也惧怕很久的问题。她问，“妈，为什么你总打我？三叔他们都夸我乖，我哪里做错了，你教我，我改。”
别人家的大人也打孩子，可是他们挨打和自己挨打，好像不一样。鹿鸣鸣挨打，属于日常挨打，不管大事小情，最后都要挨打才能过去，有几次她被打得特别惨，方荣荣下重手，把鹿鸣鸣打得全身浮肿。
最严重的那几回，小鸣鸣她才十岁啊，这样的孩子能犯大多的错才要经受这种打法？其实不过就是过端午节，外婆来看鸣鸣和觉觉，午饭后鸣鸣哭着要跟外婆走，因为外婆过几天就要去广州了，鹿鸣鸣害怕再也见不到外婆，这并不是什么大错吧。
她被方荣荣打得昏死过去。
鹿鸣鸣后来自我反省，可能最大的错处是鹿鸣鸣咚咚磕头求妈妈让自己跟外婆走这些话，激到了方荣荣。
鹿鸣鸣拉回意识，认真听方荣荣的回答，她要听听为什么妈妈总爱要打自己。
但你们猜得到此刻方荣荣说的什么吗？
鹿鸣鸣也没有想到会是那种答案，她以为是因为自己多不听话，多不懂事，错大了才要挨打。
但都不是。
那个回答令鹿鸣鸣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方荣荣是这样说的，她耷着脸回答鹿鸣鸣，“因为我心情不好，就要打你出气才能好啊。”
这句话鹿鸣鸣记了很久很久，那一刻脑袋也嗡嗡作响，还糊里糊涂地“哦”了一声，觉得方荣荣说的算一个理由。
鹿鸣鸣又问：“那可以不打我吗。你生气都没打过弟弟，就打我了。”问完这一句，鹿鸣鸣自己内心都剧烈震动，她怎么可以问这种问题，不会惹怒方荣荣吧。
方荣荣起先没说话，脸色变了又变，明显是被鹿鸣鸣的话顶住了，最后她不耐烦说：“你大点嘛！你弟弟小又不会来事，什么都不懂，就你该懂事点啊，我不打你打谁？”
竟是这么个理由，那一刻鹿鸣鸣再也说不出任何话，她觉得天都阴暗了下来。你想，如果小孩做错了事，那都可以改正啊，可是她是老大，这种，要怎么改？就因为她刚好是一个不错的，合适的出气对象，没办法改的。
她那时还觉得方荣荣讨厌自己肯定有别的原因，鹿鸣鸣默默走开。方荣荣大呼道：“干什么，赌气？你跟我赌气？”
鹿鸣鸣心惊肉跳道：“没有，我没有，我就是想……”
方荣荣：“你哭什么？！一天天就肯哭，今天又没打你。”
鹿鸣鸣低着脸：“没有哭，我就是想去收衣服。”
方荣荣横了她一眼，“去吧。”
那年鹿鸣鸣六年级，母亲节那天，鹿鸣鸣鼓起勇气送方荣荣一件礼物，那是鸣鸣攒了半年的钱，用7块5毛钱在集市上买下一条石头项链，再花1块钱买碎花透明纸包起来。
学校放半天假，鹿鸣鸣顶着大太阳背着书包跑回家，心里像打鼓一样，踌躇磨蹭了很久很久，在楼上、楼下蹑手蹑脚走来走去，最后还是方荣荣要下楼喝水，鹿鸣鸣终于红着脸，站在楼梯拐角，把捏得满是手汗的石头项链送给方荣荣。
“妈，给您的。”她怯懦地祝福着方荣荣。
方荣荣微微顿了一下，然后接过去，把小石头捏在手指间，“嗯。”了一声，绕开鹿鸣鸣走了。
鹿鸣鸣心情如释重负，感觉总算表达了对她的爱，虽然妈妈没有多喜欢，不过……也还好啦。
反正，鹿鸣鸣那个时候还是希望能得到方荣的喜欢和温柔对待，可尽管这样了。
方荣荣还是在家里越过越不顺气，婆媳大战发酵到不可调和的阶段，鹿顺国终于从外地回来了，那是鹿鸣鸣十二岁左右的事。
鹿顺国是村里远近闻名的孝子。他这辈子最爱的就是自己老娘，他老娘也最爱鹿顺国这个老幺。
大孝子回来以后，这个家总算凑齐啦。但方荣荣没有在家呆够半年就出了远门，也就是那短暂半年的五口之家生活，让鹿鸣鸣一辈子都蒙不能磨灭的阴影。
那半年他们吵吵吵，打打打，吃饭时间是鹿鸣鸣最心惊胆战的时刻。因为他们坐在一起就会吵，不高兴了方荣荣一把掀翻菜盆，谁也别想吃，掀的时候还往老太太面前翻，汤水洒了老人家半片胸膛。
大孝子拍桌子踢凳子就干起来，两口子就此开战，打成一团。电饭锅，电风扇，有什么呼什么。
老太太像一尊泥菩萨坐在上座，面无表情，死气沉沉。鹿觉觉躲到桌子底下和小猫玩游戏。鹿鸣鸣则是低下头，捂住耳朵，眼睛盯着虚晃一处，一遍遍祈祷。
“别打了，别打了，别打了……”多希望有神灵可以听见她的渴求，救救她们家吧。
可是没有神灵来救，只有恶魔在争斗。
他们从堂屋打到坝子里，动起扫帚和铁锹，不见血不带收手那种你死我活。
邻居在楼顶看热闹。
两口子打得心肝五脏六腑挪了位，打不动了，暂时休战，一人霸占一方，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恶毒谩骂，两三个小时都骂得过去。
终于，风波停止啦。
二人胶着到了相看两厌恶的眼神杀人冷战场次。
鹿鸣鸣这时候要比平时小心十倍，如履薄冰做好家里每件事，打扫战场，修补打坏的农具，然后扫地，擦地，洗衣服，割草，放羊，摘辣椒，做晚饭，这是她在父母打架后一个下午的活儿……她才十二岁啊。
晚间摆好了饭，先把老太太扶上桌子，说“婆，你坐好，我去喊爸。”转身去舀不冷不热的洗脸水，再去外面地里喊鹿顺国回家吃饭。鹿顺国这时候一般扛着锄头，面色难看，眉头紧锁，抽着老烟，吭哧吭哧走上来，冷冰冰不耐烦怼鹿鸣鸣一声：“知道了！喊什么。”
鹿鸣鸣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可能是喊得太大声引他心里烦躁，不高兴，可她是怕鹿顺国听不见嘛，唉，下次走近点喊吧。
说到底，鹿鸣鸣小时候还是很崇拜鹿顺国，觉得他实在伟大，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下地干活，天黑了还不回来，每天要做好多好多的农活。翻田，除草，灌溉，施肥，插秧，喷农药，秋收，冬藏……一年四季真是辛苦，平日里还要被方荣荣欺负。
鹿鸣鸣那时就非常体谅他，打心底里尊重鹿顺国这样的孝子，他实在太不容易了，村里是没几个儿子能做到像鹿顺国这样孝顺的。
少时鹿鸣鸣很是引他为傲。
她光着脚丫小心翼翼跟在鹿顺国身后，回到家，鹿鸣鸣又跑到他前面，小声提醒，“爸，洗脸，这里有毛巾。”
然后再上楼去房间里请方荣荣下楼吃晚饭。
二楼卧室热烘烘的，电风扇在旁边呼呼吹，吹出来的都是热风，电视机里放着重案六组，紧张的办案节奏，诡异的背景音乐，方荣荣横大字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盯着电视机，想必干完仗的整个下午，她大概像这样行尸走肉般看着电视，。
鹿鸣鸣喊她吃饭，方荣荣也没给鹿鸣鸣一点反应。
鹿鸣鸣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她知道方荣荣听见了，为什么不愿意回应，鹿鸣鸣不明白，不过还是再小心地说一遍，“吃饭了，妈。”
方荣荣挪过视线，用看谁都不爽的眼神，狠狠瞪鹿鸣鸣一眼，似乎把压抑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怒气与恶气都倾泻在站在门口那个人身上，倒霉蛋鹿鸣鸣立刻低头，默默盯着脚丫，“吃饭了，妈。”
方荣荣这才懒散地掀开被单，趿着拖鞋，关掉电视机走出来，冷声道，“走开！”
鹿鸣鸣拘谨小心地跟在她后面下楼。下楼后又是一阵相看两厌恶的冷战。
鹿顺国在饭桌上，一般先和老太太说话，他说，“妈，您多吃点儿这个莴笋叶，嫩，你咬的动。”
老太太心疼坏了：“要得，幺儿你也多吃点儿，今天下午活儿好重哟。”
鹿鸣鸣感觉老太太的话是故意说给方荣荣听的，以前鹿鸣鸣也听不懂，后来次数多了，鹿鸣鸣大概就明白了。每次鹿顺国和方荣荣打完仗，老太太总是表现得格外心疼鹿顺国。鹿鸣鸣把它大概理解成，是老太太在给方荣荣上教育课，画外音不外乎，‘我儿最辛苦，我儿最命苦，我儿还要被你欺负，我儿果真好苦啊。’
反正老人家私底下就是这么骂方荣荣的，骂方荣荣不要太霸道，小心天收你走。叨叨来咧咧去，鹿鸣鸣耳朵都听起茧子。她就说，“婆，你别骂了吧。”
胡老太太就问：“你喜欢你那个妈？”
鹿鸣鸣摇摇头，“我不喜欢她啊，但是，婆，骂人总是不好的。”
方荣荣这时会顶着一张雷公脸，筷子狠狠在菜碗里搅菜，夹菜，仿佛跟菜较劲似的，一下一下戳起来。
鹿顺国没管，继续和鹿觉觉搭话：“儿子，你多吃点儿莴笋杆儿，下饭，吃饱了长高高的。”
鹿觉觉不懂大人的战争，一般乖乖的回答：“嗯嗯，要得，爸爸。”
最后鹿顺国看眼对面不敢吭声的鹿鸣鸣，心不平，气不顺地训话道，“鹿鸣鸣，你这汤盐放多了，下次要少放，大人累了一天回来吃这么咸的菜，你也太不懂事，养你来也没用。”
鹿鸣鸣捧着碗，“哦哦，嗯。”
鹿顺国不高兴地故意提高音量，好像在震慑某个谁：“你嗯什么？不会说话啊。”
鹿鸣鸣忙补充：“我听见了。下次少放。”
鹿顺国还不满意，边夹菜边质问：“少放什么！”
鹿鸣鸣不明白鹿顺国在饭桌上小题大做是为什么，自己也没做错什么，不用这样大声吼人吧，可她不敢反驳，只能低眉顺眼回答：“少放盐。”
方荣荣终于忍不住了，横了鹿顺国和鹿鸣鸣两父女一眼：“吃顿饭，屁话多！说给谁听呢！”然后碗筷一摔，不吃了。
鹿顺国嚷嚷：“我教我女儿，关你屁事。”
鹿鸣鸣默默祈祷：“别打起来，别打架，别打架。”
幸好方荣荣战斗力余额不足，她只是粗暴地摔下碗筷，踢倒凳子，然后转身上楼回卧室，再狠狠的，砰！咚！关上房门。
终于稍落安宁。
饭后，鹿觉觉坐在厨房凳子上，跟鹿鸣鸣讲自己想念外婆的笑话，笑话不怎么好笑，鹿鸣鸣却噙着嘴角听，他讲完了，开始委屈巴巴地抽嗒，说，“姐姐，我想外婆了。”说完，不禁哭起来。
鹿鸣鸣一面洗碗，一面跟鹿觉觉讲外婆曾经给自己讲过的故事，这个故事叫《从前山里有个小神仙》。
从前山里有个小神仙，小神仙叫书月光，她呢，听说活了几千，几千年，特别神通广大，是一位保佑阖家团圆、和思念的陆地神仙，有很多很多的神仙朋友都非常喜欢她。有一天啊，书月光赶路口渴了，就到山泉边喝泉水，听见草丛里有小朋友哭声，书月光就问，“小朋友，你为什么哭呀。”
小孩说，“我想外婆啦。我想外婆啦。”
书月光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外婆，反而坐在这里哭呢。”
小孩就说：“外婆去天上变星星，我想外婆就来这里看外婆挖的水井，外婆栽的橘子树，外婆种的鲜花圃，我哭得越大声，外婆就能越快来看我啦。”
书月光瞑目，摇摇头说：“不对不对，你看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一眨一眨的像什么呀。”
小孩儿想了想，惊喜说：“像眼睛，像眼睛。”
书月光和蔼点点头：“对啦，外婆变成星星以后，像眼睛不想耳朵，在天上只能看见你笑，不能听见你哭。所以你不要再哭啦，把嗓子震破就不好了。”
鹿觉觉听完故事，问，“姐，这个故事是不是你编的？”
鹿鸣鸣擦干手，摸摸鹿觉觉的头发，“外婆跟我说，我要是想她想得要哭 ，想想这个故事就不哭了。”
鹿觉觉听了也不大懂，噢了一声，却不再哭，仍旧缠着鹿鸣鸣讲更多外婆相关。
这是那个！鹿鸣鸣想起来的同时恰好玉莲外婆也回道，“这个红本本是87年秋，我家也来了个叫鹿鸣鸣的年轻小姑娘，她带来落在这儿的，没带走，这么多年我就放这儿没动，等她啥子时候回来拿。”
这是鹿顺国的结婚证，也是鹿鸣鸣头回魂穿时带过来的，她还记得9月28号那天被气死时喷了好多血，手指上的血把照片上鹿顺国和方荣荣的脸都粘掉了。
鹿鸣鸣此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信念力量从心底油然而生，迫使自己打开来看看，果然，被血粘掉的地方已经完全复原。鹿鸣鸣赶快盖起来，对玉莲外婆道，“我能，能替她带走吗？”
玉莲外婆翻衣服的手臂微顿，“你要帮她带走？”
“是啊。反正也叫鹿鸣鸣嘛，我也叫鹿鸣鸣。当然我知道您怎么都不肯相信我跟她有什么关系……”鹿鸣鸣有点编织不下去了，耳廓涨得通红。
谁知玉莲外婆通情达理道，“你要带走就带走吧，鹿鸣鸣带来的东西就给叫鹿鸣鸣的娃娃带走。每个物件儿有每个物件儿的宿命。”
刚说着一个踢里踏拉的声音由远及近，鹿鸣鸣偏头看向堂屋，方荣荣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走进来，鹿鸣鸣的头顶‘夸嚓’打起闷雷。
方荣荣这是又怀孕了？如果鹿鸣鸣没有猜错的话这次她肚子怀的应该就是自己了，鹿鸣鸣心口钝痛加剧，他听到堂屋里传来争吵和哭声，玉莲外婆问她到底怎么了，不用猜也知道是跟鹿顺国打架骂仗过不下去回来倒苦水。方荣把手里的结婚证咔嚓撕成两截丢在地上，狠狠踩两脚，“妈，我真不该要这老二！去年打了胎就该离婚！我后悔啊妈。”
鹿鸣鸣心里想，是吗，那太好了，他有点儿盼望着方荣再次悬崖勒马呢。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见方荣是什么情形呢，可惜方荣没有演过三天，新鲜劲儿一过她就发现鹿鸣鸣是一个无敌好用的出气筒。
方荣荣年轻时候很漂亮，又高又白，头发乌黑，长长卷卷的，穿着摩登，却不爱矫情，有的是力气，做农活一把好手。可性格强势凶悍的女人，脾气注定不好。所以这种血浓于水的母女亲情，在认识、相处后的不久就渐渐变质了。
原因嘛，许是幼小的鹿鸣鸣经历了方荣荣日常最狰狞、最暴力、最面目可怕的那一面吧。
年幼的鹿鸣鸣几乎承受了方荣婚姻，工作以及人生中所有不顺遂，不顺心时的负面情绪。方荣的负面情绪化作物理暴力，全部施压在当时这个家里最羸弱的那个孩子身上，鹿鸣鸣成了方荣活生生的发泄桶，给耳光是方荣顺手的事，最严重的几次，鹿鸣鸣险些被打死，方荣还信誓旦旦赌咒发誓，‘打死她，我就去坐牢，再拉上鹿顺国，拉上你们鹿家一家子。’
后来鹿鸣鸣长大了逐渐远离，疏远，厌恶方荣的时候，方荣又开始委屈巴巴痛哭流涕，跟身边人哭诉，‘我只是在她小时候打过她，她就记恨到现在。’可方荣永远都不会明白，鹿鸣鸣为什么这么恨她。
就像鹿鸣鸣那时也有想不通的事，譬如，温柔慈爱的玉莲外婆生下的女儿竟然和玉莲外婆完全不一样，除了长得有几分像，其他的是一点点都不一样，这是为什么呢？反正想来想去，她对方荣荣还是喜欢不起来了。强行喜欢，也不行。
虽然鹿鸣鸣也不怎么喜欢老太太，不过老太太打又打不过方荣，骂又骂不过方荣，还经常受气，受气了就生病，生病了每回都是小鸣鸣扶着老太太去拿药，从家到镇上有一段距离，妈妈是不会管老太太的。鹿鸣鸣责任心重，小手牵大手带老人家去镇上。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路真是不好走啊，路人异样的眼神，熟人的明知故问，病痛的折磨，还有口袋里的拮据……都是小小年纪鹿鸣鸣心头无形的压力，像山一样，压着原本该天真烂漫，活泼顽皮的小朋友。
而且方荣荣不顺心了可以拍桌子摔凳子，但总不能真动手打老太太吧，方荣荣倒是恨不得这么做！可归不敢突破这层道德底线。那么，不大不小的鹿鸣鸣就成了方荣荣不顺遂生活中的发泄对象。那两年多，鹿鸣鸣活在方荣荣的威风下，小心翼翼，担惊受怕，生怕哪里不顺着方荣荣的心情，自己就会挨巴掌。
十一二岁的鹿鸣鸣，每天最恐惧的事情就是挨打。她觉得自己上辈子肯定是个木人桩，各种莫名其妙挨方荣荣打。
她不高兴，不顺心就会打鹿鸣鸣。
这种情况不止一次。
有天晚上洗碗，趁着方荣荣心情不坏，鹿鸣鸣终于无法忍受，壮起胆子和方荣荣亲近，半严肃半认真问出一个她特别想知道也惧怕很久的问题。她问，“妈，为什么你总打我？三叔他们都夸我乖，我哪里做错了，你教我，我改。”
别人家的大人也打孩子，可是他们挨打和自己挨打，好像不一样。鹿鸣鸣挨打，属于日常挨打，不管大事小情，最后都要挨打才能过去，有几次她被打得特别惨，方荣荣下重手，把鹿鸣鸣打得全身浮肿。
最严重的那几回，小鸣鸣她才十岁啊，这样的孩子能犯大多的错才要经受这种打法？其实不过就是过端午节，外婆来看鸣鸣和觉觉，午饭后鸣鸣哭着要跟外婆走，因为外婆过几天就要去广州了，鹿鸣鸣害怕再也见不到外婆，这并不是什么大错吧。
她被方荣荣打得昏死过去。
鹿鸣鸣后来自我反省，可能最大的错处是鹿鸣鸣咚咚磕头求妈妈让自己跟外婆走这些话，激到了方荣荣。
鹿鸣鸣拉回意识，认真听方荣荣的回答，她要听听为什么妈妈总爱要打自己。
但你们猜得到此刻方荣荣说的什么吗？
鹿鸣鸣也没有想到会是那种答案，她以为是因为自己多不听话，多不懂事，错大了才要挨打。
但都不是。
那个回答令鹿鸣鸣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方荣荣是这样说的，她耷着脸回答鹿鸣鸣，“因为我心情不好，就要打你出气才能好啊。”
这句话鹿鸣鸣记了很久很久，那一刻脑袋也嗡嗡作响，还糊里糊涂地“哦”了一声，觉得方荣荣说的算一个理由。
鹿鸣鸣又问：“那可以不打我吗。你生气都没打过弟弟，就打我了。”问完这一句，鹿鸣鸣自己内心都剧烈震动，她怎么可以问这种问题，不会惹怒方荣荣吧。
方荣荣起先没说话，脸色变了又变，明显是被鹿鸣鸣的话顶住了，最后她不耐烦说：“你大点嘛！你弟弟小又不会来事，什么都不懂，就你该懂事点啊，我不打你打谁？”
竟是这么个理由，那一刻鹿鸣鸣再也说不出任何话，她觉得天都阴暗了下来。你想，如果小孩做错了事，那都可以改正啊，可是她是老大，这种，要怎么改？就因为她刚好是一个不错的，合适的出气对象，没办法改的。
她那时还觉得方荣荣讨厌自己肯定有别的原因，鹿鸣鸣默默走开。方荣荣大呼道：“干什么，赌气？你跟我赌气？”
鹿鸣鸣心惊肉跳道：“没有，我没有，我就是想……”
方荣荣：“你哭什么？！一天天就肯哭，今天又没打你。”
鹿鸣鸣低着脸：“没有哭，我就是想去收衣服。”
方荣荣横了她一眼，“去吧。”
那年鹿鸣鸣六年级，母亲节那天，鹿鸣鸣鼓起勇气送方荣荣一件礼物，那是鸣鸣攒了半年的钱，用7块5毛钱在集市上买下一条石头项链，再花1块钱买碎花透明纸包起来。
学校放半天假，鹿鸣鸣顶着大太阳背着书包跑回家，心里像打鼓一样，踌躇磨蹭了很久很久，在楼上、楼下蹑手蹑脚走来走去，最后还是方荣荣要下楼喝水，鹿鸣鸣终于红着脸，站在楼梯拐角，把捏得满是手汗的石头项链送给方荣荣。
“妈，给您的。”她怯懦地祝福着方荣荣。
方荣荣微微顿了一下，然后接过去，把小石头捏在手指间，“嗯。”了一声，绕开鹿鸣鸣走了。
鹿鸣鸣心情如释重负，感觉总算表达了对她的爱，虽然妈妈没有多喜欢，不过……也还好啦。
反正，鹿鸣鸣那个时候还是希望能得到方荣的喜欢和温柔对待，可尽管这样了。
方荣荣还是在家里越过越不顺气，婆媳大战发酵到不可调和的阶段，鹿顺国终于从外地回来了，那是鹿鸣鸣十二岁左右的事。
鹿顺国是村里远近闻名的孝子。他这辈子最爱的就是自己老娘，他老娘也最爱鹿顺国这个老幺。
大孝子回来以后，这个家总算凑齐啦。但方荣荣没有在家呆够半年就出了远门，也就是那短暂半年的五口之家生活，让鹿鸣鸣一辈子都蒙不能磨灭的阴影。
那半年他们吵吵吵，打打打，吃饭时间是鹿鸣鸣最心惊胆战的时刻。因为他们坐在一起就会吵，不高兴了方荣荣一把掀翻菜盆，谁也别想吃，掀的时候还往老太太面前翻，汤水洒了老人家半片胸膛。
大孝子拍桌子踢凳子就干起来，两口子就此开战，打成一团。电饭锅，电风扇，有什么呼什么。
老太太像一尊泥菩萨坐在上座，面无表情，死气沉沉。鹿觉觉躲到桌子底下和小猫玩游戏。鹿鸣鸣则是低下头，捂住耳朵，眼睛盯着虚晃一处，一遍遍祈祷。
“别打了，别打了，别打了……”多希望有神灵可以听见她的渴求，救救她们家吧。
可是没有神灵来救，只有恶魔在争斗。
他们从堂屋打到坝子里，动起扫帚和铁锹，不见血不带收手那种你死我活。
邻居在楼顶看热闹。
两口子打得心肝五脏六腑挪了位，打不动了，暂时休战，一人霸占一方，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恶毒谩骂，两三个小时都骂得过去。
终于，风波停止啦。
二人胶着到了相看两厌恶的眼神杀人冷战场次。
鹿鸣鸣这时候要比平时小心十倍，如履薄冰做好家里每件事，打扫战场，修补打坏的农具，然后扫地，擦地，洗衣服，割草，放羊，摘辣椒，做晚饭，这是她在父母打架后一个下午的活儿……她才十二岁啊。
晚间摆好了饭，先把老太太扶上桌子，说“婆，你坐好，我去喊爸。”转身去舀不冷不热的洗脸水，再去外面地里喊鹿顺国回家吃饭。鹿顺国这时候一般扛着锄头，面色难看，眉头紧锁，抽着老烟，吭哧吭哧走上来，冷冰冰不耐烦怼鹿鸣鸣一声：“知道了！喊什么。”
鹿鸣鸣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可能是喊得太大声引他心里烦躁，不高兴，可她是怕鹿顺国听不见嘛，唉，下次走近点喊吧。
说到底，鹿鸣鸣小时候还是很崇拜鹿顺国，觉得他实在伟大，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下地干活，天黑了还不回来，每天要做好多好多的农活。翻田，除草，灌溉，施肥，插秧，喷农药，秋收，冬藏……一年四季真是辛苦，平日里还要被方荣荣欺负。
鹿鸣鸣那时就非常体谅他，打心底里尊重鹿顺国这样的孝子，他实在太不容易了，村里是没几个儿子能做到像鹿顺国这样孝顺的。
少时鹿鸣鸣很是引他为傲。
她光着脚丫小心翼翼跟在鹿顺国身后，回到家，鹿鸣鸣又跑到他前面，小声提醒，“爸，洗脸，这里有毛巾。”
然后再上楼去房间里请方荣荣下楼吃晚饭。
二楼卧室热烘烘的，电风扇在旁边呼呼吹，吹出来的都是热风，电视机里放着重案六组，紧张的办案节奏，诡异的背景音乐，方荣荣横大字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盯着电视机，想必干完仗的整个下午，她大概像这样行尸走肉般看着电视，。
鹿鸣鸣喊她吃饭，方荣荣也没给鹿鸣鸣一点反应。
鹿鸣鸣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她知道方荣荣听见了，为什么不愿意回应，鹿鸣鸣不明白，不过还是再小心地说一遍，“吃饭了，妈。”
方荣荣挪过视线，用看谁都不爽的眼神，狠狠瞪鹿鸣鸣一眼，似乎把压抑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怒气与恶气都倾泻在站在门口那个人身上，倒霉蛋鹿鸣鸣立刻低头，默默盯着脚丫，“吃饭了，妈。”
方荣荣这才懒散地掀开被单，趿着拖鞋，关掉电视机走出来，冷声道，“走开！”
鹿鸣鸣拘谨小心地跟在她后面下楼。下楼后又是一阵相看两厌恶的冷战。
鹿顺国在饭桌上，一般先和老太太说话，他说，“妈，您多吃点儿这个莴笋叶，嫩，你咬的动。”
老太太心疼坏了：“要得，幺儿你也多吃点儿，今天下午活儿好重哟。”
鹿鸣鸣感觉老太太的话是故意说给方荣荣听的，以前鹿鸣鸣也听不懂，后来次数多了，鹿鸣鸣大概就明白了。每次鹿顺国和方荣荣打完仗，老太太总是表现得格外心疼鹿顺国。鹿鸣鸣把它大概理解成，是老太太在给方荣荣上教育课，画外音不外乎，‘我儿最辛苦，我儿最命苦，我儿还要被你欺负，我儿果真好苦啊。’
反正老人家私底下就是这么骂方荣荣的，骂方荣荣不要太霸道，小心天收你走。叨叨来咧咧去，鹿鸣鸣耳朵都听起茧子。她就说，“婆，你别骂了吧。”
胡老太太就问：“你喜欢你那个妈？”
鹿鸣鸣摇摇头，“我不喜欢她啊，但是，婆，骂人总是不好的。”
方荣荣这时会顶着一张雷公脸，筷子狠狠在菜碗里搅菜，夹菜，仿佛跟菜较劲似的，一下一下戳起来。
鹿顺国没管，继续和鹿觉觉搭话：“儿子，你多吃点儿莴笋杆儿，下饭，吃饱了长高高的。”
鹿觉觉不懂大人的战争，一般乖乖的回答：“嗯嗯，要得，爸爸。”
最后鹿顺国看眼对面不敢吭声的鹿鸣鸣，心不平，气不顺地训话道，“鹿鸣鸣，你这汤盐放多了，下次要少放，大人累了一天回来吃这么咸的菜，你也太不懂事，养你来也没用。”
鹿鸣鸣捧着碗，“哦哦，嗯。”
鹿顺国不高兴地故意提高音量，好像在震慑某个谁：“你嗯什么？不会说话啊。”
鹿鸣鸣忙补充：“我听见了。下次少放。”
鹿顺国还不满意，边夹菜边质问：“少放什么！”
鹿鸣鸣不明白鹿顺国在饭桌上小题大做是为什么，自己也没做错什么，不用这样大声吼人吧，可她不敢反驳，只能低眉顺眼回答：“少放盐。”
方荣荣终于忍不住了，横了鹿顺国和鹿鸣鸣两父女一眼：“吃顿饭，屁话多！说给谁听呢！”然后碗筷一摔，不吃了。
鹿顺国嚷嚷：“我教我女儿，关你屁事。”
鹿鸣鸣默默祈祷：“别打起来，别打架，别打架。”
幸好方荣荣战斗力余额不足，她只是粗暴地摔下碗筷，踢倒凳子，然后转身上楼回卧室，再狠狠的，砰！咚！关上房门。
终于稍落安宁。
饭后，鹿觉觉坐在厨房凳子上，跟鹿鸣鸣讲自己想念外婆的笑话，笑话不怎么好笑，鹿鸣鸣却噙着嘴角听，他讲完了，开始委屈巴巴地抽嗒，说，“姐姐，我想外婆了。”说完，不禁哭起来。
鹿鸣鸣一面洗碗，一面跟鹿觉觉讲外婆曾经给自己讲过的故事，这个故事叫《从前山里有个小神仙》。
从前山里有个小神仙，小神仙叫书月光，她呢，听说活了几千，几千年，特别神通广大，是一位保佑阖家团圆、和思念的陆地神仙，有很多很多的神仙朋友都非常喜欢她。有一天啊，书月光赶路口渴了，就到山泉边喝泉水，听见草丛里有小朋友哭声，书月光就问，“小朋友，你为什么哭呀。”
小孩说，“我想外婆啦。我想外婆啦。”
书月光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外婆，反而坐在这里哭呢。”
小孩就说：“外婆去天上变星星，我想外婆就来这里看外婆挖的水井，外婆栽的橘子树，外婆种的鲜花圃，我哭得越大声，外婆就能越快来看我啦。”
书月光瞑目，摇摇头说：“不对不对，你看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一眨一眨的像什么呀。”
小孩儿想了想，惊喜说：“像眼睛，像眼睛。”
书月光和蔼点点头：“对啦，外婆变成星星以后，像眼睛不想耳朵，在天上只能看见你笑，不能听见你哭。所以你不要再哭啦，把嗓子震破就不好了。”
鹿觉觉听完故事，问，“姐，这个故事是不是你编的？”
鹿鸣鸣擦干手，摸摸鹿觉觉的头发，“外婆跟我说，我要是想她想得要哭 ，想想这个故事就不哭了。”
鹿觉觉听了也不大懂，噢了一声，却不再哭，仍旧缠着鹿鸣鸣讲更多外婆相关。